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四章 “启发”以后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h4>一</h4>

    半天一夜的暴动,使得四川省会成都的面貌全非了!

    十一营巡防军带头哗变,四营才由雅州开到不久的边防军继起哗变;跟着哗变的是几营陆军,是千多名武装巡警,是全城维持治安的警察。黄昏时候,连散驻在各庙宇、各公共场所的同志军,也有不少人卷入了这场风暴。

    队官和头目的初意,原只打算趁着浑水,自伙子捞他娘的一把,将来追查起来,再想办法应付。他们绝对没想到,闸门一开,水会流得那么汹涌,要想再把闸门关上,不但无此本事,即使强勉把水堵住,但损失已经不小,将来政府追查责任,无论如何,是躲不了斫头示众。因此,趁着混乱,这一些人先就溜了。兵士们看见头目溜了,也便学样,有的饱载一身财宝,蹒跚而去;有的找着安顿地方,将身上东西卸下,还带着人返回藩库,再捞一把。事后,军政府派人安抚,尽管担保不咎既往,但是却无一人去归队。

    郝达三家所受损失最轻,几乎可以说没有受到损失。原因是,东校场出事后,伍平慌慌张张跑到郝家来找郝又三。恰好郝家正吃晌午饭,郝又三留他在书房外间,临时叫伙房骆师添了一样木樨蛋,陪他吃便饭。

    郝又三追到大门口问道:“你转不转来?”

    郝又三宽慰他说:“那么多营头都出了事,不光只你一营,说到受责罚,你不过其中之一。家严已经答应,等到秩序恢复之后,立即去找蒲都督,特别为你说几句好话。家严平日是不容易给别人说话的,既答应了你,他必不失信……”

    郝又三单独陪伴他时,问到他外面情形。

    那一夜,郝家全家大小仍然不敢脱衣解带。他们因为有伍平保镖,并不怕抢(除了当夜饮食招待外,次日,到底由主人家捧出二百块龙洋,说是全家凑集的,以一百元酬劳五个兵,一百元酬劳伍平。伍平抵死不收,结果,一并给了那五个兵。郝家的损失,就只这一点),他们害怕的是火。

    街石板上还剩有十多个未捡完的白晃晃的银圆,那么十几个看热闹的闲人都没胆子再捡,虽然三个兵押着担水汉子已经走出街口,在银行里的兵还没有出来。

    藩库是这样被抢精光,盐库也是这样被抢精光。打启发的队伍由之而扩大,打启发的范围也从繁华街道扩展到寻常街道,从商号扩展到大公馆、大住宅。及至启发打到当铺,才算登峰造极。

    蔡麻子丝毫不感到这位师爷出身的科员如此无礼貌,如此不尊重他的身份,依然面不改色,还近于请求般说道:“难为你嘛,孙先生!这是一件最紧要的公事,是会议厅各位先生特别吩咐的,而且限定半点钟就要缮写过印……”

    葛寰中家被抢得最惨。因为带头进门的,是他的旧属下,声称要找他算旧账。账未算成(因他见机而作,早便躲开了),只好在东西上出气。能拿走的,一件不留;不能拿走,如穿衣镜、楠木家具等,便用石头砸碎,用马刀斫破,连壁上悬挂的时贤字画,也撕成很多片。

    等到兵士、差役们都满足时候,消息传了开去,首先是一伙游手好闲、掌红吃黑、茶坊出、酒馆进、打条骗人、专捡头的这类的流痞和哥老会的弟兄,像嗅到腥气的苍蝇,成群结队涌了进来。一面高声大嗓子打着招呼说:“沿山打猎,见者有份!弟兄,你们财发够了,也让我们沾光!沾光!”一面便不由分说动起手来。这伙人之后,跟踪而来的是数也数不清的穷苦人:不光是男的,而且有女的;不光是精壮汉子,而且有龙钟老人;不光是成年人,而且有大孩子、小孩子;到末了,连一些疲癃残疾和卧病在床的男女,都带起宁可不要命的架势,拖着两腿爬了来。

    第二个兵接口骂:“老子们拼命得来的财喜,有你婊子养的来捡!”

    第三个更歪,一手抓住担水汉子的衣领,凶声恶气吼道:“走!不把你龟儿扎实整治一下,老子们倒成了孱头了!”

    秘书局的蔡麻子从会议厅回来,立刻找到孙雅堂,瓮声瓮气说:“孙先生,又是你的事了!”

    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没人说得出。只晓得先从几家当铺烧起,其后烧得顶凶、顶吓人的是藩库。这夜,又是阴天,浓云低压,当火势旺时,硬是得全城都红了。得亏起火地方,四周围都是高高的防火砖墙,平时只为了防备外火内延,这时,倒非常好,确实防备了内火外延。若其不然,起火后谁顾得救火?连消防队都打启发去了!

    正说之间,忽然听见上房堂屋门外人声嘈杂,有男的、有女的,接着是郝达三、郝尊三两老兄弟步履急促,走到蜈蚣架的侧门边,一齐声唤:“又三快点出来,巡防兵在街上抢人啦!”

    暴动后首先遭殃的,是大清银行、浚川源银行、通商惠工银行、铁道银行这几家略具规模的新式金融机构,以及天顺祥、宝丰隆、百川通、金盛元、日升昌、新泰厚、天成亨、协同庆等三十七家银号、捐号、票号。

    接着遭殃有轻有重的,是东大街、劝业场、大什字、小什字、暑袜街、总府街、湖广馆街、棉花街,这十多条街道上素称繁华的商家。也有街道并不怎么繁华,比如金河边上的半边街,但因这里全是机房与绸缎铺,这时,成都丝织业很发达,绸缎铺都很殷实,光看推光漆门面、金字招牌、过年时朱砂笺纸对联、苏州格式挂灯,都是名家写的字,高手绘的画,那气派并不亚于东大街的商店。所以半边街“在劫难逃”,一些绸缎铺,被抢得还格外严重。只有像傅隆盛伞铺这类的手艺铺子,本钱有限,货不值价,赚得的一些盈利,谁也知道只够掌柜、伙计、徒弟的极为菲薄的吃缴;要是一个月没生意,老本吃光,只有关门倒灶一条路。尽管这类铺子开在十字要口上,却是保了险,请人去打启发,也没人肯干。不过在启发打得起劲时候,傅掌柜还是吓慌了,随着左邻右舍,连喊王师、小四丢下活路,赶快上铺板,关铺门,巴在门隙边,睁只眼闭只眼窥察街上动静,枪声一响,心里就紧得出不赢气。后来,他向人说,因为七月十五那天,在制台衙门吓伤了,“妈哟!早晓得兵变了只是抢人,我还害怕个啥!”

    接着遭殃最烈,给予军政府致命损害的,是由陆军守卫的藩库,是由盐务巡防营守卫的盐库,这两个为政府赖以存在的旧式金库。后来查明,藩库损失的现金为五百多万元,盐库损失的现金将近二百万元,连同各银行、各银号、各捐号、各票号,公私共损失的现金,达八百多万元,还不计入十余家金号的金叶子、金条子、金锭子,以及正待熔铸的若干袋沙金。剩下来,只有一个四川造币厂,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有人研究,大概一则,它处于城墙东南隅,那地方是一个死角,左近除了一座东岳庙外,很少居民;二则,是没有派军警守卫),免于浩劫,为政府保存了白银十余万两,已铸好的旧版大清龙纹银圆数万元。

    当守卫兵士被队官和几个头目的花言巧语煽动了心,把铁桶般的库门一打开,一声喊:“哟!好家伙!这么多呀!”银子是白的,眼睛是黑的,原来一点怯畏,此时没有了;原来一点犹豫,此时也化为云烟。现在个个犯了愁。愁什么?愁的是财宝太多,气力太小——比方说,一锭银子重十两,十六锭银子合老秤十斤,驮上一百二十八锭,不过八十斤;若以五十两一锭的元宝而言,那么,只需二十六锭,便超过了八十斤;再就银圆来计算,一块银圆折合库平七钱二分,一百块银圆合老秤四斤半,驮上十九封银圆,也只八十五斤五两,都不为多。但是银子钱,硬头货,能驮一百斤别的东西走长路的人,只要驮上八十来斤硬头货,几乎走不动。这样,兵士们满足自己的欲壑后,不能不默许挤在门内外看得眼睛出火、口角垂涎的差役等人,也尽量拿一些。

    开始,伍平很是烦忧,端着饭碗,吃得不起劲。口里不住叹气说:“真没想到今天会出这么大个乱子。婊子养的些,简直不听招呼,像喝了迷魂汤样。唉!明天都督吆喝下来,我看怎么得了!”

    巡防兵开始打启发时,一则股头甚多,互不相识;二则也有一些戒心,生怕受到干涉——怕陆军、巡警、同志军的干涉。因此,当彼此相遇时候,喊出一声:“弟兄,不照!”不照者,互不相干,各干各的是也。本是一句普通招呼,顿然成为了口号,也顿然成为纷扰当中的有效通行证。说它有效,也得看在什么时地。如其你把东西启发得过多,而又碰着没有拿到东西,比你更其强梁的人,那你纵然“不照!不照!”喊到喉咙嘶哑,也保不住险,要是不把东西留下,你还是“走不倒路”!更其是,那夜守卫满城的旗兵,听见大城兵变,摸不着底实,生怕有什么灾祸飞到本旗头上。一千多名手执武器的男子,听从将军、都统的吩咐,牢守住五道城门(一道是大西门;四道是通宁夏街的小北门、通羊市街的小东门、通西御街的小东门、通君平街的小南门),只要有人走近城门不远,他们就放枪示威。如其发现持枪队伍,他们的枪放得更凶。这时节,任谁的“不照”,都不中用。因此之故,小东门城边的庆余当保住了,不特未遭焚毁,抑且未遭启发。黄澜生家环境那么特殊,巡防兵与警察率领不少的流氓地痞,三番两次想来惠顾,也得亏旗兵彻夜放着枪,方得临难苟免。

    <h4>二</h4>

    孙雅堂抱着一根鲨鱼皮套子的广东黄铜水烟袋,跷起二郎腿坐在一张藤心太师椅上,面前签押桌上摊开一叠公事,他正挎着一副老光眼镜,一边抽烟,一边凝神聚气地在看。

    在下午头几个小时内,打启发的队伍是清一色的兵。曾经有个在茶铺里担河水的汉子,同着许多闲人,挤在大清银行门外看热闹。三个巡防兵先走出来。才到街上,不知从哪一个兵的身上,叭嗒一声,掉下一封银圆。皮纸封迸裂了,白晃晃的银圆遍街滚。三个兵连忙去捡。因为左手拿着枪,三个人只使用三只右手,不大来得及。担水汉子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红不说白不说,他也弯下腰去捡。刚刚捡了几个,忽然重重的一枪托打在背上,打了他一个狗抢屎。

    半天一夜的暴动,也使得强勉成立十二天的大汉军政府,发生了根本变化!

    到了大厅上,他才向郝达三、郝尊三脱帽鞠躬(女的和小娃娃等早已避到上房和大花园去了),经郝又三从旁介绍后,他含着笑意,对郝达三恭恭敬敬说道:“老太爷只管放心!弟兄伙虽是野蛮点,但我在这里,可以保险!”

    六言韵示稿子经会议厅几位有学问、有文才的先生逐字逐句斟酌、润色、修饰后,正待缮写,正确消息接连飞入军政府,证明东校场兵变并非谣言,而系事实。这一下,全皇城的人们都惊慌起来。

    但是掀开门帘,一冲而出的,却是身穿军服,满脸红胀的伍平。来不及与老主人周旋,只说了声:“等我去看看……”

    但是到陆军抢劫藩库时候,情形就不同了。

    伍平果不食言,仅仅经历了两个多点钟头,便在紧闭的、黑漆门扉上画有比活人还高大得多的五彩兼金线的门神的大门外,高叫开门。而且还不只是他一个人,跟随他进门的,尚有五个执枪在手的巡防兵。若非他赶快声明是他特别带来的保镖,差不多把惊惶万状的、拥挤在大厅上的一大群人都吓死了。

    伍平一进门,就指挥那五个兵:“你们就在这长凳上待着,我叫主人家把烟茶拿出来。大门莫关严,有人要进来,先看清楚,是自伙子,让他吃袋烟。说我说的,愿意收刀检卦的,赶快回营归队。书记长晁念祖、三哨官马占彪都在营里等着造册子。若是别个营的弟兄,或者新军那面的,就说,这里是我们营的财喜,叫他们让一手。不听上服,只管开火,我负责!来的若是街坊上的滥友儿199,那就莫说头,叫他们爬开!”

    东校场出事之时,军政府里毫无所闻。比及消息传到,街上已在关铺子,会议厅里的一班身负重责的先生们犹然不予重视,有几个竟自断定是谣言。

    三个兵横拖顺扯地把担水汉子向北头弄走了。一路走,一路骂,一路拿枪托打他。担水汉子只办得哎哟哎哟呻唤,连“副爷,担待一下”都说不出口,脸上颜色灰得像泥土。

    一个兵骂了起来:“好狗日的,胆敢捡老子们的头!”

    “谣言又起来了,说东校场兵变……”

    “要转来!”

    “正因为这样,所以会议厅各位先生才主张赶快写几张告示出去辟谣。”

    “拟什么文稿不是?”

    “就是等不及都督画行啰!徐子休先生以为当此非常时候,不画行也要得。”

    “噢!全仗大力了!”

    “啊!原来如此,那么……”

    “哈哈……哈哈……真是没有做过官的外行话啊!”孙雅堂忍不住大笑起来。因把老光眼镜取下,眯缝着两眼,向蔡麻子问道,“说说看,到底是一桩什么紧急事呀?”

    “什么公事这样紧急?难道不等都督画行就过印?”

    “乱得很!”他满脸忧郁地摇头说道,“婊子养的些,都发了疯啦!我带来的这五个,得亏良心发现,打了两回启发,就收手回营,要求三哨官——一哨官石敬武、二哨官高占魁还没回去。我奔回沂水庙,只看见马占彪正被十来个弟兄围着,要求他收容,要求他担保将来从轻发落,不要搜查他们的财喜。等军政府下令遣散——他们料定会遭遣散的。我揣想来,都督也只好这样办,不然的话,这兵谁能再带,这么样地目无王法!他们说,吃了半辈子粮,还是一个光杆儿,现在捞点财喜,等遣散回外州县去,也好安分守己,做个小生意为生。马占彪怎敢答应?我才拍胸膛答应了。看来,启发正打到风头上,啥时候收手,不能说。你们公馆这么显眼,又在这样的街道上,所以我只回家去了一头,把三个弟兄安在孙家大门口,由我老婆统带着,尽义务保个镖。然后,特别挑了这五个看起来还老实一点的宁远府棒棰,到你们这里来……自然!自然!今夜我是不回去的了……”

    “东校场兵变?今天两位都督不是特别到东校场去点兵吗?”

    “……你看我怎么抽得出手来!”他依然俯首在公事上,并不举眼看一看与他说话的人,只是皱起眉头,做出一种很不乐意的样子说,“局里还有那么多朋友,何必专找我一个呢?”

    会议厅里先生们到底老成持重,不像别的那些人没主意。他们说:“镇静……镇静!凡事总得等两位都督回来才能定夺!”有些人想走,被劝住了,说是军政府的人一走动,必然影响市面,“我们观瞻所系,轻举妄动不得的。”

    但是等呀等呀,都督一直没回来,卫队也没一个回来。谣言反而从皇城里发生:“都督说不定遭了什么意外啦!”“不会吧?还有参谋长,还有军政部长,还有……”“怎么会闹到兵变?这中间,恐怕有人在主使?”“嗯!硬是有人在主使!”“谁在主使呢?”

    不管谁在主使,总之,兵变了,下一步必定要来攻打军政府。军政府是个危险地方。虽然有几百兵在任保卫之责,但是,首先不忙估计兵力多寡,敌得住那些亡命之徒不,只须想想:兵是一个模子铸200出的,东校场的兵在两位都督眼皮下都变了,何况他两位又未在这里。看来,十有八九,只要变兵一打来,这里的兵定会响应无疑。

    不推敲还则罢了,一推敲,皇城硬似一个大火坑,“啊哟!这怎么还能一朝居呢?”

    大家正待一哄而散,恰巧孙兆鸾已经飞马来到;奔进会议厅,气呼呼地叫道:“诸位先生走不得,外头乱得很,我是特来报信的……”

    孙兆鸾站在当地,他身边站满了人,都是他平日非常尊重而又无法亲近的一班大人先生。

    “……眼目下只有军政府这地方顶保险了!第一,守卫军政府和军装库的都是陆军……呃!陆军并没有变啊!我们现在正等凤凰山的陆军开进城来。尹硕权亲自去的,大约几个钟头便见分晓了……”

    但凡知道尹昌衡这个人的先生,如徐炯,如罗纶等,都不由如释重负地冲口喊了声:“有他,我们就不怕了!”

    别一些人尚在追问孙兆鸾:“两位都督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

    “巡防兵是怎样哗变的?”

    “不晓得!”

    “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支使?”

    “更不晓得!”

    有人生了气,大声吆喝道:“你是干啥子的?这也不晓得!那也不晓得!嗨!岂有此理!”

    孙兆鸾微微笑道:“我干啥子?你先生总该晓得,第一,我不是侦探……”

    一阵繁密枪声骤然响了起来。只是隔得远一点,还不那么惊人。

    孙兆鸾车身就走。

    罗纶一把拉住他道:“你不能走开!”

    其他十余个年高德劭、向来不把武行道放在眼里的绅士,也纷纷拥在孙兆鸾的跟前,七嘴八舌要求他留下来。甚至还有“不耻下问”的先生,居然屈着筲箕背,非常客气地请教他的尊姓大名,以及“台甫是哪两个字”?别人向他介绍后,便赶忙称呼起孙兆鸾的表字说:“哦!原来就是元青先生!久仰!久仰!”其实他并不知道孙兆鸾是何如人也,现在到底是“干啥子的”,只是“如怨如慕”说:“哎!哎!你先生怎么走得哟!”

    孙兆鸾这时得意已极。用手把皮带紧了紧,又把摘去领章的直领提了提,然后笑容可掬地向罗纶说道:“罗先生,你放心,我并不走。”他把嗓音提得更高一些,以便大家都听得见,“我怎么能走开呢?尹硕权部长特别叫我来保护军政府——当然,也就是保护诸位先生。我辈军人,只要上司有所差遣,便得服从到底!若是擅自行动,岂不违背了军人天职?也不够军人资格!我孙某平生别无所长,只是服从上司差遣一层,自信尚不后人!这因其是……”

    若非吴凤梧跑来打岔,他这篇突然而发的即兴演说,恐怕再半点钟还完不了哩!

    吴凤梧气急败坏地分开听众,高声唤他道:“孙管带,你是咋个搞起的?事机这样紧迫,东北角已经开了火,你不去指挥布置,却跑进来摆摊子卖狗皮膏药!你安心把我姓吴的摆干不成?”

    “吵什么,你这个脏舅子!”孙兆鸾也气呼呼地还起嘴来,“我卖的不是狗皮膏药,是定心丸!你懂吗?”

    两个高长汉子出到至公堂外还在开玩笑。

    孙兆鸾演说后,许多人果都安心留在军政府里,受他和吴凤梧的保护。只有孙雅堂几个少数搞笔墨的人不敢相信军政府是太平缸。他们私下会商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与其在这里悬心吊胆,倒是守着自己家里人还安稳些。况且我们又不是维新革命党,军政府并非我们的,老呆在这里,于我们有啥好处?万一出了大祸事把我们这些找饭吃的人牵累在内,那才值不得哩!”

    于是几个人躲躲闪闪溜出军政府,溜下至公堂,溜过大青砖面地的空坝和明远楼。但是溜到龙门的穿堂,却被兵士们拦住。

    “你们往哪里走?”

    “各自回家去嘛!”

    “不能走!”

    “为啥不能走,我们是军政府的人?”

    “不管你们是啥子人,就是不能走,这是命令!”

    “哪个的命令?”

    “吴管带的。”

    “咦!吴管带有这样歪吗?连我们这些师爷都管住了?”孙雅堂不由勃然大怒,瞪起一双眼珠吼叫道,“我才不信哩!”

    他刚待举步冲出去,不料十多支擦得亮闪闪的九子枪一下平平举起,所有枪口正正对准他们的胸脯。

    那个同他们唱对口曲子的头目敞开嘶哑喉咙,像喊操似的吆喝道:“各自转去!没有放行命令,管你啥子人,就是都督,也不准通过!”

    其他几个斯文人脸都吓白了,一句话没说,回身便走。

    唯独孙雅堂仗恃与吴凤梧见过几面,自居于熟人之列,不甘心他的部下这样对他不客气。他要找他理落,要他赔不是,要他亲身送出皇城,甚至要当着他的面,把那个野蛮的头目扎实教训一顿。

    他依然气昂昂地问道:“吴管带在哪里?我要去会他!”

    “在明远楼上,”头目冷笑一声,“你只管去。”

    孙雅堂还未走上明远楼,他的那把无名火已着守在楼梯口的一个小护兵给他消了一半。

    小护兵的年纪顶多不过十六岁,满脸孩子气,皮肤尽管晒得油黑油黑,肌理并不粗糙。大眼眶里一双乌黑眼珠,确实像两颗才剥出来的槵子。只是鼻梁塌得几乎只现出一点鼻梁形式,因而鼻胆显得特别宽大,压在一张嘴唇极厚的大口上。

    小护兵人小气力大,从背后抓住孙雅堂的青缎马褂,把他由两步很陡的楼梯梯级上拖下来,一面恶狠狠地叫喊道:“嗨!你是做啥子的?简直不懂规矩!腔也不开……埋起脑壳乱趱!”正在变童的声音,活像刚刚开鸣的小公鸡,叫得非常刺耳。

    这种出其不意的袭击,使孙雅堂大吃一惊。站稳后,看见是个小护兵,正待气而派焉地训他两句,小护兵犹然横眉竖目,使着一种破铜烂铁的嗓音,责备他为什么不向他这个奉命把关的副爷讲说清楚,就随意胡行?“硬是哟!看你这把年纪,吃饭都不长了的人,咋个不晓得规矩!噢!你要见我们管带,那你该先告诉我,等我去禀报过,要你上楼,你才能够上楼。连这种规矩都不懂……你姓啥?”

    不要以为小护兵气势汹汹,硬要讲个手续,孙雅堂毕竟是个师爷,打了几句官腔,还是气而派之上楼去了。

    明远楼上是个通间。四周用花格子连窗门扇隔出一道不太宽的走廊。窗棂上糊的白纸已经翻黄,并且破碎了。到处灰尘扑扑,不消说,是很久很久没有打扫过的。

    当时四川省会成都的建筑,尽管已有新式洋房,已有打破限制的崇楼杰阁,但是除了陕西街教堂的钟楼外,旧贡院的明远楼到底要算最高地方,比起可以陈望四城的明代遗留下来的老鼓楼还高。从前,在这里举行秋闱考试时候,至公堂与明远楼之间,全是按照千字文编号的号棚。每当中秋之夕,秀才们大多交了卷,心情舒畅,不管有无雅兴,都要呼朋唤友,走出高仅及顶的号棚,跑上明远楼来,眺望月夜景致。当然,搞杂学的朋友定要吟诗一首,不搞杂学的朋友也不免要学马二先生201在城隍山顶上俯瞰西湖与钱塘江时候所为,虽不一定背诵几句《大学》《中庸》,却也要念几句《千家诗》以寄兴的。

    所以孙雅堂一到楼上,便情不自禁地循着走廊,向四下眺望起来。南面被皇城门楼挡住,看不出去,仅能从门楼的右侧,窥见陕西街的教堂钟楼。西面是满城,呀!好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满城外面的人家也不太多;东面恰恰相反,一眼看去,万瓦鳞鳞,房屋非常之密,只稀稀落落有些大树,像硕大无朋的绿伞撑向天空。北面有两处高地,远一点的,是有名古迹五担山,近在跟前的,是从前铸制钱的宝川局(从辛亥前一年,即宣统二年起,已改为了劝业道衙门)的煤渣堆积起来,为人称道的煤山;除这两处光秃秃的名实太不相称的所谓的山外,还有两座相当高的建筑,正北的是皇城厚载门洞上破破烂烂、久已失修的门楼,偏东的,便是建筑在一个颇似城门洞上的、尚未十分颓败、也算得是成都古迹之一的鼓楼。可惜天色阴沉,密云四合,东南的龙泉山、北面的天彭山、西面的玉垒山,连一点影子都没有。而且时候也晚了,城内说不上有暮霭,但薄雾迷蒙,准定是数万人家的炊烟了。(这时,成都人家烧煤的非常少,绝大多数都烧的是木柴,因此,发出的烟,不浓而淡,不聚而散,很似雾。)

    就这样,也使他忘记到明远楼上到底为了何来,要不是从东南方的街上,一阵听得逼真的枪声把他惊醒。

    他慌慌张张跨进花格子门,几乎与迎面走出的吴凤梧撞个满怀。孙雅堂连忙让在旁边,满脸是笑地打了个招呼:“吴管带!”

    “唔!”吴凤梧瞅了他一眼,仿佛点了点头,便同着孙兆鸾和另外七八个军官模样的年轻人,急匆匆走到向东那面走廊,依在半人高的栏杆上,彼此指手画脚,不知说些什么。接着,一群人向楼梯口走去。

    孙雅堂目送着他们在楼梯口消失,听见皮靴敲着梯级木板的声音,像擂小鼓似的,一直响到楼下。这时,他的火气业已全消。寻思找吴凤梧理论,不但不合时宜,说不定反会遭他几句不好听的言语。他感到现在的吴凤梧,岂特迥非宣布四川独立前夕在黄澜生家所见的那个见人矮一头的落魄人,就比起前几天在秘书局,在会议厅,偶尔碰头时候也大不相同,脑袋格外昂得高些,腰板格外挺得直些。

    他叹息一声,也朝楼梯口走去,心里想道:“刚刚走了一点毛毛运,便忘乎其形,连这些人都不在眼里。哼!我才相信你从此就青云得了……”

    接着,是尹昌衡亲自率领两营陆军来到皇城。(后来才晓得,他由凤凰山营地带来的,本是周骏的一标。不想才走到北门大桥,有一个营的兵士忽然自由行动起来。他留下周骏去招抚,自己赶快把未变的两营带进皇城。三天之久,不放一队人出去作弹压之用,原因就是害怕军心不固,再受影响。)接着,是周骏、彭光烈几个军官带着在街上招回来的...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