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四章 “启发”以后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着在街上招回来的一队散兵,也来到皇城。保卫军政府的武力增强,大家放了一半心,慌着要走的也不走了。及至弄明白兵变真相,似乎目的只在打启发,抢财喜,并非造反,并没有什么异图,大家又放了一半心。

    但是局面不能听其这样烂下去,治安总应该赶快恢复呀!凡是留在军政府的人,都已想到。

    <h4>三</h4>    在不期然而集合的会议席上,徐炯首先发言说,军政府现在无人负责,本身已陷于群龙无首的危险境地,“我主张,应即设法把两位都督至少找一位回来之后,再议其他。”

    原任咨议局秘书长姚弼宪大声欢呼说:“我完完全全赞成子休先生的主张!伯英是正都督,无论如何,非找他回来不可!为啥呢?……”

    不等他阐明理由,已有四五个人喊说不赞成。

    姚弼宪正眯起眼睛,从保险灯光照射不及的阴影中,找寻那喊称不赞成的人时,一个坐在大餐桌侧面的人向他叫道:“这个时候不见踪影,晓得他逃往哪里去了?你去找他嘛!”

    姚弼宪认得那人是陈希曾,在咨议局中便爱唱反调,也常被蒲殿俊批评得哑口无言的。这时,摸着小胡子,洋洋自得地继续说:“找他回来也可以。然而不是找他回来当都督,是要治他处事无方之罪。老实说,今天这场祸害,全是蒲殿俊他一个人搞出来的。本来是个不懂军机的书生,偏要去阅兵,而且不纳善言,我那么劝了他两回,他不特不理会,还反唇讥刺我鼠目寸光。好!我这个川耗子,现在倒要以寸光之目,看看他以什么脸回来见人!”

    姚弼宪火了,一拳打在大餐桌面上,红着脖子,瞪着这个唱反调的人吼叫道:“你有好高资格,敢诽谤都督……”

    原任铁道学堂监督的王铭新立刻站起来,挥着两手道:“不要吵!不要吵……”

    好多声音一齐在叫喊:“啥子叫诽谤?都督是我们推举的……我们七千万同胞都有资格批评他……”

    彭光烈从角落里挤到大餐桌边,也当着姚弼宪一拳打在桌面上,嘶声叫道:“岂特有资格批评他,我们还有资格开除他!即是说,不要他再当都督……”

    所有在这间广大厅子里——甚至拥挤在门边和窗下的军官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全应声喊道:“要得!我们不要蒲殿俊当都督!也不要朱庆澜当副都督!今天东校场事情,是朱庆澜、姜登选、方声涛这些人下的烂药……这班外省军人,都是赵尔丰的死党……都是我们四川同胞的对头……”

    一霎时,这厅子竟变了样,充满了狂呼大喊的人声,连悬在正中的那盏保险洋灯都动荡起来。多数人在喊:“不要这个!不要那个!”但也有少数人在喊:“不行!不行!要维持原状!”

    徐炯急得脸都黄了,把钢边眼镜取下来,擦了又擦。站在大餐桌横头,迸着声音叫喊道:“诸君,诸君,少安毋躁,请听鄙人一言!请听鄙人一言!”

    到底他是全省教育总会会长,在江南馆讲学多年,又曾到日本考察过教育,又曾在陕西省办过学堂,素负乡邦重望,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讲维新的道学家。在军政府虽只担任了一名高等顾问,但每每一开会议,他总是无形中充当了临时会长,来主持会议。由于这种习惯,所以这时,他一呼吁,就连一些年轻浮躁的军官,因为看见尹昌衡、周骏、彭光烈这些人的肃静神色,也渐渐停止了喧哗。

    “说起道理来,四川军政府都督,并非由于我们公推的。”徐炯觉得有人要说话,赶快伸起右手一挥道,“假使我说得不对,也请听我说完了,再驳我。”又拿眼把众人一扫,才慢慢说了下去,“可以说,是绅士们与赵季和所议订的独立条约上规定的。假使我们不承认那项条约,那么,由条约而产生的正副都督,当然无效,也就无庸争论要他们或者不要他们。所以我的愚见,要不要蒲伯英、朱子桥续任正副都督,这尚有个前提。前提是,我们还承不承认那项独立条约?我没有学过法政,不知道我这见解对与不对。不过就人情物理而论,大概所差不远。可惜邵明叔先生、周紫庭先生都不在这里,无从请教。但是罗梓青先生当过咨议局副议长,深通法理,可否就请罗先生起来讨论讨论?”

    说毕,他微微鞠了一躬。想不到居然有人拍了几下巴掌。

    罗纶站起来,先把头上戴的青缎瓜皮小帽揭下,用一张大手巾,把剃得溜光的和尚脑袋擦了擦,才比着手式说道:“诸君,说到四川独立条约,昨天我接到重庆一家报纸,上面登了一长篇革命党人的驳议。虽然把我牵扯在内,口口声声说这项条约的拟订,似乎出自我与蒲伯英先生的意思。其实,诸君当然知道,条约拟订,不特我一根笋未曾参预,而且我私下尚曾反对过。”说着,把坐在身旁的张澜一指,“张表方先生可以为证。”他把喉咙打扫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虽然驳议上还歪歪曲曲,把我与蒲先生说成是保皇党——我趁此机会,申明一句,我与蒲伯英先生、张表方先生,还有很多先生,连同邵明叔先生在内,主张立宪……”他顿了顿,把“君主”两个字从嘴皮上咽回到喉咙里,“则有之,绝对不主张保皇。诸君,你们须知,立宪也是革命。所以满清朝廷把革命视为叛逆,把立宪也一律视为叛逆,杀立宪派与革命党,并无二致的!但是重庆革命党人的驳议书上,有些地方却说得很好……”

    一些人大声问道:“说些什么?要点在哪里?”

    一些人却吆喝说:“莫要牵藤藤,扯草草,越扯越远!到底你打算说些啥?撇脱点说吧!”

    罗纶光眼望着那些吵闹的人,翻起厚嘴皮笑道:“你们存心打岔我吗?”

    徐炯、王铭新、彭光烈,连同陈希曾,都纷纷起而干涉,会场秩序又渐渐恢复。

    “我目前没有时间来回答你们那驳议上的要点。报纸在我房间里,歇会儿,你们自己去看。至于说我扯远了,那不对。因为要讲到条约可遵守可不遵守,不能不理落一下这条约是否合法……依我看来,这项条约是不合法的!是赵尔丰、周善培、吴钟镕几个人,别有用意的一种东西!只怪我们一些朋友,当时没有研究,被周善培这个人蒙蔽了,因而上了赵尔丰诸人大当。重庆革命党人旁观者清,所以一眼就看出了漏洞,比之我们……”

    陈希曾站起来短住他的话道:“莫说那么多,直截了当地说吧!你主不主张把这条约废了?”

    罗纶毫不思索,举起他那浑圆的肉多骨少的拳头在桌上一捶道:“废约!废约!如不废约,我们就无法改组军政府!就无法依据民意,推举正副都督!我再说一句,今天兵变,有人以为是外省军人在支使。依我看,原动力还不在于外省军人,而是……而一定是那个流连不忍去的赵尔丰!”

    “好呀!讲得好呀……”

    “那么,我们现在就决定改组军政府……”

    “莫忙!莫忙!先推定正副都督要紧……”

    彭光烈、周骏、宋学皋、龙光、孙兆鸾、吴凤梧,还有其他一些年轻军官,都一齐站起来,同声大呼道:“我们代表……全省七千万同胞,公推尹昌衡担任……都督……”

    一班身穿长袍短褂的绅士,大为骇然,只有姚弼宪提了一个问题说:“是副都督吗?”

    彭光烈听见了,连忙吆喝道:“什么副都督?既然叫都督,那便是正都督!硕权,你应当起来发表一下意见啊!”

    尹昌衡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身材本来就比任何人都高,这时,全身戎装,显得更比平常穿便衣时昂藏威武。保险洋灯的灯光恰恰照着他那未戴军帽的光头。看来,那颗额宽顶平的脑袋,也比任何人的大。一张马脸,一副宽厚下巴,配上一条长鼻,一双剑眉,一对大眼眶,的的确确是天生的一员大将的仪表!唯一缺点,就只眼睛的神气不充足,尤其在他不经意时,眼睛活像是空的。另一个缺点是嗓子尽管大,声音尽管宏,在平常随意言谈时,尚不感到有什么别扭,但是当他一提劲,你就听得出不但声无后音,而且音无腔调。

    “各位先生!”猛吼了这么一声后,他那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种茫然若失的样子。

    他的朋友们晓得他向能说话,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他起立发言,有时虽嫌文不对题,毕竟可以敷衍成篇。谁也没料到,在今夜这个小局面上,当着这些绅士,他会怯起场来;而且又正值必须说话时候!

    吴凤梧连忙把茶碗送到尹昌衡面前,低低说道:“请润润喉咙再讲。莫着急!”

    他掉头看了吴凤梧一眼,似乎没有听懂他说的什么话。忽又提起嗓子大叫道:“承大家不弃……嗯!推举昌衡出来担任都督职务……嗯……”

    就这样若断若续讲了二十几句,表明他虽然才薄能鲜,但为了拯救父母之邦,只好不顾牺牲,勉为其难这类的话。

    但是当全场拍着巴掌,高呼欢迎时候,他又突然补了两句谦虚辞说,此时担任都督,到底只算暂时维持,等到秩序恢复后,他一定要辞职以让贤路的。

    又是一阵巴掌,一阵欢呼。

    有人问,正都督举出来了,副都督呢?

    尹昌衡又站了起来高声喊道:“副都督,我公举罗梓青先生担任!”

    “好啊!好啊!我们欢迎罗先生当副都督!”

    “太合适了!既叫军政府,照理,应该武的当正都督,文的当副都督。独立时候,大家搞反了,所以出了事……”

    “两位都督都公举定了,什么时候请他们就职?”

    孙雅堂在窗子跟前,也忘乎其形地把蔡麻子的肩头一拍,道:“这篇就职文告,你得早点找人,别临时又逼得寡母子生儿,那才叫老火哩!”

    临时会长徐炯宣布说:“就职嘛,恐怕还要经过一番手续。今夜这会儿,只能叫作预备会。为了慎重起见,明天应当开一个大会,把各法团召集来,本着今夜的决定,正式通过改组军政府,正式通过推举都督……当然,不许可有异议提出的,大家尽管放心!因为不经过正式手续,不足表示合法,首先重庆那方面的革命党人就会反对……”

    这时节,城内枪声四起,启发打得正热闹,藩库与十来家当铺的火光红了天空,全城秩序陷于极度紊乱。二十多万从未遭过兵燹的人民吓得不知死活。新举出的两位都督面面相视,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收拾这个似乎是不可救药的局面。彼此研究后,得的结论是:“挨到明天再看吧!”

    <h4>四</h4>    明天,这是一个难堪的日子!

    经过半天整夜的兵变与洗劫,这个在中国历史上就有富庶乐安之称的锦官城,简直彻头彻尾变了一个样子。

    全城三百多条街巷全都关门闭户。虽说有一些人家的门户被打得稀烂,无法关闭,但在门框上,也纵横钉上些木条木板。许多商店,许多住宅,还在最显著之处,贴上一张告白纸。是商店,大都写着:“本号损失甚重,请勿入内!”是住宅,措辞便来得露骨一些:“本宅被人照顾多次,所有衣物,无论值钱与否,得用与否,全被搬走一空。倘再惠临,必定大失所望,如若不信,欢迎入内参观,此白!”

    街上来往奔走的人还是不少。绝大多数是兵,是形容憔悴、精神萎靡的兵。有的仍然穿着不周不整的军服,有的已改穿一身便装短打——各色各式的细料子棉紧身,或者狐皮阿侬袋,九子枪,有的着,有的横拿在手上。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挎有一个大包袱,几乎每个包袱都沉甸甸地把那些筋强骨壮的汉子压得弓腰驼背。他们三五成群地朝背街小巷走,朝南、东、北三门走。

    但是也有一些神魂不定的兵,好像迷失路途似的,刚由东头走向西头,走不上几条街,又忽而突之来个大转弯,依然向东头走去。几乎走了半天,还未打定主意到底向哪里走的好。

    街道上也有轿马。轿全是轿铺里的小轿,没一顶是三丁拐、四人抬的官轿。轿里装的不是人,是绳捆索绑的东西,都很重,两个轿夫抬走,显然很吃力。并且看得出,轿夫都不是出于自愿,若非被前后左右拿着九子枪、面带凶相的兵押着,他们可能走不多远就会丢下轿子跑掉的。

    马全是军马,没有一头官马与民马。这倒不稀奇,成都省的交通工具,除了人抬的轿子,还是人抬的轿子,没有车(无论是牲口驾的车,或是人拉的、当时风行一时的所谓东洋车,全没有),更没有马(各大衙门里偶尔养几头给跟班大爷骑上作仪注的官马,自从大讲维新,裁撤执事,已经不多。私人养来摆门面的走马,那更绝无仅有了)。骑着马在街上走的只有骑兵,纵非骑兵,也是有军职的人。

    东方发白时候,全城才不再听见枪声,也才不再听见“不照!不照!”的口号,启发完全停止了!夜来趁浑水捡财喜的人们,因为劳累了一夜,都已关门睡觉。夜来心惊胆战、吓得通宵未闭眼睛的人们,因为要确实明白一下家门之外到底成了一个什么世界,是不是如他们所揣想的“烧了一坝房子,死了一坝人”,反而轻启双扉,溜上街来。

    由于余悸犹存的缘故,大家还不敢昂头阔步地在街心里走。并且远远一看见有拿枪的兵走来,便急忙停步在人家的屋檐下,或者墙脚边,低眉垂眼,连呼吸都几乎屏住,生怕有什么不测之祸,一下就飞到自己身上;只管那些蹒跚而行的兵,已经没有一点昨夜以前的雄赳赳样子,倒是正颜厉色多看他两眼,他反而会怯生生地躲开你的。

    一言蔽之,全城还被恐怖的阴影笼罩着,尤其当赵尔丰的告示张贴出来之时。

    赵尔丰居然以卸任四川总督、现任川滇边务大臣名义,出了一通六言韵示,令叛兵们——不论是陆军,是巡防军,速速到制台衙门投到受抚,申明“不究既往,一概从宽”。告示上没有盖印(不是故意不盖印,实因四川总督关防已经交出,川滇边务大臣关防尚远在雅州府他的代理人、也是他心腹师爷、四川叙永厅贡生傅华封的手上),只用朱笔标了一个很潦草的印字。

    告示是写的。大概因为时间仓促,书手不多,全城一共只贴了二十来张。就这样,已经使得许多人在恐怖之外,又增加了一种恐怖,因为告示末尾写的是宣统三年十月十九日。

    “嗨!赵屠户又出来啦!”傅隆盛站在锦江桥木栅贴告示地方,把告示一念完,气得项脖都粗了,浮肿而打皱的脸由红而紫,几乎变成猪肝颜色。忘记了夜来迄今的恐怖,忘记了正有一群巡防兵慌慌张张打从锦江桥上走过,竟大声武气向拥在身边的一些街坊邻舍叫道:“看!看!看!还是宣统年号哩……我早晓得四川独立是一个假过场,是诳我们的,是……他龟儿赵屠户耍的把戏……咦!他又出来了!把些巡防兵喊回去……”

    田街正连忙短住他的喊声,搒了他一下,低低说道:“叫唤啥子,老东西?你眼睛放亮点,好不好?”

    “咋个要放亮点?”傅隆盛莫名其妙地问。

    比田街正、傅隆盛两人年龄稍大的曾板鸭,向巡防兵背影努了努嘴,咕噜道:“歪人才过去!”

    “歪人?咳!昨天夜里没有摸清底实,被他们几爷子的乱枪吓糊涂了。可是今天,白日清光地,看哪个还敢歪?”看见巡防兵走远了,傅隆盛不由嘴角一瘪,把叶子烟杆从嘴上拿开,重重地朝石板上吐了一泡口水道:“杂种们总没有赵屠户歪嘛!老子们连赵屠户都没有放在眼里,还惧怯你这些强盗……”

    田街正皱起两道有长毫的眉头叹道:“赵尔丰翻了身,我们的军政府不就垮了台了?唉!算起来独立才十二天,闹些啥子鬼名堂!”

    但是傅隆盛却把眼睛一泛,很固执地说道:“那你又不能这样说喽!你说军政府垮台,我就不信!刚才不是有人到皇城坝去看了回来说,皇城门洞两边仍然挂的是那两面大汉国旗?里里外外数不清的新军?还有好多三丁拐轿子赶进皇城去?军政府一定不会垮!哪怕他赵屠户诡计多端,哪怕他会支使巡防兵闹事……”

    没等他说完,就有人插嘴问他,巡防兵闹事,怎么知道是赵尔丰在支使?

    “何消问呢?”傅隆盛拿起叶子烟杆,向栅子上糨糊未干的告示一戳,“这就是凭据呀!若果不是他在支使,他为啥急急忙忙出起告示来招安?可见他生怕杂种们打了启发不再归队。他没有这些杂种们当护脚毛,管他是四川总督也罢,川滇边务大臣也罢,他就端把虎皮交椅坐在制台衙门辕门外,见人打招呼,人家不屑理睬,看他有好大本事,能把宣统皇帝再捧出来?”

    登时几个声音附和道:“傅掌柜说得对,大家真个不球理睬他,看他能不能翻身?”

    有人说:“若是他把巡防兵招了回去,也不是好事呀!”

    田街正摇摇头道:“巡防兵这时候还有心肠看告示?”

    傅隆盛猛一举手,那张贴得并不太高的告示,突然从栅子上转到老头子的手上;而且没等大家从惊诧中回过神,他已把它揉成一团,由桥栏上面丢入了金河。这时,金河的流水虽已清浅得载不起一只小划子,但漂流一个纸团,急急将其送出水窗门,送入九眼桥下的府河,倒还是可能之至。

    曾板鸭抱怨道:“你扯了它为啥哟!”

    傅隆盛扬扬得意道:“这叫作眼不见,心不烦!二来,也免得杂种们看见了起歹心!”

    <h4>五</h4>    赵尔丰那张没盖印的招安告示,确实引起了不少人的惶恐。

    恰恰这两天街上又有谣言发生。说的是,甘肃回军奉了摄政王载沣之命,从陕西西部打到咸阳;另一股骑兵,则从潼关打过华阴,西安已成危城一座,起义的民军抵敌不住,已从汉中府逃入四川。回军、旗兵跟踪追击,看来,不久也会打到四川来的。

    谣言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子。十天之前,确有一二百全武装队伍,由陕西开进四川。但那并不是什么溃败的陕西起义民军,而是开办在西安的陆军中学堂的四川籍学生。他们在陕西独立之后,因为学堂停办,一方面风闻故乡官民冲突,地方糜烂,要回来促成四川的独立。

    恰巧,被拿问进京的王人文,因对头盛宣怀已经被黜,清廷威信全失,而且为革命潮流冲击,自身且如泥菩萨过河,正在难保,哪还有力量来办理他的参案?(王人文是被端方奏参为讨好川民,故违铁路国有政策,以致民乱四起,难于收拾的罪名,当他进京陛见请训,刚到西安,便由清廷降旨拿问的。)他正想乘机逃离西安,于是派人与这些四川学生联络,说他对四川极有感情。当铁路国有政策刚刚颁布,他就确定他的生死荣辱和四川人分不开了,四川人之利,便是他的利;四川人之害,便是他的害。他离开四川时候,四川的父老兄弟尚正奔走呼号,与国贼盛宣怀、端方做生死之争。不意赵尔丰接任,一反他王人文所为,不惟不支持四川绅民,转而听从盛、端指使,不惜专制压迫。一路上,每一听见四川乱事,他真心如刀绞,恨不能逃回成都,匍匐于赵尔丰之前,刀锯鼎镬,甘以一身任之,但求四川七千万同胞能出水火而登衽席。现在革命潮流遍于中国,岂容四川一省,自居化外?“诸君既有志于乡邦,鄙人愿以衰朽之身,从诸君之后,为革命大业,为川人幸福,稍效犬马之劳,略为毫末之助,幸能许我,至感!至感!”

    四川学生当然非常欢迎他同行,并还至诚表白说,他们虽有革命热忱,不怕牺牲,但是既无军事经验,更无政法阅历,愿意拥戴他作为援川革命军统领,等到打拢成都,宣布四川独立,就推举他为都督。王人文并不推辞,一口便答应了。

    一支小小的,但是生气勃勃的革命队伍,就这样,保护着王人文一家老幼男女(学生与王人文的几十名卫队都排着行列步行,王人文一家坐的轿,还有几匹骡马和几个杠担抬运着他的行李),离开西安,走完平原,越过险峻秦岭。虽然沿途无阻,可是风餐露宿,手胼脚胝,坐轿的没有什么,走路的,尤其初走长途的学生们,却够苦了!

    他们经过陕西汉中府时,稍稍犯了一点险。因为这里驻有两营尚未反正的防军。这里的文武官吏也尚奉着宣统正朔,也尚穿着花衣补褂,也尚拖着油光水滑发辫,学生们因都剪掉了发辫,不敢进城,住在城外,也戒备森严。王人文却进了城,不知他说了些什么话,用了些什么方法,一宿无恙,次日,仍然人夫轿马地带着学生们上了路。

    但是一到四川第一个县份广元,王人文就变了卦。他向学生们表示,他从知县衙门得到确息,四川许多地方都已独立,都已成立军政府,形势所趋,赵尔丰一定会见风转舵(这时广元地方尚不知道成都已经独立),他已用不着再去川西,去也无用。因他精力衰惫,才智俱竭,对此分崩离析的局面,实不知如何措手。再而,他到底做过清室的臣子,吃过朝廷的俸禄,即使天命已去,国步当移,他纵不能守节尽忠,也不可公然革命。何况他幼读孔孟之书,长究性理之学,小德出入无妨,但这关乎人伦大道,是万万通融不得的。

    学生们上了老官僚一个大当!明明知道被他利用来脱离险恶的陕西,但也感谢他在汉中的一场掩护;且也确实知道四川各地都已反正,做事的机会是有的。于是大家商量一下,遂就各人的兴趣,各人的关系,分投各地而去。

    王人文在广元歇脚几天,也便水陆兼进,绕道来到重庆。蜀军政府念他在争路风潮之初,毕竟帮助过四川人,不但有礼貌地招待他小作勾留,而且当他要顺流东下,去上海作寓公时,还送了他几千元的路费。不多时候,曾经满手染过人血的田征葵,从成都携眷潜逃,路过重庆,被蜀军政府缉获,经军法处正式审讯,判处死刑,押至通远门外斩首示众。这两件事,很得大众称许,都说蜀军政府处理得当,表示了四川人对于善善恶恶是一点不含糊的。

    回到成都的一小部分学生,恰恰在打启发的第二天抵达北门,还来得及亲眼看见不少兵士,三三五五,背着大包袱,提着九子枪,取道大小川北而去。

    因为有了这种谣言,所以军政府里无论来自哪个法团的人士,一说到赵尔丰为什么要赶在今天上午发出那样的招安告示,大家也都一致肯定是他想趁军政府风雨飘摇时候,把队伍抓到手上,来重振他的总督权力,也就是要取消四川独立自治,依然实行清朝的专制政体。就在这种忧惧惊疑的气氛中,大家完全赞成昨夜临时会所做的决定,一致举手推举尹昌衡为正都督,罗纶为副都督。并且希望他们立时立刻拿出办法来,首先抵制住赵尔丰,不能任他把叛兵招去;其次恢复全城秩序。

    所以这天下午,好些街口贴告示地方,都贴出了盖有大汉军政府印信的告示,告诉人民,军政府旧的正副都督辞了职,新的正副都督就了职。告示上虽没提说新旧交替的原因,也没提说新都督要办些什么好事,仅这样一来,有些人到底安了心,都不禁长长叹息一声说:“我的菩萨,军政府还没有垮哟……管你啥子人出来当都督,只要军政府没垮……只要赵屠户不再出来,就谢天谢地!”

    并且有些未遭骚扰的街上,也发现了从昨天下午以来就失了踪的汉字十八圈国旗。它由竹竿挑在几家矮檐下,被寒风吹得飘飘荡荡。旗的幅面不大,中间的红色汉字写得不周整,周遭的黑色圆圈排列不匀称,但它在这个时候,不知为了什么倒非常受到重视,但凡从它下面走过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仰起头来,脸色严肃地向它行一个注目礼。

    接着,有些街道也发现了这种情形:一个普通人拿着一面打更小铜锣,走几步敲两三声;随后是一个全武装的骑士,背上背一支短管马枪,左手持一杆红旗,右手揽着缰绳,使所骑的马一步一停地跟在后面。只要遇有身穿军服的人,不管是巡防,是陆军,或是其他什么队伍,打锣的必定大声呼喊道:“弟兄们,莫走!尹都督有命令!”骑士也便停马说道:“弟兄们,听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军政府大都督,已由军政部尹部长担任!尹都督是我们四川军界里头资格最高的人!他命令你们,不要再在街上生事!命令你们赶快回营盘去!你们有什么意见,尽管选派代表去见他!你们没有代表,就自己去找他也要得!他明天就要派人到你们营盘里来接头的了!命令你们,在今天擦黑时候,一定要归队!若是无队可归,就到军政府去投到,担保你们没有危险!弟兄们,尹都督是我们军界里头最讲信实的人,”于是来了一句袍哥话道:“只要言语拿得顺,啥也可以搁平的……”

    从那些听众的神气看来,骑士的口头宣传,似乎生了效,有些疑虑而惶惑的脸色,都一下舒展起来。有几个甚至走到骑士身边,诚诚恳恳问他,要是带着财喜去投到,是否不理抹他们的财喜?

    接着,驻扎在城外各乡场上的同志军奉到罗纶的急信,一队一队地开进城来。

    接着,距城不远的各州县的同志军也奉到罗纶的急信,连更晓夜把队伍集合起来,向省城开来。

    接着,附省各地的民团也奉到军政府的密谕,叫它们会合同志军把守要道,严查奸宄,要是有单身军人通过,准其拦阻,不听,则捆送来省。

    有了这些紧急处理,所以到兵变的第三天,城内的混乱情况渐渐转变,铺子开张的多了,卖菜蔬的挑担上了街,茶坊、酒店、饭铺的生意热闹起来,油盐柴米的交易也全部恢复。及至这天下午,尹昌衡只身跨马走入东丁字街的两湖公所,把几营叛变过的巡防军招安之后,城内的乱象和危机,才算完全消失,人民也才真正放了心,尹都督的威名也因而四播。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