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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难忘的一天——十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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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4>一</h4>

    今天有两件事使楚用欢喜得走路都像麻雀在跳。

    头一件,是英语、英文法合堂考试,一共十六道题,只两个钟头,他居然交了卷,而且全部答对了。

    黄澜生夫妇也一路说着话,从堂屋内走到屏风跟前。

    黄澜生双手拿一条茶青湖绉腰带,向天蓝花缎狐皮袍上系。他太太站在他背后给他打折子。丫头菊花提了件青素缎短袖马褂在旁边伺候着。婉姑儿坐在一张与她短胖腿极为合适的矮竹椅上,噘起嘴皮,凝神一志在给洋娃娃做枕头——这是周姨爹为了补偿那件宝石撇针,特别买给她的,有尺多长,会眨眼睛,会咿呀咿呀叫唤的洋娃娃。

    黄澜生一面拴腰带,也对楚用笑道:“这时,又该你表婶说嘴了……”

    黄太太接过嘴去,并且是看着楚用在说:“我说,你表叔该把那三名大班叫回来。既是天天要出门,天天要上衙门,有了自己的轿子,自己的大班,既方便,也比从轿铺里喊来的干净些。”

    这时,看见四下无人,遂把楚用衣袖一拉,悄声说道:“有一桩要紧事……”

    第二件,是他上午刚刚走进学堂大门,老传事交了一封信给他,说是昨天擦黑时候,一个缠包巾、穿短打、蹬草鞋的小伙子送来的。拆开信封一看,嗨!才是汪子宜叫他队上弟兄特别捎来的一封信。说他带的学生队(大概人不多了,所以才不名为学生军)已同一部分西路同志军开进省城,现驻扎在帘官公所。本欲“立即趋访,面叙离悰”,但因奉命,于明日(当然就是今天,就是十月十八日)上午,集队到东校场听候蒲、朱二都督点名检阅,事极重要,不能离队。逆料下午可以得空到学堂来会他,“特此专函渎听,敬祈留步为要!”

    真是为难极了!

    看门老头连忙答应:照办!照办!

    看门老头子本来是一张打了许多皱褶的绛色脸,这时节简直变紫了;很尴尬的样子,正咕噜着要辨白些什么。高金山急匆匆从二门内走出来,“啊!表少爷回来啦!”

    看门老头子不很了解他的语意是夸奖还是讥讽,睁起两只眼泡浮肿、睫毛稀得看不见的眼睛,把他瞅着。不见他说什么,因又继续起打断的话:“我登时就疑心那衣箱里装的啥,一定不是衣裳,衣裳没那么沉。等到空轿子打出来,我问轿夫:‘你们打哪里拾来?’‘新街。’我心里已经有点模子了。我又故意问:‘敢是从哪家估衣铺上肩的?’表少爷,你自然晓得,老陕开的估衣铺,新街里很多。可是我们老爷,说什么也不会闹到去买那些当铺里出字的东西,他的衣裳难道还不够穿?我这样问,无非要套轿夫的口气……”老头子得意已极,嘿嘿嘿笑了起来。

    汪子宜,这个曾共生死的朋友,居然回省来了!岂特汪子宜想来会他“面叙离悰”,就是他,也非常想找到汪子宜,披襟露怀地谈一谈。无如上午都不闲,自然只得耐心等到下午。

    楚用虽以表少爷资格住在黄家,却由于来自田间,而一直又过的是学生生活,尚没有学会拿身份,摆架子。对待黄家底下人,总是客客气气的;说话时,忘记不了搭一个“请”字;再不然,便是“难为你啦!”“劳烦你啦!”尤其在底下人挨训时候,他不特没有从旁扇过阴阳扇子,还往往打诨说笑,把话头岔开,使底下人少挨几句骂。因此,底下人对他都有好感,从不在背后打他的叽喳。比如嘴头子那么不稳当的何嫂,竟没有人听见她煮过楚表少爷一句屎,倒过他一句坛子193。看门老头还居然把他当作自己人在看待,只要有所闻,有所见,无论有关系,没关系,是公馆内的,是公馆外的,对别人可以不讲,对他则非“细说端详”不可。这个从表面看来,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头子,几乎成为楚用的义务包打听了!

    楚用站住了。

    楚用短住他的话头,认真向他说道:“老大爷,请听我说……你们的公馆,不比那些笆笆户,板板门,床上放个屁,四邻闻到臭的地方,绝对说不上隔壁有戥秤的话……只要你的口紧一点,不要把你们老爷今天的事情,逢人就讲……当然!当然!对我说了,并没关系,我不特不会传扬开去,就连你们主人家,我也绝对不漏半句,你尽管放心……怕的是别个听见了,一定不会像我能够守秘密,万一出了事呢?老大爷,岂不连你也有未便了?”

    楚用的英文程度,如他自己所说,是有限公司。如其能够专心复习,倒也罢了。但是讨了老婆回省,生恐被表婶娘讥刺他爱情不专一,不能不把全部光阴,一丝不留地耗费于表婶的一颦一笑。所以在考试之前,他自己估计能够得到四五十分,就算万幸了。谁想得到今天调座位时,恰恰调来与林同九坐在一处。林小胖子的英文原本就有根底,近来在南尔生那里加紧补习,又随时同外交部次长杨开甲(号少泉,基督教徒,开办过英文补习学堂)用英语对谈,当然啰,对于本学堂这堂考试题,简直游刃有余。而且和楚用又那么有交情。因此,在他笔不停挥把卷子写好后,不等楚用提出要求,竟十分慷慨拿与楚用去抄。这样,楚用的英语、英文法试卷,纵不与林小胖子的一样同得一百分,然而九十五分是跑不了的。

    楚用点点头,又皱皱眉,口里说:“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轿夫的口气,你一定套出来了。”

    楚用放下书包,朝上房走去。

    楚用怎么会不晓得新泰厚银号?新街北头一所推光黑漆门面极为辉煌的大公馆,八字青砖墙上,每一面都嵌有几块红沙石琢成的、便于把马缰绳系上去的石鼻孔,这就是山西票号的标识。等于把一个小土地堂修砌在二门侧,是陕西人开的大曲酒烧房的标识一样。而且他们几个调皮学生往往打它门前走过,一看见横挂在门枋上那块黑漆金字的招牌时,总要取笑说:“新泰厚——心太厚!开票号的人自称心太厚,老实得真可爱!想不到居然有人要找它做生意……”

    想不到他的黄表叔就在找这个心太厚!

    幸而古字通罗启先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你不会留下一张条子在传达室,等老汪来了,叫他到黄家去找你?”

    对啊!怎么会思不及此?那就这样办吧!

    因此,楚用挟着书包一走进黄家大门,即忙向看门老头打了个招呼:“若是有位姓汪的,或者穿短打、像个同志军,或者斯斯文文、戴副近视眼镜的人来找我,老大爷,请你对直把他引到小客厅来,用不着先进来通知我。”

    下午?从十二点以后到擦黑,都可以称为下午。汪子宜光说一个下午,到底是下午什么时节呢?要等他,那便整整六七个钟头都不能离开学堂。然而这如何成哩!第一,没有事先关照一声,不即回去,那个人定然见怪,甚至还会乱起疑心;即令后来可以解释清楚,却不知要费多少唇舌!要赔多少小心!要受多少委屈!“唉!太把人箍紧了!”想起来,倒也甜美有趣,可是成为惯例,不免感到有点腻烦,感到没有自由的怅惘!第二,考试期间,每每上午考完,无论住堂的、通学的,差不多吃了午饭,没有人留在学堂里。不到挑灯夜读时候,是找不到半个人影的。何况今天主要功课考过,大家更需要出外散淡一下了。似这等,他如何能够只身独自守在学堂里?

    “这一回,说是要到藩台衙门去。”

    <h4>二</h4>

    “表少爷,你真个是半天云里挂口袋——会装一个疯(风)哟!”

    “表叔要到布政司去?”

    “有啥子不好?今天不是又做了官,又得到差事,还领了几个月的薪水了?”

    “是这样的。你表叔离开制台衙门回来,向我赌咒发愿说,从此不再做官了,安心留在家里,教育子女,享半辈子清福。这样清高,我咋好不赞成呢?我那时硬是作过主张。我说,既然不再做官,三人大轿也就不必再坐。我的意思,倒不在乎省俭几块大班的工钱,只是害怕别人说闲话,说你黄澜生做了几年闲官,就放不下那个臭架子……”

    “是啰!是啰!多承太太关照!”黄澜生开着玩笑说,“不过在目前,坐三人大轿还是不大好。”

    “是去轿铺里喊轿子。老爷要出门了。”

    “手边没钱,取些银子回来,咋个不应该呢?只是一皮箱银子,两个小伙子嗨札嗨札地拾进去,不是太多了吗?表少爷,你难道不明白眼目下是个啥子世道?我听说有些有钱人,连金银首饰,值钱衣裳,都害怕放在家里,宁肯一个钱不要,白放在当铺里,说当铺顶稳当,四围防火砖墙,一道铁皮门,水、火、盗贼,啥也不怕。我们街口上的庆余当,说是大小箱子堆得连插脚地方都没有。人家都在打主意,偏偏我们老爷把大捧银子朝屋里搬。也不想想,家中有金银,隔壁有戥秤,若是着人家晓得了,哼!哼……”

    “或者不是银子哩!”

    “并非装疯不懂。因为我想到你们老爷,大概由于手边没钱使用,才到银号去提取一些银子回来。这本是寻常事情,你怎会说他没办对?”

    “套出来了,”老头子咧着半瘪的、没有胡子的嘴笑道:“他们说:‘哪里是从估衣铺上的肩?是从新泰厚抬来的!’嘿,嘿,新泰厚!表少爷,你可晓得新泰厚?”

    “嘿,嘿,我咋个不晓得?老爷早晨出门时候,高二爷提着一口小衣箱跟在他身后。轻飘飘的,一看,就晓得是口空箱子。刚才回来,对班轿子加了一名扶轿竿的轿夫,轿子还是很沉,轿竿都压弯了。高二爷空着手先跑回来,急急忙忙把罗二爷喊到大厅上咬耳朵。等到老爷一出轿门,他两个立即从轿子里把那口小衣箱拖出,跌跌绊绊抬进拐门子。老爷亲自开发轿钱——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亲眼望见他给每个轿夫添了两个铜圆的茶钱,轿夫们道了十几声谢,走出大门,嘴巴还没有阖拢……”

    “嗯哼!你对主人家倒很留心!”楚用淡淡说了句,脸上是倒笑不笑的样子。

    “哪桩事没做对?”

    “去买啥子东西吗,这么忙法?”

    “你咋个晓得的?”

    “为啥子说这时?”虽然在同丈夫顶嘴,但黄太太仍然是和颜悦色的样子,“难道那时我就不该说嘴?”因为黄澜生转身去穿马褂,她遂正面对楚用说道,“你恐怕还不明白我们斗嘴的意思吧?”

    “不然!不然!今天的官,不比从前的官。从前专制时代的官,是管百姓的,所以有人讲解这个官字说,官者管也。而今天,百姓不叫百姓,叫人民。官不但不能管人民,还应当服从人民,给人民当底下人,所以名称也改了,不叫官……”

    “不是银子,嘿嘿,是银圆!”看门老头子向他把眼睛挤了挤,表示他并非糊涂,“我说,表少爷,老爷这桩事没做对。”

    “不是说你们老爷才回来不久吗?”

    “不明白。”楚用假装着摇摇头。

    “……我们老爷每年收的田租银子,总是放在它那里使利钱,说是它出的利息,比别的地方都高些。所以老爷月间也常到它那里去取银子使。不过从来没见过一取就这么多。表少爷,你想想看呀,这么一大皮箱,两个小伙子嗨札嗨札地抬,要装多少银子哟……”

    “……刚才老爷从新泰厚银号上带了好多银子回来!”

    “叫啥子?”

    “叫公仆!”

    黄太太带着不相信的神气问楚用道:“你表叔说的,对不对?”

    楚用点头道:“报上都是这么说的。”

    “报上说的话都作数?”

    “太太,我的话并不是从报上得来,是我们这个新上司蔡东侯先生昨天在会上演说的……呃!还没告诉你,太太,我们布政司衙门里,已经不准称呼大人老爷,无上无下,全称先生了。”黄澜生不由呵呵笑了起来,“你先生!我先生!他先生……哈哈!简直平等得太别致!”

    他的太太也笑道:“太不像样了……难道高金山与你也互相称起先生来了?”

    “高金山……”

    一语未了,高金山已在短廊中间高声启禀:“老爷,轿子喊来了!”

    黄太太不由抿着嘴皮笑道:“看来,高金山还没有忘本。”

    “说不上这么严重。只是他比别一些底下人懂事。自从听了蔡先生演说,他昨天向我说话,就没有称呼过我。”

    他已经跨下石阶,走到短廊上了,楚用方唤着他说:“今天上午东校场阅兵发饷,表叔不到东校场去参观一下?”

    他回头说道:“或许要去。等我先到布政司领了津贴再看。”

    “又领津贴?”楚用很觉诧异,问他表婶,“听说前天才领了半年的薪水,怎又领起津贴来?”

    黄太太微微笑道:“想来公仆先生们还在闹,因此又从库里提出一笔钱来。不过,这是我的猜想,你表叔根本就没有对我说。”

    “唉!我说,表婶,你应该劝一下表叔。处在眼前这样世道,银子钱够用就行了,何苦要那么多地拿来放在家屋里!”

    黄太太立即从清澈的眸子里射出两道光芒,并且像锐剑般,笔直插进楚用的眼睛,哼了声道:“你话中有话?”

    “不!不!”楚用连忙分辩,“没有别的意思,半点也没有!”

    “半点没有,一点总有。小伙子,你不像从前了……”

    楚用连忙向她身后努一努嘴。

    “不要向我做怪相!你默倒我说的话,菊花就听不得?……菊花,你说,表少爷自从讨了老婆回来,在我跟前还像不像从前那样老诚?”

    “再也不像从前了!”菊花毫不犹豫地说,并且样子正经,一点不像开玩笑,“从前,表少爷还敢跟太太顶嘴、赌气。这十天里头不同啦!随便太太说啥子,表少爷总是嘻起嘴皮打和声,不晓得是啷个的?”

    楚用生了气,冲着菊花吼了声:“你个死女子,有你说的!”

    “你骂我的菊花!”婉姑不依了,把洋娃娃放进身边一只小木匣内——那便是洋娃娃睡的床。站起来,尖声尖气向她表哥吵道:“你骂我的菊花!好歪哟!”

    “人家咋个不该歪呢,乖女?短处着菊花道了出来,心里好不难受!是我嘛,哼,哼,怕不揭了菊花的皮!”

    “唉!表婶,怎么讲起这种话?我今天并没得罪你啊!”

    “你现在还敢得罪我?菊花说得对,你现在不同了,处处在用手段对付我,默倒我蠢得连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

    楚用很是着急地说:“活天冤枉!我今天未必然把鹅卵石踩扁了?你老人家要为难我!”

    “鹅卵石倒未踩扁,就只话没说明,含含糊糊,藏头露尾,我不喜欢这种态度!”

    “哎哟!好表婶,什么话我没说明?我不懂。”但楚用那两片已经丰腴的脸颊上,慢慢红了起来。

    黄太太掉头向菊花冷笑一声:“你看,这个人真会装糊涂!”

    菊花没有回答,只笑了笑,带起婉姑往后院去了。

    “好嘛!你不懂,我就给你点出来……你说,处在眼面前这样世道,何苦拿那么多银钱到家里来。我问你,你表叔只不过领了一百二十元的薪水,说是半年,其实比不上从前两个月的,怎能算多?今天去领津贴,还不晓得有没有,即使有,也不过几十元罢了。你为啥会说到那么多银钱?那么多这句话,是咋个说的呢?这难道不算含含糊糊?不算藏头露尾不成?”

    “哦!原来如此!”楚用知道话说溜了嘴,既被表婶挑出漏眼,除了据实禀告,实在找不出躲闪之方。他只好故作一声惊叹道,“好表婶,那你又误会了……我打算说的话,尚没出口哩……我说表叔把那么多银子钱拿回家来……当然,绝不是指的薪水与津贴,诚如你老人家说的,那点数目算得啥?我的意思,的的确确是指的从新泰厚取回来的那笔大款子。我为啥没有一口气说出来呢?因其是……”

    “别再猫儿盖屎了!”她冷冷地短住他的话头,“小伙子,可见你还很嫩,在你表婶跟前耍花枪,差得还远!告诉你,有话,就该开门见山地说嘛。本来是好话,老实说出来,我倒感激你在关心我们。可是,那样吞吞吐吐的,人家咋会自在呢?和你表婶相处了这么久,莫非还不明白她是一个直性人?喜欢的是啥子?讨厌的是啥子?我说你不像从前,就在这些地方。这下,该不怪我冤枉你了?”不等楚用开口,她又忽然瞋怒起来,咬紧牙齿说道,“不消说,定是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多的嘴!咦也!我们花钱花米却养了一个奸细在家里!一天到黑,窥探主人家的动静。这样的东西,还使用得?”

    “表婶,表婶,莫单怪看门大爷,也有我的不是……”

    “你维护他!”黄太太差点顿起她那放得半大不小却颇端正的文明脚来,“他是你的亲人,比我还亲,可是?”

    “唉!表婶,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听我说一句……”

    “不!听我说!”她态度顽固,口气坚定。不过声音已不复像顷间那么急骤,而是一板三眼完全恢复到平日说话的格调,“听我说嘛。你可晓得你表叔为啥要把存在新泰厚的两千元全数提取回来?因为他听见有人说,新泰厚被人拉去了不少款子,恐怕它乘不住,要倒账。你表叔是个穿钉鞋、打雨伞的人,把稳了又把稳。特为同我商量,不如趁老西儿号上还松活,把款子全数提取回来,月间虽是少收二十多元利息,可是钱放在自己手边,到底放心些。我想了想,也是道理。只要抱得自己娃娃不哭,别的也便顾不得了……比及银圆一抬进房间,嚯!那么大一堆,沉甸甸的,我方才心焦起来……我也懂得眼面前是个啥子世道呀,银子钱放在家里,确不是好事情。日防火烛,夜防盗贼,这些已经防不胜防了,还要防我们家里这些嘴巴……刚才,啥子人的嘴我都扎过,就没想到那个老东西。我默倒他一直在外头看门,并未看见抬银圆;又想到他的年纪已大,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的;哪晓得这个死老汉才是一个敞口葫芦,比何嫂还老火……听我说!事情哩,原本不想瞒你。我并且说过,等你回来,要跟你商量一个办法,看咋个来把这些硬头货收拾一下。你不信,你一会儿问你表叔,看我向他说过没有?你表叔很赞成我的话。他夸奖你比他心细,比他想得周到……不过是,话总该我亲口向你说,才合道理,谁准许那个死老汉谄肩磨舌地背着主人家向人胡嚼蛆?……不要替他再遮盖!当主人家的再说不知利害,难道连他那点鬼聪明都没有?即使主人家一时油蒙住了心,没有想到,当底下人的恰似龅牙齿咬虼蚤——碰着了,那也该对直来向主人家说,主人家只有高兴的,难道还会责备他不成?我讨厌那个鬼老汉,正因他偏不这样正大光明地做,却要鬼鬼祟祟先对你说!这却为了何来?”

    楚用毕竟体会得到他表婶的脾气,趁她发泄已尽,赶快用话一引道:“表婶,我看,当前唯一重要的,倒是先研究一下,怎么来收拾那笔款子。其他的话,空了再讲,好不好?”

    <h4>三</h4>

    大厅耳门的门扉很大一声碰在壁头上。振邦跷起一只脚,仿佛在作短栏赛跑,从尺把高的门限上射过,飞一般向上房跑来。

    “妈呀!北门上开了红山了……”

    堂屋门外的人大吃一惊。

    他妈忙问:“哪个说的?”

    “马回子娃娃说的,”振邦满脸绯红,喘着气说,“我们刚刚放学出来,没有走上半条街,人就跑起来啰!跑得多凶,不是马回子娃娃把我拉上阶沿,我差点儿……”

    “马回子娃娃怎么知道北门上开了红山?”楚用没让他说下去。

    “我不晓得。”

    “你就不问他一声?”他妈追了一句。

    “我忘了。”

    “哼!真是恍东西!”黄太太举眼向耳门边望了望,“罗升呢?等我问问罗升。”

    罗升正好提着振邦的书包,急匆匆走进耳门。没等太太问,老远就高声说道:“太太放心,是地皮风!”

    据罗升说来,这地皮风不知从哪里扯起来的,不仅满街人跑,还关了好多条街的铺子。大家都不清楚是为了什么,有的人说,北门上出了事,有的人说,出事地点在东校场,“总之,摸不清底实,大家都说是地皮……”

    罗升听人说是地皮风,黄太太与楚用也都相信是地皮风。

    果真是地皮风吗?不是的!实实在在是出了事情。不过出事地点的确不在北门,而在东校场;虽未闹到如马回子娃娃所说的开红山,但影响所及,却比开红山还大得多!还厉害得多!还可怕得多!

    几千巡防军从这天清晨起,就整齐队伍,一队一队,一营一营,由各个驻地进入东校场,按照次序,排列在阅兵台下一片广场的沙土地上。

    阅兵台就是原来的演武厅,在广场的尽北一面。再北不远,便是那一道用大青砖砌成、约摸三丈来高、一丈五六尺厚、巍峨壮丽的城墙。

    阅兵台也用大青砖和红沙条石砌成,离地面有五尺多高。上面一层翘角重檐大屋顶,支在几根合抱的圆柱上,远远望去,虽像一座大戏台,但那雄伟气势,却非任何庙宇、任何会馆中的戏台所能比拟。台后木屏风上彩画的,也不是天官赐福,而是一虎四彪,象征着四川旧军制的一军四镇。

    这地方,在绿营裁废之前,只有霜降节日大操这天最为热闹。这天,连平日深居高拱在提台衙门里的全省提督军门,都要身穿戎服,跨骑高头大马,摆出全堂执事,亲临演武厅来阅操。这天,演武厅的屏风上,一定要挂出一幅半裸体的女形图画,俗名霜降娘娘,有人考证,就是霜神青女。为什么要劳烦青女也来观操?这是什么制度?这制度兴于何时?没有人研究过。百姓们叫这天大操为“打霜降娘娘”,则说,经过火枪抬炮轰击之后,这一年的霜便不会太浓,而霜期也可能短一些。由是观之,这一天大操,虽曰演武,也结合到农产的丰歉。道理好懂,只是儒家学说足兵足食的具体体现!

    但在辛亥年十月十八日四川大汉军政府正、副都督来到东校场,却不同于绿营时代的霜降大操,所以陪着他们上阅兵台的,并非画成半裸体的霜降娘娘,乃是军装笔挺、仪态威严的两员大将:一是参谋部长姜登选,一是军政部长尹昌衡。此外,还有一些军职人员,还有几十名荷枪带刀的卫队,而每事必须参预的顾问、参议等,却没一个人来。

    顾问、参议等不来,表面说是军旅之事,与他们无关,何况今天并非观操,只是点名发饷,“有啥看头?”而暗地里却是和正都督蒲殿俊闹意见。因为他们曾经建议:只须把巡防军的军官们召到军政府,同他们见见面,好言好语抚慰一番也可以了。军饷哩,还是按照花名册子,叫各营管带开具领单来领去分发,何必一定要都督亲去点名,“这不但过于屈尊,也未免不成体统!”

    但是蒲都督却听不进去。他已经有了先入之言。有人问他说:“巡防军为什么会效忠于赵季和?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赵季和带了他们多年,几乎每个军官,从最高的统领到最低的哨长,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他认得清这些人,这些人对他自不免有知恩图报的感情。至于士兵们就不同了。只在阅兵时候,远远看见过大帅,他们没资格与大帅接触,大帅也认不清他们。而且月间饷银由管带发放,士兵们与大帅更其隔膜。士兵们之所以尚能对赵季和效忠者,只是受着军官的压制,不能不尔,何尝出于本心。现在你蒲都督若是亲自点名发饷,这不仅一反专制时代轻视士兵的积习,使士兵们耳目一新,而且进一步还使士兵们既认识了你蒲都督,又明白饷银是出自你蒲都督之手,而绝非出自他人。如此一来,这几千巡防军岂不转眼之间就变成你蒲都督的人了?然后再把军官调动一批,升迁一批,也提醒他们,从今以后他们的前程荣枯并不系于垮了台的旧政府,而实实在在操在你蒲都督一个人的掌握中。那些人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头脑都很简单,只要你蒲都督假以颜色,施以恩惠,将来都会为你蒲都督效死而勿去的。若这办法见了效,下一步再施之陆军,施之其他队伍。比及所有军队都服从于你蒲都督,那时候,还愁什么四川秩序不能纳入正轨?还愁什么川南军政府、蜀军政府不俯首听命?(他们不重视,或者还不知道,蜀军政府已出兵来讨伐他们!)还愁什么同盟会人侜张为幻、不听招呼?还愁什么……”

    不等说话人把话说完,蒲殿俊已经拍案而起,得意扬扬地叫道:“有是哉……”

    也有对他关怀的川北同乡感到不妥,说:“几千人啊!挨一挨二地点起名来,你没想想要费好多时候?一整天能行?”

    蒲殿俊昂起头默想了一下,“当然不是一天能搞完的。然而今天点不完,还有明天,明天点不完,还有后天。”

    “能点上几天?”

    “能!你只想想从前我们下乡试194时节,头天天不见亮,贡院龙门口点名发卷。先从成都府的秀才点起,点到我们顺庆府195,已在第二天去了。许多人怕误了点名,不得进场,明明晓得点到自己还早得很,满可睡到第二天,晏晏地起来,喝够了茶,吃饱了饭,缓缓前去应点,绝不会迟。然而一些谨慎朋友总不敢懈怠,宁可背着考篮,挎着考袋,守在贡院门外追瞌睡,不肯稍图安逸。秀才们为什么要这样找苦吃呢?没别的道理,只为了自己功名大事!今天士兵们来应名领饷,其情形也与秀才们应名领卷相似,秀才们且能耐烦,士兵们难道就不能?依我看来,作兴连点三天,也算不了一回事的,你放心好啰!”

    蒲殿俊尽管自信甚坚,到底由于反对他这样做的人多,他心里也有点活动。他自以为聪明过人,料事周到,凡事经过再思,差不多找不出破绽的。但他还是把点名发饷这事,从头到尾,按照那个向他建议人所说,反反复复寻思了几番。结果,除了全如建议人所表白的种种好处外,简直想不到有什么歹处。

    抱着水烟袋,一个人在房间里走了几转,忽然把脚在地板上一顿,自己咕噜道:“真是哟!何不咨询一下朱子桥?他比我内行……而且他管军事,照规矩,他应当同我一道去啊!”

    但是朱庆澜,这个世故极深、油滑透顶的老官僚,恭恭敬敬听他说了后,摆出一副假笑面孔说道:“好得很啊!伯英,这办法太好了!”他还摇头播脑,口里不住啧啧赞叹。

    “子桥,你不要客气。你比我有经验,请你多费一点心思想想,这样做了,到底有没有毛病?”

    朱庆澜果然作了一会儿思索。抬起头来,极其严肃地看着对方道:“毛病,我委实想不出……但是,伯英,我想把姜超六、尹硕权两位同仁请来共同研究一下,你看好不好?而且这事与他们也有关系,不同他们讲一讲,似乎……”

    及至两位部长听正都督简略地把他要在东校场对巡防军点名发饷一事说后,想不到向来性情浮躁、说话抢先的尹昌衡,反而闭着嘴巴,让姜登选先开了腔。

    “我仿佛听见有人向都督上过条陈……这样做,当然好。首先,可以清查一下各营的兵员是否实在。因为有人说,巡防积弊很深,凡是当军官的人,十有六七都在吃缺额……以往巡防由全省营务处管理,我们没法代庖。现在正都督亲自点名,确实是个机会,可以查明有无这种陋习;没有,当然好,不幸而果有其事,尽可借以惩办几个人,作为整顿全军的规范,这是一。其次哩……”

    “好绝啦!超六,光这一层,我就不曾想到。”蒲都督打断他的话,赓即问尹昌衡,“硕权,你的意思呢?”

    尹昌衡迟迟疑疑地说道:“好倒好,只是点几千人的名,很不轻巧。依我的愚见,不如多几个人分开几头点,既可为都督一人分劳,也不致把时间拖得太久。”

    “嗯!也有道理。”蒲殿俊点了点头,“你说,由哪几个人来分担?”

    “当然两位都督之外,再加参谋、军政两部部长。若嫌不够,还可在军政府或十七镇中找几位高等人员……”

    “不好!”姜登选和朱庆澜交换了一下眼色,连忙说,“我说,不好。姑且不言副都督与我本人都是外省人,又是陆军方面的人,在巡防尚未就范之前,不好参加点名,即使可以参加,这时节也使不得。因为这样一来,岂徒损害正都督的尊严,使几千军心无所系属;进一步研究,哪些营头该正都督点?哪些营头该副都督点?已经不便轩轾,再降而划归我们点,划归其他的人点,恐怕更会引起纠纷。我说,多费点时间并不要紧,只求于事有济。”

    “嗯!也有道理。”蒲殿俊又点了点头,“但是,你们几位都应当同我一道去。尤其你,子桥,你是专管军事的,缺不得席。而且还得把你的军服借给我用一用……”

    到十月十八日清晨,蒲殿俊盥洗后,急急忙忙处理了几件日常公事,由朱庆澜派来一名副官服侍着,把金碧辉煌的一身军服穿好。等着朱庆澜来到,慢条斯理地吃完一顿丰盛早饭,而后会齐姜登选、尹昌衡和另外一些军职人员,带上足有两排人之众的卫队,与朱庆澜并马向东校场而来。

    两位都督这样威仪棣棣地走出军政府,走过大街小巷,独立十二天以来,尚是第一次。

    蒲殿俊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前头是步伐走得整齐的卫队,后面是两位部长与十数名军职人员跨马相随。左右一顾盼,汉字十八圈的新国旗全挂出檐口;看热闹的人伫立在街巷两畔,从皇城坝到落虹桥,几乎成了一条没有缝隙的人巷,有些地方,这人巷还不是一重,而是两重,三重,甚至是四重。数不清的眼光,好像都带着一种钦仰而又欢欣的神气,专一注视在他正都督一个人的身上。这因为朱庆澜深知分寸,虽然说是并马而行,实际总是让他的马走在前头,使人一望而知:“哦!看啰!这就是正都督蒲先生,为我们川汉铁路而九死一生的恩人哟……”

    人们是不是这样想?谁也不知道。只是他蒲殿俊从马背上瞥见那些眼光时候(对于那些眼光,他到底审视清楚不曾,还是问题),不容他不如此假定。因而他才得意之余,又打失悔。失悔是十二天里头,老是忙着琐屑俗务去了,何以便未出巡一次,让人民瞻仰瞻仰?得意者,虽然这里不是故乡广安州,然而到底是歌哭于斯过的四川省会,父老兄弟亦犹故乡之父老兄弟,今天打马游街,也算得衣锦昼行了!

    走入东校场营门时,一排特别从陆军那里调来的鼓手号手,猛一下吹打起三番号来表示欢迎。接着,阅兵台下站得密密麻麻的队伍,也按照旧式办法,几千响亮喉咙,整齐划一地大吼三声:“欢迎都督……欢迎都督……欢迎都督!”

    雄壮吼声像炸雷一样震人耳鼓。余音滚向广场四周,历久不歇,又像人们经常喜道的怒涛。

    蒲殿俊没有经过这样的场面,走上阅兵台,虽没有显出手足失措样子,但也呆住了。

    “怎么样?”朱庆澜向蒲殿俊说道,“就点名吗?或许还得宣布一下?”

    场子里静得没有一点音响。几千张黎黑的面孔,毫无表情地望着阅兵台。

    李克昌、沈绍林两个统领,也穿着军服,挂着指挥刀,走上台来,向两位都督立正,行了举手礼,报告实到营头若干,实到兵员若干。

    蒲殿俊问朱庆澜:“你说宣布,宣布什么?”

    “宣布都督今天亲来点名的宗旨。”

    蒲殿俊回头向尹昌衡、姜登选二人问道:“你们说呢?”

    尹昌衡点点头道:“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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