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七章 垂死时候的钩心斗角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h4>一</h4>

    郝又三下了课回来,在自己卧房里换衣服。春喜人太矮——她比同时卖到郝公馆来当丫头的春英小一岁,今年虽已十七岁,却比春英和二小姐香荃都要矮半个头还有多。只是肌肉发达,骨骼粗大,有一把气力,这又不是秀里秀气、不能做半点粗笨活路的春英所能企及,更不要说连扫帚都拿不来的女学生香荃了——把一件米色滚青缎窄边的旧呢长袍提在手上,一定要站上踏脚板,或者跪在方凳上,才够得到大少爷的肩膊,才能够给他披好,才不致使大少爷生气骂人!

    但是仍被大少爷不舒服地睖一眼,问:“少奶奶呢?”

    郝达三那张瘦得只有二指宽并带青色的脸上,立即摆出一种怫然不悦的神气,吃吃说道:“这……这……这是啥子话……此一时,彼一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晓得他此次回省,具的是什么目的?抱的是什么宗旨?咳,咳……不等闲啊!不然的话,曾、彭二公何以要借我们这里邀约他,还一定托我叫小王来伺候?……”

    郝达三看见儿子服了输,也不再说话。两父子默然相对了一会,只听见水烟袋的哨子唿儿唿儿地响。

    郝又三沉默了一下道:“似乎不大好吧。”

    郝又三搔着头皮沉吟道:“该不会是易督的事吧,黄澜生说制台衙门里已经发生一种流言,有上谕传来,四川总督钦命叫端方署理,赵季和仍然回到川滇边务大臣原任。老赵把上谕压下,可是大家都已看出一些征兆来了。”

    经父亲这样一讲,郝又三方感到事情并不单纯,其间尚有文章,细心的人应该问个明白之后,再斟酌是非,却怎么一下子便意气用事起来?因又想起去世的母亲便曾评判过他:“嫩姜没有老姜辣。”四年过去了,他尽管经历不少事务,看来,处事为人的学问,到底还赶不上父亲的脚后跟。他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刚才那种理直气壮的样子,突然就消失了,一颗头低垂着,想不出该说几句什么话。

    端方统着大队人马,沿着东大路,浩浩荡荡直指成都而进。

    端方拈着颊髯叹道:“也只是推测之论,不知将来的趋向到底如何!”

    端方大吃一惊。橐一声,手上一只古月轩内画京料鼻烟壶竟自失落在地。幸好地板上铺的是栽绒地毡,不然的话,这只价值数百两纹银的玩艺,早已粉身碎骨!

    端方原来的安排是,到资州后,待大队伍休息几天,把派去下川南同黔军会合,清剿那一带同志军的一个营打发走后,即便启节西上的。却因为大局骤变,北京电报已有三天没接到,他有点发慌,遂将几个更为亲密的幕僚和随员召集到房间里来商量,是按照原定计划再勾留几天,还是不等分兵就走?

    沉默了一会,端方便告诉余大鸿,说他决定不日西上。并告诉他,已奉到上谕,钦命他署理四川总督,为了谨慎起见,所以未接事前,还是用查办大臣的头衔,感到好一些。

    朱岳宾晓得端大臣隶籍满洲八旗,对于饮食一门,向来考究。只管滚单上吩咐不要办支应,朱知州懂得那不过是句照例官话,若你信以为真,你就得倒霉。因此,自从九月二十二日接到钦差那一天起,他仍然每天支应燕菜烧烤席一桌、鱼翅席四桌、海参席二十九桌。好在资州这地方是大去处,官场应酬多,绅士粮户们对于饮食起居并不模糊,这里的厨官师的手艺,虽不及省城的关正兴,但也有他们的特点,为山东派厨师所不及的地方。朱知州打听到端大人尚能下箸,他放了心。不过尚觉歉然的,便是行台内,除了壁子上点缀几帧时下名家的字画,如前年才告老卸任的资州教官、南溪名士包弼臣的水墨竹石,和他那别有风致的行书;以及资州本地画家杨朝政的浅绛山水外,更无什么古董玩器以供钦差大臣的赏鉴。他又打听到端大人有个怪脾气,无论公事再忙,每天都要为人写几副对联,或者几张单条。但凡下属拿笺纸去敬求墨宝,不但有求必应,即令伺候有不周到地方,他也会格外宽恕。朱知州为了博得钦差大人的青睐,遂也找到一家姓郭的绅士,把他家旧藏的一筒宣纸,裁了一堂屏条,亲自送到行台,“求大人法书,使卑职蓬荜生辉,卑职实实感激无尽!”

    最后,还是当父亲的开了腔:“告诉你,朱云石回省,是奉有使命的,是端午桥特为派他来的。不过很秘密,许多人都不知道。他尤其避忌的,是政界中人。为了不露声色,不要被赵季和打探得到,所以曾笃斋、彭兰村都不好在自己家里同他深谈。认为我在争路风潮中难得露面,和官场里的人也没有来往,我这里不大为人注意,而又比较清静,没有什么闲杂人。因才与我商量,借我们这里请一桌客。表面上是我在请客,其实哩……”

    所有的人几乎无二致地主张他就走。尤其是上个月曾经奉命先去成都走过一趟的湖北省候补道刘景沂和云南临安府知府弼良二人,主张得更为急切。

    想起来了,原来三叔郝尊三有信报告哥哥说,他在资州的事务粗了,闻说道路已畅通无阻,他不日即将带着姨太太和小女返省;请家里人为他把所住的房屋收拾收拾。既曰不日,当然就是三几天的事。当家管事的太太,恰因与二小姐香荃生气,心口痛了两天。尽管听了老爷劝告,吃了两小口裹有沉香末的鸦片烟,也只是暂时好一点,等到鸦片烟性一过,仍然不能支持。因此,许多事情都落到叶文婉的肩头上。也因此,叶文婉便难如平日那样清闲,但凡经佑大少爷换衣服,拿东拿西,乃至篦头发,梳发辫这些事,只好叫春喜兼任。偏偏大少爷不喜欢春喜,任凭她如何尽心巴结,总觉得她太蠢,不及春英伶俐。但少奶奶心里雪亮,晓得真原因所在,并非春喜太蠢,春英伶俐,而是春喜生得丑陋,春英则与跟着高升逃走的春秀(这时,大家都已知道高升便是高金山,春秀便是高大姐。不过在少奶奶的脑子里,还一时不能把那些前尘旧影完全抹杀,偶一提起,仍免不了是“高升拐走了春秀”。除非这一代的人全死光,否则,这污痕是无法摆脱干净的)差不多,虽不怎么标致,却很受看的缘故。自从少奶奶自以为察觉到真正原因,她对两个丫头,便取了两样态度。倘若春英有什么事来找大少爷,比如国文上一个什么典故不晓得出处,历史上一个人名的字音不晓得该如何念等等,少奶奶总勾留在旁边,不特半步不离,还睁着两只丹凤眼,查看两个人的眼神脸色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破绽。有时还故意要设些障碍,使这个中年男子和那个芳年及时的少女,不敢逾越;而对春喜哩,由于放心信任,态度遂非常和蔼。在大少爷发气骂人时,总笑劝说:“你也是哟!人之儿女,己之儿女嘛!有啥不对地方,好生说就是了,何苦凶声恶气地把别人的祖先八代都骂翻了!亏你还在当先生,教学生,讲新学,讲人道,叫别人晓得,不批评你吗?”幸而郝又三在家庭中间,还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花花公子。对于春英,并不完全如他少奶奶暗地里疑心的耗子带连夹棒——起下了打猫儿的心肠。所以每当叶文婉一劝解,他倒老老实实接受了。心里尚颇为赞许少奶奶学问有进境。因而,有时春喜服侍得不合意,本要骂几句的,一想到少奶奶的忠告,也只哼两声,睖一眼,算了!

    形势日非,到处都在闹独立;武昌也一直没有克复佳音;而使他感到惊异的,更其是泰西列强并未出头干涉,甚至连东邻日本,也未听见有何种响动。看来,他的预料,十有七八是靠不住的了。他与夏寿田、刘师培几个自号懂洋务的人研究起来,都只感到奇怪,却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

    弼良是四川布政使尹良的兄弟。尹良一直充当着端方的坐地侦探,自从铁路风潮起后,他与端方就密电往来不绝。以前,赵尔丰利用他,尚听他的话,有事也肯同他商量。自从端方奏参了赵尔丰,逐步逐步要取而代之,使赵尔丰恍然上当之时起,尹良顿然就变成赵尔丰的眼中钉,要是赵尔丰那时没有顾忌,尹良虽不致有性命之忧,却也难免要丢纱帽。尹良深知这种利害,所以才借弼良的口,极力劝诱端方迅速到成都去。因此,弼良敦促端方西上的理由,比刘景沂说的简单,但颇具体。他说,赵尔丰坚拒不释放蒲、罗等人,更为激起川人愤怒。但在他淫威压制之下,川人又把他莫计奈何。要是午帅一到成都,即将这些人提出释放,这些人都是民望所归的,彼时,午帅所收得的,当然不只是这几人之心,而是全川绅民之心。人心既得,凡百所求,那便不用操心了。弼良所传的尹良这番话,恰恰打中了端方心窝。他遂决定利用这个时机,赶上成都去收买人心,“真的,人心是无价之宝,若果收买到手,岂特四川乱事不平自平,或许当真继承了骆秉璋的勋业,也未可知哩!”

    只能怪朱岳宾的运气不好。端方自到资州,心绪便乱得像一团麻,他早没有临池挥洒的雅兴;直到十月初七日,朱知州送去的屏条,犹然四幅白纸,还不晓得落到什么人手上,派了什么用场。

    刚把一件旧的枣红摹本缎的大襟半臂,从春喜手上接来,套在呢夹袍上。听见郝达三在前面窗根下问道:“又三才回来吗?”

    刘景沂说:“资州地方固然不小。可是比之成都,那便差远了。一则,成都是省会,陆军十七镇大部分拱卫着省垣,午帅接印后,军权到手,不特可以指挥陆军,就连现在调集在成都的十几营巡防,也应服从午帅调遣。那时,再加上我们随带的一标一营精兵,起码也可肃清川西、川南和川东上游。纵令天下多事,午帅也大可以为朝廷保住这片干净土,徐谋恢复的了;再则,资州这地方是通衢大道,四面受敌。现在民匪遍地,异常猖獗,我们所带鄂军,虽说精悍,到底主客异势,人地生疏;而午帅现在尚只是一位查办大臣,这不惟在调动地方军队上不甚得心应手,即在招抚民匪事务上也难敷诚取信。设若午帅赶到成都,接印以后,名正而言顺,情形当然不同了。”

    儿子连连点头道:“我懂得了。只不晓得朱云石奉的是什么使命?你老人家可曾问过他二位?”

    余大鸿本是赵尔丰心腹之一,也算是赵尔丰的传声器,当时所称为“喉舌”,后世所称为“代言人”这一类家伙。因为七月十五日以后,成都几家民办报纸如《西顾报》《进化白话报》《通俗画报》,以及咨议局的半月刊《蜀报》,全被巡警道奉宪命查封;商会办的《商务报》虽未被查封,却自行停了刊。这时,只有官报书局出的一种日报叫《成都日报》的,照常印行,并且增加版面,把赵尔丰出的一些文言或白话告示,翻来覆去用大字刊出。那些告示,大都是惹人生气的,贴在墙壁上没人看,刊在《成都日报》上大抵也没人看。于是官报书局总办余大鸿便别出心裁,另外匿名印行了一种日报,取名《正俗白话报》。用的白洋纸,好油墨,定价极低;不登告示,不登辕门抄;采访的新闻和偶尔一两篇评论,初初看来,倒还真实、公道。公然有了读者,每天发行一二百份,销售不完的不过五六十份。但是不多久,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在新闻上,不称同志军是匪,却巧妙地报道某处县城失守时,烧了好多房子,杀死了好多平民百姓,绘声绘影地写出来,使人看后,自然而然要对同志军发生一种反感;而写到官兵,几乎个个都是品德很高的读书君子,甚至他们打枪时候都在流眼泪。在评论上他也用了一种手法,比如对赵尔丰,有时也轻轻批判两句,但接着便来个“然而”;还问读者,除了不得已非这么做外,你们能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呢?诚然,百多个读者不见得都会受他的蛊惑。但堕其术中,减轻了对赵尔丰仇恨的,也有人在,例如学界中的田老兄便是其中之一。田老兄有时竟自向人说:“这些新闻不见得全是捏造的吧?”或者说:“这些言论不见得全无道理吧?”

    余大鸿有这种混淆黑白、偷天换日的本领,当然更为赵尔丰倚重了。恰这时,宜昌修铁路的工人响应革命起义,川江吃紧,滇湘等省纷纷独立,重庆发生恐慌。川东道道员朱有基、重庆府知府纽传善联翩电省辞职。赵尔丰既决心要与端方斗一斗,不甘心把川东这道门户完全交与端方去控制。因就札委余大鸿,以候补道资格,迅赴重庆去抓住水陆军柄。一方面支持朱有基、纽传善;一方面当他的守门犬;还有一层,便是阻断端方的退路。

    余大鸿是奉了赵尔丰札委,要他到重庆去统率川东两路巡防军,并改组水道警察,成立川江水师的。

    余大鸿很亲切地连连点头道:“师宪所论极是!只要袁蔚帅督师南下,武昌定可克服。彼时京师无故,自佳;即令有故,皇上但能微服巡狩,国脉仍可续存的。门生拙见也是如此,”他又露齿一笑说,“不过不如师宪之精辟耳!”

    余大鸿又是端方从前的属员,并曾递过门生帖子,“好文讥刺”这点小狡狯,据说就是端方传予的衣钵。今日路过资州,听说恩师宪台在此驻节,以人情言,当然要来禀见请安。(何况赵四少大人还暗示过,叫他漏点风声哩!)

    余大鸿假装才知道这件事,连忙站起来,一连三个长揖(本应该破例跪拜的。一则是便衣,可以免去俗套;二则也不敢劳动师宪还礼)道喜之后,便问师宪是否决心要与赵季和以兵戎相见?

    但是就在此际,余大鸿来了,只一席话,又使端方变了计。

    <h4>三</h4>

    但是一过荣昌县,接连接到重庆转来的一些密电,他的兴致便骤然低落,态度也由潇洒而转为急躁,脸上时露忧郁,口中也时吐太息,端方竟自变成另一个患得患失的俗吏了!

    他父亲不以为然道:“易督固然与四川大局有关,但这只是端、赵二人的事,那他又何必要找成都这班绅士呢?”

    他是督办大臣,钦差大臣,而且是“即署”四川总督部堂。在清朝统制行将结束的这个时候,他的夙愿算是达到了。他应该喜欢!应该开胸畅怀地喜欢!他在重庆一切部署齐楚,初初坐着四扶四抬的八人大轿,走上前几个官站之际,情绪确实很好。每到一个尖站打尖,都要邀约几个具有一些新旧学问、能做诗文、能通外务,而又能够谈天说地的幕僚,比如总文案夏寿田、文案刘师培、朱山等,到特别为他设备得相当华丽舒适的地方,一面饮食,一面“纵横三万里,上下五千年”地谈论一些可以娱情而又无干得失的废话。到了宿站,除了接见当地官绅,免不了要打起官腔垂询一些民情物态和地方秩序。之后,仍然是那几个名士,外搭一些干练随员,便围拢来欣赏他随带在身边的什么汉刻拓片啦,宋画真迹啦,以及《老残游记》作者刘铁云的新发现殷墟甲骨啦,当时还不大为人注重的从敦煌石室漏出来的唐人写经啦。这个风雅大员,他来四川的目的,除做总督而外,还有一个,便是要在四川搜集一些古董。他从前做陕西巡抚,因为稍不审慎,接收了属员伪造的八匹汉砖,闹过一次大笑话。现在他知道四川地方的汉代遗物很不少,除几处稀有的汉阙必须墨拓,至于汉砖,那便尽可随意掘发,据为己有了。他对于宋朝的苏轼,也颇感兴趣。他已收藏有宋刊本《东坡全集》,宋拓成都西楼《东坡书帖》十多卷。他向朋友说,苏东坡是四川人,他的墨迹,遗留在四川一定很多。虽说由宋至今,四川兵燹频仍,文物被毁不少,然而未必片纸俱无;只要大力访求,还是找得到的。他对他的这种行为,不仅认为风雅之至,同时还认为于四川也有好处,这是因为他影响所及,足以启发四川人“好古敏求”之风。所以他曾对幕僚们慨然太息:历代的四川督,功名之士多;只有同治、光绪之交,那个安徽人吴棠,在成都创立尊经书院,大刻其书,使四川人知道读书好学,因而文风丕变,名士辈出,真乃继承了汉文帝时蜀守文翁余绪!言外之意,是说他将来的政绩,起码也可比肩吴棠,说不定还可超而上之哩!

    他应了一声。来不及把豌豆大的空花黄铜纽子扣好,连忙从堂屋里走到前檐阶沿上。

    九月二十二日到了资州。行台设在东街原来的考棚内。这地方宽敞,而资州知州朱岳宾又是一个能干老吏,很会办差,还不等钦差的滚单传到,他早就亲自督率工役,彻头彻尾、彻里彻外,不仅把行台打扮得焕然一新,并且把预备驻扎队伍的城隍庙、禹王宫、万寿宫、天上宫,以及远在北门外的东岳庙这些地方,都布置得很周到。

    两个人都换了便衣,真像老师弟似的,脱略形迹地谈起心来。

    “领着孙小姐、二孙少爷在花园里。经佑吴大娘、何奶妈收拾三老爷的房间。”

    “问过的。他们都口紧,不大肯说。后来只彭兰村吞吞吐吐露出了一点口风,说是有关四川大局。究竟是怎么样的有关?他说,等明午人到齐了,朱云石自然会说给大家听的。”

    “这是什么意思?”

    “老弟,快说……”端方亲自把鼻烟壶捡起来,当一个小跟班奔到身边,他一挥手,把小跟班重新打发出去后,又向余大鸿问道,“胡为说到兵戎相见?”

    “爹莫非不晓得他是同志会委托出省的代表吗?但是他却跑到铁路督办大臣端方的幕府中去了。唉!这种有奶便是娘的假志士,早为人所不齿,我们还要招待他!”

    “有啥不好?”郝达三把吹燃的纸捻都忘记凑到烟哨上去,“哦!敢是因为你娘母心口痛,不能经佑客?那不要紧,仅仅一桌客,我已打发高贵叫荐芳园小王去了,无须自己做。光只烟酒茶水,媳妇子可以照料的。”

    “曾笃斋、彭兰村两位,今天来会我,打算借我们这里,邀他来吃顿便饭。”

    “明午这一桌,到底请的哪些人?爹总该晓得?”

    “并不为此!我觉得朱山这人,值不得同他周旋。”

    “唔!这样看来,确乎大有关系!”

    <h4>二</h4>

    “只晓得一些,有邵明叔,有周紫庭,有颜雍耆,有张表方。除此以外,尚有哪些人,他们还未商定。”

    “你晓不晓得朱云石回省来了?”

    “不晓得。爹听见哪个人说的?”

    余大鸿满脸惶惑的样子,嗫嗫嚅嚅地说道:“难道师宪尚不知道吗?”

    他的师宪也惶惑起来,只是摇头。

    然后,这个旧属门生把座椅尽量挪到师宪跟前。并且把声音极力压低到差不多只容许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程度,说道:“门生听见说,赵季帅已经下了决心,认为朝廷要他回任川边,是一种乱命……”

    “他敢认为是乱命?”

    “不特此也!他尚以为不知是谁何捏造的伪命……”

    “简直目无君上了!”

    “他说,朝廷既已失政,这种廷寄,哪能有效?若师宪一定要到成都,也可以,除非师宪轻车简从,不要再谈朝命。设若师宪仍旧拥众而西,那他已经布置齐楚;他有陆军一镇、巡防军十一营……”

    “安心要和我打一仗了,是不是?”

    余大鸿默然垂下头去。

    端方满脸泛赤,牙龈骨咬得咕咕作响,似乎要大发雷霆了。但结果只是冷笑两声,道:“这太可笑了,赵季和为人,何以粗疏至此……我们现在姑且不论朝命应否遵奉。只就目前情形而论,我与赵季和恰似同处一条破舟,而又当风雨飘摇、洪涛汹涌之际,我二人正宜互相扶持,共渡时艰,才是道理……然而,他却生了异心,不惟不引我为助,反而与我为敌起来……唉……唉!未免糊涂了吧?哼!也罢!我就暂不进省,先派一个人去对他把利害讲清,他既怎地恋栈,我仍然当我的查办大臣好了。如此,他该可以放心让我进省了?”

    余大鸿本来不想说什么。他知道“两姑之间难为妇”的道理。更其在这种场合,稍不谨慎,便有惹火烧身的危险。何况时局如此险恶,前途又那样黑暗!但在师宪定睛注视之下,要不开腔,也不可能。他寻思了下,才点头说道:“师宪所宣极是,派一个人——最好是多派一两人,先行上省走一趟,确乎妥当一些。”

    及至余大鸿告辞走后,端方把他五弟端锦与夏寿田叫来,把这消息告诉二人时,却须眉奋张、怒气勃勃地说:“赵老四混账已极!他要和我比武,难道我还怯畏他不成?”

    夏寿田看见他发了真气,不好开口,拿眼向端锦示了一下意。端锦立即顺着他哥的意思,也把赵尔丰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才转过口吻说道:“不过据我看来,赵四爷纵然糊涂透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还要与哥争夺权位。余道所说的话,到底几成可靠,也得研究研究。”“用不着研究!余道不说,我已知道赵老四与我势不两立。你们没有看见过周善培丑诋我的那篇呈文吗?很明白,文章倒是周善培作的,然而要不是赵老四出了主意,加以鼓舞,周善培敢那样放肆?竟自不顾虑到我接事后予以难堪?可见赵老四居心仇视我,并不自今日始。而今只是由于天下多事,朝廷力所不及,他才明目张胆,以兵力拒我!”

    因为生气的缘故,感到周身烦躁。把青缎瓜皮帽揭下,满脑额都是微汗。善于体贴大人冷暖的小跟班,不待呼唤,早将一张热水毛巾送上。

    端方一面揩脸,一面向坐在高椅上的端锦与夏寿田说道:“现在倒要请你们为我研究一下。不为别的,只是对于赵老四,我应当取一种什么手段来对付他?”

    仍然是端老五先开口道:“依我的见解,不如就按照哥曾向余道说过的那样办法,派几个人先上省去,向赵四爷疏解一番的为妙。”

    “这怎么成!”端方把那熊掌般的肥手拍着桌面叫道,“我向余大鸿说的,只是敷衍他的话呀!倘若当真这样做的话,岂非等于向赵老四递降表!那我以后还能在四川立脚吗?”

    夏寿田问道:“午帅的意思,莫非真要用武?”

    端方气哼哼地泛起两只眼囊略为有点浮肿的细眼睛,不作一声。

    “这却要望午帅多加研究一番了!目前赵季和虽说处境不利,但他手上仍然握有重兵;即令陆军不大听他调遣,闻之,那十几营犷悍的巡防军却是他的死党。设若真个交起锋来,我们的力量已觉过分单薄。何况午帅旌节入川不久,诚信尚未敷于四方,大股匪徒因受同志会蛊惑,仇恨午帅,甚于仇恨赵季和。今天董提调报称,风闻威远、富顺等地的土匪与同志军,大有进扰我军之势。万一赵季和与之勾结,使其乘我之暇,蹈我之隙,则我四面皆敌,进退失踞。那时,试问午帅将何以自处?所以说到用兵上面,委实应当多多研究,不可孟浪……咳,咳,不可孟浪!”

    端方当下仍然不作一声,似乎接受了总文案的忠告。但是到夜里,还是把随在身边的陆军第十六协协统邓成拔,三十一标标统曾广大、以及原任三十二标一营管带、到重庆后忽然提拔为营务处提调的董作泉三个人,叫到他房间里,非常细致、非常深刻地谈了一两小时。等到第二天,他才当真下了手谕,说要暂时驻节资州,以便指挥;叫随行文武官兵勤加职守,勿得懈惰!同时,又饬令朱岳宾减少支应,以节物力;严查奸宄,以杜谣言。更厉害的是,所有州城官商旅店、流差站房、茶坊酒肆、居民住户,都须连环具保,不得妄留一名外来形迹可疑之人!

    他这办法,无异于宣布戒严。大家以为他在防范侧面的同志军和土匪。稍知内情的,也只认为在防范当面的赵尔丰。只有很少数的人,才知道除了二者之外,更主要的在防范他自己身边的湖北陆军。他从邓成拔、曾广大两人口中,了然到他所带的鄂军,精锐确实精锐,军风两纪很好,就只有些不大可靠。当提到要这般军队舍死忘生去为他端大人打仗时,邓成拔首先沉吟着说他没把握。他坦白地申明,对于普通士兵的情况,他无法知道;一班下级军官,在他跟前,循规蹈矩,唯唯诺诺,他们心头想些什么,他还是无法知道。他老实朝曾广大身上一推道:“曾标统比较与那班人接近一些,那班人是否能为午帅效力?曾标统可以禀报!”

    曾广大对于兵士与下级军官的思想情况,虽不比他顶头上司邓协统知道得多好多,深好多。但他与手下人见面时候经常一些,即令谈话范围未能扩大到思想领域,到底由于肯接触,谈起话来,比较随便的缘故,不知不觉之间,的确被他摸到了一些边。

    于是他把胸脯一挺,不假思索地道:“兵士们可以为大人效犬马之劳的,首先要求大人加赏他们一个月的月饷……”

    端方欣然微笑道:“这有何难!只要保我到成都,头天到,第二天便可加发恩饷二月。”

    “部下尚有未尽之言……其次,是要求大人准许他们在一两个月内全部撤回湖北……”

    端方脸色立刻变得阴沉起来,把手一摇,止住曾广大的话头。同时掉向董作泉问道:“湖北的消息,他们晓得了吗?”

    董作泉伺候大人久了,朝夕相见,无话不谈,态度已不似从前那样拘束,而是自然得多。因即带着微笑说:“大概不会吧?自从离开重庆,由湖北寄来的信,已经很少;偶尔有一些,经检查内容,也只谈的是家常琐事。我们商量了一下,恐怕有什么暗号藏在字里行间,不易查出。为了秉承大人意旨,防患未然起见,所有来信,全予销毁,无一字漏出。并且到达这里之后,又加紧了营规,除了结队出操,士兵不许一个人擅出营门;早午晚三次点名,只许睡在病房里和关禁闭的,才免予应点外,其余的人不许不到。这样加紧管理着,外面的谣言,大概无法传入的了。”

    “然则,他们何以会想到撤回湖北去呢?”端方垂着头寻思了一下,又问曾广大,“这两种要求,是什么人提出的?”

    “是部下与几个管带闲谈时,他们有这样的口吻。”

    “啊!原来是管带们的私见,不见得是兵丁们的公意吧?”

    董作泉不经意地把头摆了摆。端方看见了,便问:“你的意思是……”

    “我看,倒不完全是管带们的私见。因为士兵们出来久了,在路途上的时间又多,难得接获故乡音信,想回去看看,倒是人情,或者没有什么别的用意。”

    端方当下又换了一种话头,要他们去查明一下,要是开往成都时候,万一与赵尔丰的川军冲突起来,他们能不能为他把川军打败,把赵尔丰捉住,治他一个“违抗君命之罪”。

    不用查,邓成拔、曾广大不约而同地齐说:“请大人明鉴!兵士们都不愿意打仗!”

    “不愿意打仗?”端方吃了一惊,“他们可明白为什么随我入川?”

    “这是早已宣布过,是为了保护大人!”

    “保护我,就不打仗吗?”端方的脸色难看极了。

    两个雄赳赳汉子很像庙门口的哼哈二将,看起来还可以,就只一百个不开腔。

    等到把二人打发走后,端方才向董作泉发作道:“哪里是兵丁们不愿意打仗?明明是他两个不为我出力!吃粮当兵,打仗就是本等,何至于说到不愿意打仗?……”

    及至端方的气稍稍平静下来,董作泉才慢慢说道:“大人倒不要光是责怪他两个。他两个为了自己前程,巴不得为大人效劳到底。现在,他们之所以东推西推,实实因为他两个已经查觉士兵们不大听从指挥,如其强勉士兵们去与人开火,他们难免不首受其祸,那时,连大人都有未便的缘故。”

    “照你这样说来,军心已是动摇了!”端方只觉满脑袋都在冒冷汗,“这怎么好?”

    “大人不必过虑。只要驻在资州不动,照目前这样加紧防范着,是不会出事的。若是一开动,和外界接触,那……”

    <h4>四</h4>

    想不到才几天工夫,局面就变得如此地糟!

    京城电报不通,证实云南确已独立。云南独立了,贵州岂能例外?看来河山变色,已成定局;传说的摄政王爷逃出山海关外,隆裕皇太后自缢殉国,宣统皇帝不知流亡何所,大约也不全是谣言。唉!前不数日,他端方尚是权势赫赫的一员钦差大臣,尚雄心勃勃想作骆文忠公第二。而现在,不仅顿然变为一个恓恓惶惶的孤臣,甚至还四顾茫茫不知如何逃死!

    “寻根究底,都是赵老四害我!”端方颓然半瘫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神气索寞地向众人叹息道,“万万没有料到我这样一个淡泊宁静、胞与为怀的人,会为宵小所乘,陷于绝境。我现在心绪很乱,想不出一个自处之方。”他把那只刻不离手的鼻烟壶重新揣在怀里。举眼把坐在四周、脸色都无光彩的幕僚和随员们,看了遍,继续说道:“很不幸的是,诸君被我牵累,遘此疾凶。苟能牺牲我一人,而为诸君造福,固所愿也,但不知诸君尚有自救之方否乎?”

    他这样一说,众人怎会不被他打动?何况患难相同,只要救得了他,也救得了自己。因此,平日不大用心,只晓得遵命办事的一些人们,现在都成了诸葛亮,你三言、我四语地发出议论,并献了许多计策。

    其中似乎可以采用的,一是退回重庆去,据以自保,看形势变化如何,再作将来之计。

    但是立刻有人提出异议说:“这个不好吧?重庆看起来,仿佛是一个险要之处,二江交汇,四山回合,可是坏也坏在这上头。因为它是水陆交通要枢,攻易而守难,假如要据守,非有重兵不可。我们现在兵力单薄,守是说不上。并且听说午帅启节之后,地方情形很坏,朱道纽守有辞职之说,不良士绅有蠢动之势,最近几天,更不知变成何等模样。我们退回去,岂非自投罗网?恐防比在此地还要危险数倍。重庆是不能退回去的!”

    二是带着队伍,从川北取道陕西,到达汉中,再定行止。那时,武昌若已克服,则沿汉水而下,京师若还无恙,则越陕洛而上。总之,迅速离开这个四塞之邦的四川,那便“海阔随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然而不以为然的人却不少。有的担心道路迂长,既险且阻,不知走得通走不通。有的担心华北已经在闹事,陕西未必安定(他们不知道陕西早已独立,西安驻防旗人还遭了一次浩劫。因为彼时川陕间尚无电报,西北方面许多重大消息,尚未传人川境),要是贸贸然走去,说不定比去重庆还更危险。邓成拔、曾广大两人尤其不赞成。他们非常肯定说:“只怕走不到汉中府,军队就会哗变的。”

    三是不顾一切,依然奔向成都。因为从重庆到资州,系按官站走,走了八天;从资州到成都,仅仅三百八十三里,按站走,也只四天,破站走,不过三天,若是急行军,两天多一点也办得到。只要冲到成都,赵尔丰未必敢动手。献计的人还补充一层据说是尹良也以为满可行得通的办法,那便是说,成都尚有驻防旗兵好几千人,统于将军玉昆之手;玉昆与副都统奎焕一直与赵尔丰不侔,又一直颇得民心,“我们到了成都,立刻与玉昆联合,互相犄角。赵尔丰纵有不轨之心,也绝对不敢动了。只要把赵尔丰制服了,我们据守着这个省会‘任他风波险,稳坐钓鱼台’这样一来,岂特解了我们目前困厄,即于未来也有很大好处。”

    不待邓成拔、曾广大、董作泉三个人提出异议,端方本人早便闭目蹙眉叹道:“设若军心尚固,听从指挥,我何以还迟徊不进,向诸君问计?……唉!为我个人计,我倒想依照余大鸿劝我的话,轻车简从,离军到成都去,面与赵季和一谈,只要我表明不再觊觎他的总督高位,或者他可以一席之地容我苟安的……”

    不等他说完,若干张口都发起言来。嘈嘈杂杂,虽然不甚听得十分清晰,但大意不外乎不赞成他这样辱身求全。有的说,离开了军队,等于是蛟龙失水;有的说,轻去成都,无异于虎落平原。末后,夏寿田止住了众人,轻声细语说道:“午帅的话,当然是不得已而出之的下策。然而,派人去向赵季和疏解,晓以合则两利俱存,争则两败俱伤的道理,我以为仍是可以试一试。赵季和若听信了,只要我们能够平安率队到成都,那时,再想别的办法来对付他。”夏寿田用眼把众人瞬了瞬,“这是极其机密的话,不管什么人,只许听在心头,却不许泄漏一字的……对付的方法之一,比如刚才有人说的联合玉将军互为犄角,就很可采用。而且当兹革命排满潮流汹涌之际,玉将军为了自保,岂止会欢迎这么做;进一步尚会与我们同生共死,相依为命。那时节,除了对付赵季和恢恢有余外,并且还可依赖旗兵,以防范我们身边军队的异图,是之谓一箭而双雕落,午帅以为可乎不可?”

    当下好些人都觉得这个九头鸟的确有他的一手。遂都高喊:“妙计!妙计……”端方也不由摸着颊须,舒眉微哂道:“你这条连环好计,何以不早说出来,也免我两夜不能成眠?”

    “我也是两夜里辗转反侧,方想到的。”夏寿田得意地这样答说。其实他辗转反侧两夜,并未想到这条妙计,而是当前大家磋商研讨时候,他才偶然触了机。他只是不肯老实说出来罢咧!

    端方忽又脸色一沉道:“计倒是好计,万一赵老四不肯与我和解,即使口头和解而仍不容我率队去成都,那又如何对付呢?”

    夏寿田一时也抓耳搔腮,答应不出。

    骨瘦如柴,两颊下削,脸色青白得很像一个老烟瘾的刘师培,微微咳嗽了两声。众人知道他要献计了,也知道他一向能够用心,几次谈论时势,都比许多人高明,端大人也最喜欢听。大家连忙静了下来,要听他这次的高见。一则也因为他说话的调子很低,坐得又离太师椅远一点,要不这样,大人听不清楚,会生气的。

    但是这次刘师培的声音偏又响亮,并且话说得简短,不似平日那样旁征博引般冗长。他说,他曾与朱山研讨过,不管北京的传说是谣言或是实闻,看来,革命独立已成目前不可遏制的潮流。成都绅士固然不是革命党人,但也不失为识时务的俊杰,若说他们不想顺应潮流,乘势造成一个局面,未免把他们看得太笨。现在他们之所以尚无动静,当然由于赵尔丰压制所致。设若这时候午帅派人阴与联络,许可他们若是欢迎午帅去到成都,午帅立即会同他们,宣布独立,新政府中,决定安插一些人,他们一定满意。这样一来,绅民欢欣鼓舞,即令赵尔丰要压制,也压制不住;要阻挡,也阻挡不了。因为时势所趋,他纵有大兵,也会无能为力。何况他依赖的士兵,还是川民子弟,子弟哪里有不听兄父之言?而川绅则是士兵父兄。比如龙泉驿的士兵,便已戗杀官长,高喊革命,这就是一个显明例子啊!“迨到午帅宣布独立,获得人心,赵氏只好拱手相让,玉昆亦必举军相从,彼时午帅或进或退,都绰绰然有余裕,岂不大有愈于困处一隅,或颠沛道路乎?”

    端方尚正思索,到过成都住了几天的刘景沂,以及不仅到过成都,并与署理四川布政使尹良密切商谈,比较知道一些成都情况的尹良的兄弟弼良,齐扑扑站了起来(大家说话都脱略形迹地随便坐着。独他两个会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大概太兴奋了吧),同时说:“刘文案的话说得太好了,望午帅不要犹豫,即刻采纳施行的为是!”

    但端方还是向别一些人问道:“你们看,可以这样办吗?”

    当然可以!在这时候,谁还能说不可以呢?

    讨论结果,端方遂分派了两批人出发到成都,分头进行幕僚们所献的计策。一批四个人,是端锦、夏寿田、管荡之、董作泉,带了几挑古董字画去谒见赵尔丰疏解。疏解要点,是端方亲笔写在一封信上,不尽之处,再由端锦、夏寿田面陈。这四人稍后一步走。而前去联络绅士的一批三个人,却先走了一步,只稍带了一些无款识的端溪砚台,和几部宋拓的极其精美的碑帖,以代替有形迹的信函。这三个人,就是刘师培、朱山、弼良。

    <h4>五</h4>

    这个时候,成都局势也正急转直下。蒲殿俊、罗纶、颜楷、邓孝可这四个首要,果在九月二十四日的正午,衣冠齐楚地由来喜轩被邀请到五福堂。

    五福堂这天,也热闹非凡。除了周紫庭、邵明叔、徐子休、曾笃斋、廖治、樊孔周,以及许多有声望的绅士之外,甚至年将八十,久不抛头露脸的伍崧生老翰林,也穿着马褂,拄着拐杖,被请到了。正印官员在场的,有布政使尹良,有新被委派接署提法使的龙绂瑞,有恳辞不得、只好暂时留任的提学使刘嘉琛,有盐运使杨嘉绅,有劝业道胡嗣芬,有兼署巡警道于宗潼,同时他又是成都府知府。武官方面,只有才从新津赶回来的提督田振邦。驻防军方面,也只有副都统奎焕到了。将军玉昆说是有病不能来。有人说,玉昆之病是托词,实际是七月十五逮捕人的时候,没他,现在释放人的时候,他又何必来凑热闹?又一说,从七月十五以后,玉昆与赵尔丰意见不合,并曾密函庆亲王奕劻,弹劾过赵尔丰专断无君;两个人从不见面,甚至电话都不通;只有赵尔丰时不时送封亲笔信去,而玉昆却从未回过信;今天当然不会来为赵尔丰捧场!

    一句话说完,五福堂内,官绅济济,言笑晏晏;大约为了暂时不破坏大家的好心情,似乎都有默契,彼此笑脸相对之际,只是谈一些无干得失的空话。尤其是尹良,一句话一个哈哈,不是在这个人面前讲嫖经,就是在那个人身畔论赌法;并且拿出他预先画好的(就只没有裱褙装潢,想是来不及了!)一幅幅水墨山水,都已落了双款,四个首要,各人奉赠一幅,口头打着哈哈说:“不成六法,见笑,见笑!兄弟自己有一帧行乐图,迟日送请指正,并求法书一题哩!”

    原定程序是,赵尔丰还得同蒲、罗、颜、邓四位先生当面谈一谈,由四人表白决心帮助他收拾这个残局;而后再由周紫庭、曾笃斋从旁保证;而后便大摆筵席,作为结束前嫌、重联旧好的象征。

    但是大家伫候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赵尔丰才遣人传出话来说:“大人因为有紧要事情,不能出来亲送四位大人老爷的大驾,请四位大人老爷深加原谅!明天,大人设有便酌,务请四位大人老爷赏光!”

    大家一怔,都明白这倒不是赵尔丰拿架子,实实因为当着众人太难说话的缘故。

    当天夜里,一班曾经在来喜轩作过羁囚,以及一班与时局有关系的绅士们,大约有二十多人,都聚集在纯化街咨议局议长住的地方。他们应蒲殿俊、罗纶之邀而来。彼此见面,除了应有的一番慰安庆幸话外,一开口便说到省外的革命风潮,说到省内的糜烂局面,不约而同,都要问他们:“今后怎么搞呢?”

    比在七月十五被捕以前尤为白胖一些的罗纶,嘿嘿笑道:“大家商量嘛!”

    风采如故、意气还是那么风发的蒲殿俊,噙着一根长叶子烟杆道:“没别的,先给大家吃一颗定心丸要紧!”

    几个人同声问道:“什么定心丸?”

    罗纶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同伯英还在来喜轩里,就曾研究了一下,想到四川的乱事,起因于争路,促成于七月十五我与诸公被捕。父老兄弟流血牺牲,奔走号呼,何莫为了这两件事情?现在盛宣怀罢免,国有政策无形取消,是争路目的已达;我们平安释回,又被礼为上宾,是赴救之志亦遂。设若把这两件大事陈诉于父老兄弟,父老兄弟一定心焉喜之;而后再同赵季和商量一个减捐税、除苛政的办法,克日施行,用以答报父老兄弟。这样,庶几可以把危如累卵的四川,挽救于万一。伯英说的定心丸,便是这篇普告全川父老兄弟的文章。特邀公等共同商量,首先看这样办,可以吗不可以?”

    众口齐说:“好得很嘛!怎么不可以?”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