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七章 垂死时候的钩心斗角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
    只有周紫庭沉吟了一下说:“办法固未尽善,不过除此也别无收拾之方。姑试为之,未尝不可。”

    当下居然惹起好些人批评周紫庭不应该怀疑。甚至有人愤然说:“蒲罗两位先生身系全川人民重望,他们遭了意外,人民既然舍生忘死来救他们;而今他们得救了,说人民会不听他们招呼,这简直不可思议了!”

    周紫庭还是那样好脾气,仅仅摸着八字须笑道:“我不过多一点顾虑而已,并无别的意思。不过这篇文章不大好措辞,不知对赵季和有没有非难地方?”

    有人直率答道:“当然有!”

    邵明叔摇头道:“不好吧?”

    “有啥不好?是非不可不明!”

    蒲伯英微微笑道:“目前还不是明是非的时候。”

    “那么,这文章如何下笔呢?”

    罗梓青道:“我已托人拟了一篇底稿,”说时,便从条桌抽屉中取出一张通行长信笺来,“请大家斟酌,斟酌。”

    众人争着要先看。徐子休主张找一个人高声念出来,免得传观耽搁时候。王又新道:“让我来念。但是有言在先,请诸公不要打岔我。如其打岔了,我就念不下去。我念文章向来就有点口吃的毛病。”

    王又新所念的文章是:

    全川父老兄弟公鉴:近因乱事日亟,民不堪命,赵督帅蒿目时艰,为大局起见,与在省官绅协商,请蒲罗诸先生共图挽救之法,以期官绅一气,开诚布公,保地方之治安,拯生民于涂炭!现蒲罗诸先生等,已于二十四日,一体礼请出署。我全川父老兄弟关怀此事久矣,用特飞函奉闻;并请广为传播,俾众周知。所有因争路肇事之处,更应详为开谕,劝其解散。现赵、端两帅悯念地方糜烂,均极痛心,如能和平就抚,决不轻戮一人,亦断不追究既往,天日在上,某某等亦当同负其责!公等肇事之初,本为捍卫桑梓,保护善良,而同胞转因此受无穷之苦,富者破家,贫者丧命,流离颠沛,惨不忍闻,仁人义士亦必有所不忍;窃愿力为挽救,不负初心!至铁路事件,现已有正当办法,决不为外人所有。其他善后抚恤各事宜,蒲、罗诸先生既出,即当官绅协定,迅速施行。顾瞻四方,无任涕泣!某某等叩。

    王又新刚念完,许多人都赞可道:“要得!只能这样含含糊糊地说了!”

    更有人下了一个批语说:“此之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不过总觉得案牍气重了点。”

    周紫庭又沉吟着说道:“也还可以。只是后面两句说,其他善后抚恤事宜,即当官绅协定。这是有关系的话,似乎不能由我们单方面许愿吧?”

    蒲伯英把叶子烟杆放下,并把桌上洋灯的灯芯稍微扭了下,使得房间里更为亮了些。一面回答说:“紫庭先生虑得极是。我们研究好后,准备明天带进制台衙门,再交赵季和斟酌。得了他的同意,还应把协定各款,商量出一个轮廓。看是先发这篇文告吗?或者与协定同时发?我们并不拿主张,一切由赵季和去决定。如其他认为这样不妥,或者就不发表这篇文章,也由他。至说这东西案牍气重一点,因为就旁的人立言,不得不尔。缓一两天,等我亲自动手,搞一篇像样子的有血有泪东西,用我们十一人的名义发出去,作为一个交代。”

    “对!对!应该如此!应该如此!”周紫庭感到很满意。

    邵明叔问道:“到底哪些人列名呢?”

    “何用说!除受枉的诸先生外,都该列名。”

    “领衔的人呢?”

    “当然还是伍崧生老先生啊!”

    一班绅士在吃咨议局为蒲罗正副议长备办的压惊酒席时,大家都非常高兴,连最谨慎的周紫庭都这样想:“只要赵尔丰同意,把这篇文告发出,四川乱事,纵不即刻敉平,总可有个转机。只求四川能够恢复到争路风潮以前,任凭中国再乱,我们这个四塞之邦,也能保其无虞,而免遭受革命之厄的了!”

    两天之后,文告果然发出。尤其在成都,几乎每条街都贴了一张在极其打眼的地方。看的人也多。可是出乎官绅们意料之外,百姓们的反应却不大好。

    比如盐市口傅隆盛这个伞铺掌柜,看了这张木刻大字公告,听了通文墨的人讲解一遍之后,他一走进耗子洞茶铺,便高声大嗓子向熟人们吼叫道:“妈哟!好头的事!闹到这步田地,人死了一铺缆子,还说他狗日的是好人!还要叫我们听他狗日的招抚!还担保他狗日的不治我们的罪!你们说,天地间有这样的道理不?”

    当然,向来与傅隆盛一鼻孔出气的人,都同他一样的意思:蒲先生、罗先生只管放出来了,赵屠户还是该反对!“他狗日的拉的命债太多了,我们宁可欢迎那个端满巴儿,也不容他杂种再蹲在我们脑壳上!”

    <h4>六</h4>

    席散之后,葛寰中看见刘师培、朱山、弼良分别邀约周凤翔、邵从恩、曾培几个人,有的到对厢书斋,有的到花园,说是去欣赏宋拓碑帖——左右不过那几本什么云麾李思训碑啦、化度寺碑啦、澄清堂帖啦、真绛帖啦等等,都早已看过了,纵说纸墨光丽,逸趣横生,也值不得这样欣赏!何况那个刘师培,尽管大家恭维他学问好,听说他写的字连小学生都不如。可见看碑帖是虚,其实是别有图谋的。他本是“闯酌候光”的“不速之客”151,别人有事,应当回避他,他自己也应当知趣点,走开为妙!

    于是揩脸漱口之后,吩咐何喜叫大班提轿子,向彭兰村道谢而去。差不多走了三条街,葛寰中猛然想起,他的旧上司周善培一自被参辞脱提法司,他还没有去亲候请安。知道的人,自会原谅他公忙。但在一般人眼里,那就难免要怀疑他势利。此刻恰恰有空,为了不叫人批评,遂命大班改道去周公馆。

    周公馆的确有异于往昔!首先,大门外便看不见一乘轿子。不特没有绿呢蓝呢等大轿,就连轿铺里的黑油篾篷小轿也没有。走进花厅,也有一种冷清清的气象,墙壁上的字画,坐具上的披垫,全收了。

    周善培一身便衣出来,态度很是潇洒。让座后,不等葛寰中开口,先就一个哈哈笑道:“你来得好!我这两天很清闲,正打算找老朋友来谈谈。不过我们得先来个约定。第一,不许说慰安话;第二,不许说奉承话。要晓得,端午桥参了我,倒给了我一个难得机会,使我在这吃紧关头上,得以洗清满身积垢,还我本来面目;至少,可以叫四川人明白我姓周的,纵有对不住国家地方,却万分对得住四川人;目前或许还有些误会,将来是非总会大明的。到那时,再烦老朋友作个见证,当前,倒不要你们为我抱不平,这是一。”他送了茶,接过跟班递去的水烟袋,并且让葛寰中把雪茄烟咂燃,接着说道:“其次,我要说的,凡百维新,官场恶习,实在也该洗刷洗刷。何况我现在已经是无官一身轻了。我们彼此称谓,不宜再用那些恶俗名词,什么大人啦!卑职啦!宪台啦!属下啦!听起来,实实令人肉麻!我们最好是兄弟以待。夫子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新名词叫作同胞。若说尔汝相呼还不习惯,那就叙一叙齿吧,你似乎长我几岁……然则,你是老兄,我是老弟,既合于古,也通于今,端午桥闻之,也不会说我怪癖的!你说对么,老兄?”说完了,还带了两个哈哈。

    葛寰中开始倒怔住了。继而想了想,遂启齿笑道:“门生却不便与先生拉平呀!”

    “怎么又门生先生起来?你拜过我的门吗?”

    “难道先生竟忘记了?门生不仅递过帖,磕过头,还参拜过太师母与师母来的。”

    “哦……果有此事。然而‘人之患,在好为人师’152。我当时何为那样愦愦……也好,我们打个折扣吧,你只管以先生呼我,却不许自称门生。”

    “这怎么可以?”

    “都以我字相称,有何不可!”

    果然,不拘礼数,两个人谈得更其自如了。谈到当前时势之糟,两人见解完全相同,都认为革命党之所以如此得势,并非革命党本身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大都由于朝廷自己造成。亲贵争权,政以贿成,且不说了,“如其早点效法德日,改为君主立宪政体,俾天下俊杰,各在其位,各舒其志,革命党的邪说,是不会动摇人心的!”及至谈到四川局面,两人的见解便略有不同。葛寰中还是他的老看法,以为四川乱源,固然源于争路风潮,而弄到不可收拾之境,还是因为赵尔丰之无定见。

    周善培摇头叹道:“你是局外人,又在事后论人,无怪要对赵季帅多所指摘。其实,赵季帅何能负责,他只是代人受过而已!我问你,我的那篇上端午桥的长文,可看见过?”

    “熟读过几遍,先生的文章……”

    “我不与你论文。我只是说,看了我的那篇东西,你就应该明白四川之乱,孰实为之,而孰令致之了……”接着便把文章中质问端方的三层,自己背诵起来。越背诵,声音越高,显然已抑制不住他那满怀愤懑之气。

    “你看,他既玩弄了赵季帅,到头来,反把一切罪责,卸在赵季帅身上。尤其可恨的是,无中生有,把我拉在中间,想置我于死地,以报我代王采帅执笔,奏劾他与盛杏荪误国的宿憾……真是,找遍中外古今,也找不出像他这样的小人来!”

    在这个情况下,葛寰中只好违约,既慰安了一番,又奉承了一番,还颇颇扼腕地为之抱了一番不平。

    “然而小人枉自为小人!我的那篇长文传播之后,不管是同志会、同志军、哥老会、革命军,都完全了然川乱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因而,对于赵季帅不惟有恕词,抑且悯其当人傀儡。听说,现在已有数万之众,把端老四围在资州,要和他算账;端老四业经弄到走投无路了!”

    周善培称心乐意地笑了笑。又抽了一袋水烟,问道:“日来,你可有关于端午桥方面的消息没有?”

    “有的。适才在一个至好家里,正遇见几个由资州来省的人……”

    “什么人?由资州来,一定是端午桥方面的人啦!”

    “大概是的。”葛寰中遂从头叙说,他之去郝家,本有一点小事。不意跨进客厅,恰遇着曾笃斋、彭兰村借郝家地方请客。是时,正上大菜,大家邀他入席,他推托不了,只好做了个临时陪客,除郝家父子外,是周紫庭、邵明叔、张表方、颜雍耆数人。正客中间,只有一个朱云石是见过面的。其余二人,却是初会,“经郝达三介绍,方知一个颀长而瘦的,是鼎鼎大名的刘申叔……”

    “刘申叔,何人也?”

    “据说,就是曾在《民报》上写过文章,学问很好的刘光汉,又名刘师培的这个人。”

    “哦!我晓得这个人,是个有文无行、不甘寂寞的民党。他早已在端午桥幕中当清客。此人不足道。不过这时来省,也是有文章的。还有一个,又是什么样人?”

    “是京师旗人、云南临安府知府弼……”

    “弼良!这是尹良的兄弟呀!”周善培霍地站起,一步便跳跃到葛寰中身边。举止那么轻捷,完全失去了那种大员们的雍容仪态;并且不像是已过三十年纪的中年人,满脸急逮地问道,“他们说些什么话……告诉我!重要之至!重要之至!咳!弼良又偷偷上省来了!两弟兄又不知要捣些什么鬼!”

    葛寰中也站起来回答说:“席间只谈了些空话,丝毫没有涉及时势,无论是省外的,还是省内的。此外,就只观赏过几册宋拓碑帖……”

    “是郝议员家的东西吗?”

    “不是。郝家父子向不考究临池的。想来,是端午桥的东西,因为签条上都题有陶斋珍藏……先生怀疑这些人来省,其中定有文章,我也有此同感。因为刚散席,客人便与陪客挤眉弄眼,相率走到对面厢房去了。说是研究碑帖,当然,那是托词,只不过要回避我这个生人罢咧。而且这一席应酬也怪,主要客人与陪客之不伦类不说了,只论曾彭二人,为什么要借郝家地方请客?难道请到他们自己家里便不成吗?……”

    “你的意思呢?”

    “那何消说,不过为了避人耳目。”

    “其中究竟,惜乎你不问一问郝议员。”

    “问也不中用,他们不会说的。因为我入席之后,就察觉郝家父子都有一种踧踖不安的神气。”

    “这更值得研究了……”

    周善培背负着两手,在光光的地板上踱了两个圈子,忽然把脚一顿道:“无二无疑,决然耍的是这种把戏!”随即站在葛寰中跟前,睖起一双微凸的金鱼眼珠,咬牙切齿说道,“总之,我不能让端老四的诡计得逞。此人如果上了省,我周善培还能不遭其毒手之理?我与端老四已经势不两立了!”

    葛寰中心里一震,想不到他偶然捎来的这点消息,会发生这么重大的影响。他不禁问道:“先生打算怎样办?”

    “现在还说不定,首先要打听清楚这几个人来省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顿了一下,“我找吴璧华商量商量。我看,要破端老四的诡计,还是要仰仗赵季帅。好在季帅与端老四,也是道士的发髻,挽紧得不容易解开的了。”

    <h4>七</h4>

    几天当中,把这个高等学堂总理周紫庭麻烦得不住叹气。

    他是一个世故极深,而又最为谨小慎微的好好先生。自谓平生没有祸害过人,没有做过半星恶事;也未帮助过人,未做过一桩好事。现在行年已过知命,正是颐养天和时候,怎么还能牺牲素抱,来搞一些于己无益、于人也未必有好处的事情?因此,当争路风潮汹涌澎湃之际,连八十老翁伍崧生翰林都不免扶杖褰裳,逐逐于诸少年之后,号呼奔走,既愤且悱;而他从头至尾,仅仅参加过一次,不但没有发过言,而且没有动过容。当然,七月十五以后,他更游心物外,一尘不染;就在暑假当中,他也每日必到高等学堂,邀约二三知心好友,在深深的竹园静院里,饮酒、品茶、作无情对、敲诗钟,以遣永日。

    这样一个世事洞明、超以象外的先生,何以那一天,会被人拉到郝达三家来,惹了一身是非呢?说起来也在情理之中。约他的人只是告诉他,刘申叔带来端陶斋收藏的几本宋拓,不特精妙绝伦,还是海内孤本,不可不一饱眼福;而刘申叔又邃于经史典故,也是浊世中一个难得的佳士,不可不与之一谈。两者俱投上了心眼,你怎能怪他不欣焉命驾呢?

    当他的学生周善培青衣小帽,坐了乘轿铺里的对班小轿,到南大街他的公馆来晋谒老师时,他不等学生拜揖完毕,便皱起眉头笑道:“你来,是不是要请教我那天共刘申叔、朱云石、弼焕然三人,谈过些什么话吗?”

    周善培那么伶俐的一个人,也不禁惊呼起来道:“先生真果圣智如神了!”

    “不奇怪啊!假如事不关己,你这个丢了纱帽的大员,怎会暮叩柴扉,下顾到我老朽呢?”

    一阵哈哈大笑。让座,送茶,递烟袋。

    “这两天我心里憋得好慌。你不来,我也待找你了。孝怀,你得当心!假使端陶斋所谋苟遂的话,于你是不利的!你今天来找我,莫非已听见什么风声了?诗云:‘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古人阅历之言,一点没错啊!”

    学生懂得先生的脾气,说话与作文一样,在点题之前,一定要用若干闲笔动荡,谓之蓄势。并常引“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这两句诗,以为是作文妙诀。因此,当他方正盘马尚未弯弓之时,你千记不要打岔。如其不然,他那支箭,就更不容易发出来了。

    果然,在周善培耐心静聆之下,周紫庭才缓慢而老实地告诉他,刘师培等之来,原是奉端方差遣,游说成都绅士:“现在各省都独立了,四川何以尚无动静?这自然是因为赵季和不愿意。赵季和之不愿意把政权交出,让四川独立,一半固然出于他贪恋权位,一半也由于他平日暴戾恣睢,多行不义,招来七千万川人怨毒,生恐政权交出后,大家欲得而甘心之。但独立已成为当前潮流,违反潮流,必有后灾。川人若不及时摆脱赵季和压制,而顺应潮流,则未来灾祸,准会落在川人头上。那时,赵季和固难幸存,而川人亦必与之同归于尽了。今为川人计,只有从速欢迎端陶斋来省,共谋抵制赵季和,即时拥戴端陶斋独立。如此,四川便可出水火而登衽席矣!”

    这个高等学堂总理记性真好,他仅仅心烦意乱地听了一遍,居然能够撮其大要,把三个人的话组合成一篇首尾具备的短章,而且不掺杂自己一毫意见。只是说完后,补充了一段:“端陶斋兵力虽嫌少薄,但他们说,都是鄂军精锐,器械亦甚犀利,万一冲突起来,川军实非其敌。所以他们深望川绅一面派出代表前去资州欢迎,一面切告川军,勿再服从赵季和乱命。假使赵季和要依赖武力以抗前旄,就叫士卒们倒戈归顺;无论官兵,一体晋级倍赏。他们说,川绅无异川军父兄,父兄有命,子弟安得不听?苟能如此,四川定可不流血而跻于升平,固官民之幸也,而川绅造福之功,亦伟矣哉!”周紫庭还滑稽地把脑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圆圈,笑道:“嘿,嘿,伟矣哉!伟矣哉!”

    周善培却不笑。并且有意地问道:“先生意见如何呢?”

    “什么意见?”

    “就是说,对这班人所提,是许之呢?还是拒之?”

    “我以何理由要许之?难道我还不知道端陶斋为人吗?此公惯伎是过河拆桥;进一步,是罪归于人、功归于己的!”

    “其他几位呢?”

    “你以为曾笃斋、颜雍耆辈都不如我高明么?邵明叔倒敷衍了几句说,事情太大了,必须多约几个有力量、有声望的大绅商量,光只我们几个人,是难于为力的。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端陶斋决心要来成都,一计不成,二计必生。他果然来了,四川之独立不独立,倒在其次,孝怀,我却为你担忧。你那篇文章,痛快固然痛快,但太予端陶斋以难堪,你若落在他手上,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急于想把这场遇合告知你,就是要你早为之计……”

    先生且这样关心,弟子为了本身利害,岂有不早为计之理?周善培一坐上对班小轿,便直接去找吴钟镕商量。

    又一个黄昏时候,周紫庭正待出去找朋友,不意周善培又急匆匆走来。一看见老师,来不及寒暄,便低声说道:“先生要出门吗?请留步,有极其重大的事情,要麻烦先生。”

    “哦!”他照规矩皱起眉头笑了笑。回身让学生进到那间将就厢房改为的会客室,“是不是又有关于端陶斋的事?”

    “请先生先看这件东西!”周善培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叠起的公文纸,双手送了过去。

    周紫庭一怔说:“是什么?”先把老花眼镜从挂在马褂衣纽上的搏花盒子里取出,戴上。将公文纸打开,凑着由撑开窗扇的窗口上射进来的余晖,念道:“大理院奏为遵旨判拟要案,请饬按名解京,讯取确供,以成信谳,恭折仰祈圣鉴事……”他连忙问站在身畔、几乎比他矮半个头的周善培:“大理院的奏折。难道伯英他们的案子又翻了?”

    “与伯英他们无关。先生看下去便知其然了。”

    “噢!”于是又念了起来,“宣统三年九月二十日,内阁奉上谕:资政院奏,疆臣罔上殃民,违法激变,请明正国法,以遏乱源一折。着将此案交大理院,按照法律判拟具奏!等因,钦此!原来是赵季和的案子啊!”

    他遂跨前一步,几乎就靠着窗台,更注意地念道:“臣等当以案关激变良民,情节极为重大,自非将在案各该员等,提解来京,严行质讯,不足以折服其心,而伸川民怨愤之气。……哎!闹大了!”他跳了几行,继续念道:“查资政院原奏,赵尔丰以外,尚有周善培……有你?孝怀,何以资政院奏劾,也将你牵入了?可惜没有看见资政院的原奏……”

    “不用看,”周善培满脸尴尬地苦笑道,“可以想见,他们也是跟着端大臣打和声的。不然,便因受了端大臣的运动,当然所见同,所言亦同的了。”

    周紫庭没有理会,接着念道:“赵尔丰以外,尚有周善培、王棪、田征葵、饶凤藻等四员,均系案内紧要之犯,相应请旨饬下署四川总督端方。迅派妥员,一并押解来京,送交臣院,讯取确供,再行按律,分别定拟。并由总检察厅电饬该省高等检察长,将激变情形,详细调查,并将全案卷宗检齐送院,俾免狡卸,而重宪典。所有承审要案,请解院质讯缘由,是否有当?理合恭折具陈,伏乞皇上圣鉴!谨奏!宣统三年九月二十五日奉旨:依议。钦此!”

    就是这个极有涵养本事的人,在退还这张公文纸和取眼镜时候,也不由两手微颤,眼睛里也表现出一种不安神气,一面问道:“这是哪天接到的?”

    “就在今天上午,吴璧华去见赵季帅时候,赵季帅递给他说,是刚才由资州电局转来的。”

    “那么,京师是无恙的了。外间所传,可见是谣言。”稍微停了停,不等周善培开口,他接着说道,“看来,端陶斋必然来省无疑,或者就在这两天内,也说不定……赵季和对此作何打算呢?这倒是一桩棘手事情!拒之哩,不免抗命之嫌,还恐罪上加罪;从之哩,嗯!危险,危险……”

    周善培反而笑了起来道:“先生宽心。我们倒要感谢端大臣把这通电谕传来,不然的话,赵季帅还下不了决心,我也不会把邵明叔、陈子立邀约到这里来麻烦先生了!”

    <h4>八</h4>

    原来,好几天,吴钟镕都在密切地与赵尔丰商量,怎么样来对付端方?老四、老九、四征葵等只晓得怂恿老头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吴璧华却说:“若果真正交起锋来,其名不正,将士未必听命。何况陆军早有表现,对同志军尚不肯认真打,再命他们打陆军,那怎么成呢?”但是到底怎么做才好,吴钟镕还是想不出来。

    及至端方派人上省运动绅士欢迎他来省独立,吴钟镕据实报告后,赵尔丰把面前桌子捶得山震地叫道:“如何!我在上次电奏中,不是早已料到了吗?哼!哼!端老四想以此来勾结川人,可见他心目中已无朝廷!他是满洲旗人,尚且这样不忠不义,那我这个汉军旗人,何必愚忠到底?与其听端老四来做人情,使四川人倍加恨我,那不如我自己出头来送这份厚礼,还可叫四川人感激我的恩德啊!”

    吴钟镕赶快站起来,深鞠一躬道:“季帅果能这样做,那便造福无穷了!好不好我即刻把季帅这个好意传与绅士们,叫他们来与季帅当面一谈?”

    “你安排同什么人去讲?”

    “川绅我不熟知,这种有大关系的事,也未便胡乱找人。我安排先找周孝怀商量一下。他虽也是浙江省籍,但他生长四川,又中过四川副贡,一向与川绅有来往;到底找何人为宜,他较有把握一些。”

    “唉!又是周孝怀。这个人太聪明了!”

    “可是对于季帅,倒无二心。”

    “当然比尹惺吾好。无论如何,不会依附端老四来害我。”

    “季帅是否认为可以找他先做商量?”

    赵尔丰沉思了一下,方说:“不忙!等我再思索思索,看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良法没有?”

    虽然赵尔丰尚自犹豫不决,一面老四、老九、田征葵也在极力反对,但周善培却认为赵尔丰既已自己开了口,可见其机已动,无论早迟终归要走上这条路的。他一面切嘱吴钟镕,密切注意赵尔丰的动静;最好设法把田征葵约束住,使这莽家伙稍知利害,勿再为老四、老九所误。他自己便把一个在绅班法政学堂当教习的世弟陈崇基,约到家里,秘密地从法律上来研究,一旦赵尔丰愿意交出政权,将如何拟具条件?而未来的新政府,将如何组织?尤其是由什么人出来负责?

    这个陈崇基,号子立,是大竹县举人。曾经到日本学过三年法政,回国后,被聘到热河省,开办法政讲习所。仅仅一年,便回到成都,一面在绅班法政学堂教书,一面由周善培推荐,兼任督署政务会议六个议绅中的一个。因此,他对于政法,比起一般光啃东洋翻译书本的,当然高明一些。他的父亲曾经当过周善培私塾老师,所以他们是世兄弟;年龄相若,自幼在一处读书,所以他们是老同窗;周善培玲珑透顶,尖酸刻薄,陈崇基忠厚老实,口吃舌钝,所以他们两人又不仅仅是世兄弟,老同窗,而且还以蟨蛩相倚般的可托生死的知心朋友。

    到这天上午,吴钟镕正自料理私事,忽见督院卫队营管带陶泽琨奉命来请他即刻到签押房去,说季帅立等,有非常紧要的事面谈。

    不到两点钟,吴钟镕就兴高采烈地来到周善培家里。刚进花厅,他忍不住便哈哈大笑道:“孝怀,这下可好了!老头子催我来找你赶快去和绅士们洽商四川独立自治事宜!老头子决心交出政权!还说,越快越好!”

    “怎的忽然这样着急起来?发生了什么新事故不成?”

    “你猜得对,的确发生了新事故,而且是非常的事故!”

    吴钟镕遂将他抄来的那张公文纸递了过去。

    周善培初看时,还带着微笑。看到后面,脸上颜色遂变得青黄难定,脸皮紧紧绷在颊骨上,显得又气又怕。

    吴钟镕道:“老头子起初只满面惶恐地问我如何对付?这时节,老四、老九都像打败了的斗鸡,哭丧着脸,再也不说什么歪话。我本来要叫他两个多受一点作难的。但不忍老头子的苦恼,只好为他仔细筹划了一番。算了几条路子,包括他自己独立在内,都觉得不大好。他说,有朝廷统治时候,他以总督之尊,尚未能把四川敉平。以后没有朝廷可以依赖,加以一个端午桥在肘腋之下,百般捣乱,他纵有三头六臂,也难对付。何况四个月以来,他如处于火炉之上,身体精神都已不能支撑,反而不如脱卸仔肩,得少休息,俟元气恢复,再图报效国家的为善。因此,他才决意听从我们忠告,把政权交与绅士,让四川独立自治。如此,他既不算背叛朝廷,也就可以不遵朝旨。再而,端午桥的诡计,也无从施展。所以求速者,不过防备端午桥乘虚而来故耳!”

    周善培因才喜逐颜开道:“感谢神天,这下我方得救了……唉,唉,四川百姓也得救了!璧华,你的功劳太大了,将来我一定要写篇文章来纪念你的。”

    当下遂吩咐厨房备菜,烫允丰正陈年仿绍酒。一面又命人去请陈崇基赶快来。

    及至三个人入席,跟班把三只大瓷盅斟满了橙黄色的允丰正仿绍酒。主人先举起酒盅,郑重其事地向客人说道:“这酒,还是今年春天,由重庆用船运省的,据说都是十年以上的陈酿。这一坛,是最后的一坛,好久都不肯开用,兼以事变日亟,也无心于饮食。今天璧华把好消息传来,子立拟稿,大抵也斟酌尽善,姑且不计将来,当前也大可庆贺。这是若干天来一个难得的好日子!我们不可辜负好日子和好酒,来!大家先喝三盅,再慢慢商量下一步的办法。”

    三个人都是喝黄酒的能手,又在酒落欢肠的情境下,每人喝一二斤,实在不够。只因商定,下午吴钟镕要去回赵尔丰的话,周善培、陈崇基要去周凤翔公馆决定大事,有了醉意不好。彼此约定,待政权转移之后,再痛痛快快喝一场。

    所以周善培同他老师说话时是一丝酒意也没有的。

    <h4>九</h4>

    洋油灯刚点亮,陈崇基已偕同邵从恩跨进会客室。邵从恩进门一拱之后,先就冲着周善培笑道:“法司大人的妙文,拜读了三遍。我正要……”

    周凤翔连忙截断他的话头说:“明叔,我们讲正经话要紧!”

    周善培跟着说:“明叔若是瞧得起我,就不要再这样官称好啦!”

    “遵命!遵命!”他还是那样满面春风地道,“听子立说来,赵季帅决心交出政权、军权、财权等一切权力,让川绅出头独立,当真有这样事吗?”

    周善培道:“现在尚只说到交出政权。当然,政权既已交出,其他自不待言。再而我们现在讲的是自治,不名为独立。”

    “二者有区别吗?”

    周善培拿眼把陈崇基一瞟,示意叫他说。他刚说了一句:“有区别的……”

    周凤翔便打断他的话道:“我们不必在这些字眼上去费时间,还是研究一下赵季和这样做,到底好吗不好?”

    “好吗不好?”邵从恩莫名其妙地问,“紫庭先生的意思是……”

    周善培笑道:“先生是说季帅现在之愿意交出政权,恐怕是一时愤慨的话,不见得就是诚意。先生还说,政权岂能轻易交出?倘若交出后,季帅打起后悔之时,那才叫不可救药哩。这是说,对季帅那面不好……”

    不等周善培说完,邵从恩早已板起面孔,向周凤翔叫了起来:“嗨!嗨!嗨!紫庭先生,你怎么会这样说?我这个人,向来不愿得罪人,但我现在却要请教你紫庭先生——你吃的饭,是赵家给你的吗?还是四川人给你的?”

    想不到周凤翔依然那样雍容大雅地笑道:“明叔的火气还是这么盛!殊不知孝怀尚未毕其词哩。况且孝怀转述我的话,稍有点出入。他把我疑问口气,完全变为全称肯定,听起来恰似我在为赵季和说话。其实,并非如此。我只是想从反面来促使赵季和不要出尔反尔,把这样一件大事,再当作儿戏而已!我最要紧的话,在后面几句,孝怀,你可说下去!”

    “是,是。不过……恐怕又把先生的语气变了。还是先生自己说的好。”

    “不!你说。以下不多几句,辞义甚明,变不了的。”

    “那么,不尽之处,先生补充一下。”周善培略一思索,遂向邵从恩说道,“先生意思,以为四川七千万人口,等于一个日本了。要治理这样一个大地方,非有一批人才不为功;尤其在上面作发踪指示的人,不但要有大才大能,还要有经验阅历,有气魄,有眼光。如其不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先生的词意,大概是如此吧?”

    “大概如此。我现在却要补充两句,就是目前是个烂摊子。光是收拾这个烂摊子,已不容易,何况国家大局面,尚在动荡之中,将来到底变成一个什么样子,我这个老朽实在看不出来。万一不幸而搞到像法兰西那样的大革命,那时,要保全四川,不为这派洪水淹没,那就更要有一种应变人才。不然,是会‘载胥及溺’祸延后代儿孙的。”

    邵从恩不由笑了起来道:“呵,呵,呵。紫庭先生可谓深思远虑了!好倒很好,但是如公所言,则古人说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全不可能了。何以呢?必须先有应变全才而后可为。而且这应变全才还该一批一批的,仅有少数几人,还不行哩!像这样的例子,不但在中国的《二十四史》中无法找到,恐即在万国历史中,也一样找不到的!”

    陈崇基接着说道:“日本明治维新,就不曾是先储人才,而后才尊王废幕。但是……”

    但是却被周善培打断了:“子立让我说……”他站起来把手一挥,做出一种决然不可移易的样子,“我们现在研究的,并不是赵季帅该不该交出政权?更不是四川该不该自治?简单说吧,赵季帅之欲交出政权,已成定局,不管他是否出自本心,或者为势所迫。总而言之,他目前除了这样办,确实没有自保之方的了。现在我们要研究的,首先是应该找哪几位代表绅士去同季帅当面把这件事情摆到桌面上来说。目前,季帅那面虽由吴璧华传话,绅方我在代表,但这只能算是一种牵针引线工作;必须季帅与川绅公开见面,把事情叫穿,才正式作数。其次,便是绅士方面,应该由什么人出头来接受政权,组织自治政府?这人选太重要了,既要能够为季帅所信任,又要能够为川人所钦仰,才与不才,我看还在其次;何以呢?因为只要辅佐得人,是可以济其不足的。这然后才说到条约如何拟订,新政府如何组织。好在这些,我已与子立略做准备,到时候都容易措手。目前我们亟待研究的,还是我说的前两项,而前两项之中……”

    周凤翔接口说道:“人选的确要紧。现在形势所趋,我也只好赞成孝怀的话。那么,我们先提一提人吧。你们说,接受政权,负责组织新政府,谁人为宜?”

    邵从恩不假思索地道:“紫庭先生就最为合适。一则……”

    “哈,哈……哈,哈……快别说什么一则二则!”周凤翔笑得八字胡须直打抖,并且挥着两手,活像在与人打架似的,“别和我开这种玩笑吧!我们说正经话。”他掉过头去,很肃然地向着周善培、陈崇基道:“希望你二位和我一样的心,为了收拾当前这个烂摊子,以及真正把四川搞成一个自治好地方,切实斟酌一个能干点的人;即使如孝怀所说,才不才姑置勿论,然而精明干练,总不可少。我认为明叔为人,倒可入选……”

    邵从恩一跃而起,才高叫一声:“刚才还说莫开玩笑,怎么……”

    “……当然明叔不会答应。人各有其志,确实不好强勉。我另举一个人,你们看如何?”

    停了停,待到三个人都注了意,他才说道:“这人就是蒲伯英!”

    三人一齐“咦”了声,都说:“我们也想到了他。”

    邵从恩更拍着两手呼喊道:“依道理说也该他!他是咨议局正议长,民意代表的主要人,由他来接受政权,名正言顺,谁曰不宜?”

    周善培对陈崇基笑道:“果如我们前两天的拟议。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接着他便转向周凤翔,“人选定了。但找什么人去见赵季帅?这人是代表绅士去要求他交出政权,既要会说话,又要会见机;待到话入了港,就该磋商条件,就该提出接受政权的人。我想季帅对于伯英,心头定会感到不是味道。因为两天当中,他们都在见面,但听吴璧华讲来,两个人态度都不那么自然,而说的大抵是一派敷衍应酬的话。所以提到伯英,还必须要费点唇舌。先生看,这去的人,好不好即请明叔担任一角?……”

    “怎又点到我?”

    周凤翔道:“你最为合适!”

    “真的,除了明叔,实在找不到第二人,赵季帅佩服你正派,而你又善于言辞。况且不只你一个人去,子立可以同去。谈到条件与组织,子立可以帮忙。子立是督署政务会的议绅,在这个授受场合中,是应该参与的。”

    但是邵从恩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不行啊!赵季和这人,喜怒难测得很。况当此内外交逼时候,我怎好去向他要政权?如其他翻脸不承认他说的话,那我这人,还能活着走回来吗?别的什么事,我都可遵命,尤其对人有益,于我无损的事,我更乐为之。但这杀头险事,”他连连拱手,“另请高明的好!”

    周善培道:“明叔过虑了,何致有此!”

    周凤翔道:“真是过虑。苟有危险,我们断乎不推举你去了!”

    陈崇基道:“何况我一路奉陪。邵先生应该晓得,我也是一个谨慎人呀!”

    邵从恩犹正推辞。周家的跟班飞跑进来说:“有位督练公所的吴大人,来会周大人,已下轿进来。”

    吴钟镕打着浙江人的官腔,一路喊着:“孝怀在这儿吗?”

    周善培连忙把他介绍给其他三个人见了,说:“我们已经商定了,绝端赞成季帅交出政权,由四川人出来自治。并也拟定蒲伯英接受政权,组织自治政府。”

    “妙极!妙极!季帅今天把一班掌兵权的人,全招呼在五福堂,讲明大局形势,非请四川人出来执政不可。命令军官们,在新政府组成之日起,绝对服从新政府的调遣。会后,季帅叫我给你打电话,要你立刻通知绅士们,赶派几个代表进去同他当面一谈。在电话上,知道你在这儿正与诸公研讨。这儿又没电话,我怕误了时机,季帅不耐烦,只好亲自跑来。”他穿的是便衣,遂举起双手,向众人拱了一遍,“恕我冒昧!想来诸公定已推出代表了。务望赶快派人去请来,同我一道走。”

    周善培笑着把邵陈二人一指道:“就在眼前,何用去请!”

    邵从恩眉头微蹙道:“我不了解,赵季和既愿交出政权,那便邀集官绅,正式公布可也。何以一定要与代表面谈一场?这是什么用意?”

    吴钟镕笑道:“我们本来是这样主张的。但季帅觉得似乎太骤了。因此,商量之下,才作两步进行——第一步,由川绅推举代表数人,先谒季帅,陈明大势所趋,四川不能不出于自治,要求季帅恩准,而后季帅承诺;第二步,全体绅士晋谒,与季帅面订条约。把这两步办完,方定期授受政权。”

    邵从恩又问:“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办?”

    “那便不大清楚了。想来,只是防范有人责备,说是季帅自甘失政,并非由于绅民要求,是为不忠于朝廷故耳!”

    就这时候,周善培一个兄弟,同着两个身穿便衣,脚上却着了双抓地虎靴子的人,急匆匆向会客室走来。

    周善培狐疑地问道:“怎么老三跑了来?”

    吴钟镕也从雪亮的灯光中,把来人看清楚了道:“原来是武巡捕蒲祖庚和边藏科参事梅馥羹。一定是奉命来催请代表的。”

    果然,梅馥羹一进来,不及和众人打招呼,便向吴钟镕说道:“季帅着急得很,要吴大人立刻把绅士代表约去。时间不早了,面谈之后,季帅好安排就寝。我们先去周大人公馆,生怕找不到这地方,才请这位先生一同坐轿赶来,很费了周折!”

    吴钟镕不由分说,挽着邵从恩的袖子往外便走道:“箭已上了弦了,还迟疑什么!”

    陈崇基跟在后面。

    主人与周善培一道把他们送到大厅上,看见五乘轿子都上了轿夫的肩头,方才高高兴兴退了进去。

    周善培一面走,一面喜笑颜开道:“大功告成!四川人从此只有感激我的了!”

    他的老师却摇头叹道:“前途如漆,是好事,是坏事,到底难说得很……”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