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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灯下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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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太太跑上前,一把拉住奚敬平的衣服,瞪了眼道:“你放明白一点。你若是和我翻了脸,我告你一状,让你在重庆站不住脚。我老实告诉你,我今天去见了方家二小姐,把家庭的纠纷都告诉她了,她当然站在女人的立场上,是同情我的。她一个电话,就可以叫你吃不消。”奚先生道:“方小姐,圆小姐又怎么样?谁管得了我的家事?”奚太太道:“管不了你的家事?你有本领,马上就和我一路去见二小姐。”说着,扯了他的衣服就向外拖。奚敬平瞪了眼道:“你也太不顾体统了。滚开!”说着,两手用力将她一推,她站不住脚,就倒在地下。这一下,她急了,连连地在地面打了两个滚,口里连叫“救命”,那声音叫得是非常的凄惨。随了这声音,左右邻居,一窝蜂跑了来。奚敬平叉了两手,站在门外走廊上。奚太太原来是在地下打滚的,李南泉看了这副情形伸手扯她起来,有些不便。不扯他,眼看她坐在地上,又像是不同情。只好虚伸两只手,连连向她招着道:“有话站起来说罢。”奚太太哭着道:“不行呀不行呀,姓奚的把我打得站不起来了。我不想活了,我死了,请你们和我伸冤罢。”说着,两手在椅子上面敲敲,又在地面打打。那眼泪、清鼻涕、口水,三合一地向下流着。李南泉没法子叫她起来,就回转身问奚敬平道:“老兄本是刚才回来的吗?”他“唉”了一声道:“其可恶就在这一点了。我一落座就和我吵,而且随着也动起手来了。”

    李南泉笑道:“事情的发生,决不是突然,总有些原因在内。老兄还是应当平心静气地想上一想。或者,你到我那里去坐坐。”说着,牵了他向自己家里走。奚敬平看了太太这种撒泼的情形,料着就是这样走去,也不能解决问题,托李先生转圜一下也好。于是就到他家里去。他见李家外面这间屋子,拦窗一张三屉桌,配上一把竹制围椅,而手边就是一个大书架子,堆满了西装和线装书。正面靠墙一张方桌,配上两把椅子,还擦抹得干干净净。空着什么东西也没放。书架对面,放了一张竹子条桌,上面两只瓦盆,栽了很茂盛的两盆蒲草。又是个陶器瓶子,里面插了一束野菊花,配着山上的红叶子。地面上固然是三合土的,却扫得像水泥地面一样平整。奚先生点了头笑道:“老兄这屋子,可说窗明几净,雅洁宜人。”李南泉笑道:“什么雅洁宜人。你指的这三样盆景吧?这蒲草在对面石板路的缝里就长得有,只要你肯留心去找,不难找到像样的。这瓶子里的东西,屋后山上更多,俯拾即是。”奚敬平道:“话不是这样说。东西不在贵贱之分,只要看你怎样利用它,住草屋子,也有布置草屋之办法。珍珠玛瑙,自然搬不进这屋子。野草闲花,可随地就有。但是你家里可以布置得这样干干净净,还很有生气,何以我家里就弄得猪窝一样?有道是人穷水不穷,干净是不分贫富都可以做到的。而我家……”李南泉笑道:“不要发牢骚,我们慢慢谈谈罢。我愿意和你们作鲁仲连。”

    这道士伸着两手,自是铜铃在左,铁剑在右。那个蓬头女人,只是在铜铃铁剑之下乱钻。李南泉在自己山窗下遥远地看到,笑道:“这有些像张天师捉妖。的确是一出好戏。”李太太也忍不住笑。叹口气道:“女人总是可怜的。不能自谋生活,就只有听候男子的玩弄。这个像妖怪的女人,还不是为生活所驱?她要是生活有办法,又何必弄到这种地步呢?”他们这里批评着,那边的打骂,是更加厉害。男主角家里男女小孩,一齐拥上。那女人拍着手,跳着叫道:“你们都来,我要怕死,我就不来了。”邻居们有好事的,看到这样子实在不忍袖手旁观,也就奔了向前去排解。在远处遥观的人,只见一群人乱动,已看不出演变的情形了。正好起了一阵强烈的风,吹得满山的草木,呼呼作响,向一边倒去。站在山麓上的人,也有些站立不住。那妇人被几个人簇拥着走开,男主角也跟随了道士回去作佛事。中止了的锣鼓声音,又继续敲打起来。这大风把一场戏吹散了,却不肯停顿。满天的乌云,更让风吹着,挤到了一处,满山谷都被乌云照映,呈了一种幽暗的景象。树叶和人家屋顶上的乱草,半空里成群乱舞。四川的气候,很难发生大风。有了突起的风势,必有暴雨跟在后面。李南泉走到屋檐下,向四处看望一番天色,回来向太太道:“我们不必仅看别人的热闹戏,应考虑自己的事了。这一阵大风,把屋顶上的草吹去不少,随后的雨来了,我们又该对付屋漏了。”李太太道:“我们要不是过着这种生活,那一样唱戏给别人看。”

    这笑语声由大雨里走来,自然是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向那边人行路上看去时,奚太太高撑了一把雨伞,将长个儿的奚敬平,罩在伞底下。奚先生倒是坦然处之,奚太太可是扭摆着身体,咯咯乱笑。她右手撑着伞,左手却把她的一双高跟皮鞋提着。看这样子,他夫妻两人是言归于好了。李南泉看到,就忍不住打趣,笑问道:“奚太太,你这倒是很经济的算盘。宁可两只脚受点委屈,也不能把这双高跟鞋弄坏了。”奚太太笑道:“我可没有打赤脚,穿了草鞋的。现在的高跟鞋,前后都是空的。”还怕人不相信,就抬起一只脚给人看。抬脚的时候,也就离开了奚敬平的身子,奚先生就暴露在雨里头。但是他对于有雨没雨,并不加以注意,依然放开步子,继续向前走。奚太太撑了伞追了上去,还是伸到奚先生头上盖着,口里连说“对不起”。但是奚先生没有表示,也不说话,木然地向自己家里走着。吴春圃走到李南泉身边,低声笑道:“奚先生作得有点过分,太太对他是这样恭敬,他简直不睬,我看到都有些不过意。”李南泉笑道:“也许到家以后,问题就解决了。因为遭遇屋漏的命运,邻居们全是一样的,甚至他们家的屋漏,比我们家还凶。回了家逃水荒要紧,彼此就不会争吵了。”他们作邻居的是这样预料着,不想过了十五分钟,奚先生家里,就是一阵狂叫,接着那桌子面“轰咚轰咚”拍着响了两下。

    这种声音,分明是表示奚家的内战,又继续发生。李南泉笑道:“政局的演变,实在是太快了。这边如此,不知道石家的谈判决裂了没有?”吴春圃站在走廊的尽头,反背了两手,正观看着山谷口外的雨景。听到李先生的话,这就带了笑容,向他招招手。这走廊的尽头,是遥遥地正对了石家那幢沿溪建筑的草屋。李南泉走过去,就看到洗脸盆,凳子,竹篮子,陆续由窗户里抛出来,向山溪落下去。石正山教授两手抱了头,由屋子里窜了出来,靠了墙根站住。石太太在屋子里大声叫道:“石正山,你有胆量,正式和那丫头结婚。你也不必隐瞒,那丫头原来是叫你作爸爸的。你还有一口人气,你就作出来试试看。”说着话,石太太两手举了根棍子,也就奔将出来。石先生身边,并没有武器,只有一只装炭的空篓子,扔在地上。他情急智生,把空篓子举着。正好石太太一棍子打下来,他将炭篓子顶住。吴春圃笑道:“好家伙,若不是炭篓子防御得快,石先生马上就得上医院。这让我们长了一点见识,烧完了炭,空篓子可别扔了,这东西大有用处。”李太太为了家里漏雨,正是十分懊丧。听走廊上说得热闹,忍不住出来看看,笑道:“现在社会上,还没有真正的男女平等,像石太太这种态度,也是需要的。空作好人,是不会等着人家同情的。”他们正这样说着,那边石太太为雨阵所阻,听不到小声说话。摇着手道:“不劳各位劝解,我今天和石正山拼了。”

    这毛骨悚然的情绪,是两种原因造成的。一种是这些凄凉的声音,把人震动了。一种是半空里的雨风,吹到人身上,让人觉得身上冷飕飕的。李南泉道:“二位的意思怎么样?我们就这样谈下去吗?”吴春圃道:“我们西窗夜话,一句话没说,仅看了戏了。再谈谈罢。不谈,屋漏,没有停止,我们也没有法去睡觉呀。”李南泉道:“我们各加上一件衣服,在这里才坐得下去。”他这样说着,李太太先就送了一件夹袍子来。接着吴太太由屋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手里举着一件毛线背心,笑道:“穿着罢。带进四川来的衣服,就剩这一件了。”吴春圃操了川语道:“要得。太太们都是这个样子,我想这村子里的桃色新闻,也就很少发生了。”李太太道:“那倒不一定。凡是家庭发生的纠纷,多半是男子先挑衅,哪家的太太,不是像医院里看护似的,伺候着先生?”李南泉笑道:“这么说,男子们都是病夫呀?”李太太道:“女人可叫作弱者,比病夫还不如。”李南泉道:“我觉得……”他只说了这三个字,突然把话止住,又笑道:“不要觉得了。大家说着怪协调的,不要为了这事又冲突起来。”这时,甄家小弟弟提着一盏灯笼,甄太太提着一个小包袱过来,送交甄先生。她道:“天凉得很,换上罢。”甄子明道:“什么意思,这很像上洗澡堂子。”甄太太道:“不是那话,你还赤着一双脚,没有穿袜子呢!你就是加上一件衣服,坐在这走廊下,大风飘着雨,可会向你身上扑,索性把这件雨衣也在身上加着,那不是很好吗?”吴春圃笑道:“我该吹喇叭了。”

    这时,来看热闹的邻居,也就益发增加了。听到刘副官对家里失火,抱着这样一个毫不在乎的样子,都很惊异,呆呆地瞪了眼睛望了他。他越发得劲了,将嘴角里衔的那半截烟卷向地上一丢,两手插在西服裤子袋里,将两只脚尖站着,悬起脚后跟来,把身子颠了两颠,笑道:“这的确算不了什么!我姓刘的到川来,就是两肩扛一口。什么根基也没有。现在呢,不敢大夸口,大概抗战胜利了,我回去吃碗老米饭,还没有多大问题。那些放火的人,有些想不开,他以为我刘某苦了这多年,就只盖了这所国难房子,一把火放着,我就完了。那真是鼠目寸光。老实说,有我们完长在,盖这样的国难房子,连里到外,他就是搞一万所,也毫不在乎。这种人只知道打我们这种芝麻大的苍蝇,他敢到我们完长公馆的山脚下多溜两趟吗?”说着,他高兴起来,还是将两手乱拍着。李、吴二人原是抱了一份守望相助的同情心而来,看到他这样狂妄的态度,把那份同情心,完全给冷水浇洗过了。他根本不需要人家怜惜,若去说安慰的话,反是要讨没趣。因之两个人倒是呆呆地站在火场边上,开口不得。这一幢国难房子,究竟不过七八间,几个大火头燃烧着,那腾空的烈焰,就慢慢地把势子挫了下去。四围的人家,又拿出全副的精神,监视着火势,料着也不会再有蔓延的可能,有些远道来的人,不愿在雨里淋着,也就开始后退了。

    这时,大路头上,突然有人叫道:“喜怒哀乐,痛快之至!”大家听了这话,却没有看到人。只是昏暗中,有个不大亮的手电筒,偶然将光亮闪一下。李南泉听这是湖南朋友说话,而且声音也相当熟,便向暗空中问道:“是哪一位朋友?”那人道:“我知道问话的是李先生啦。我们在一处躲警报,曾爽谈过。”李南泉想起来了,是那位穿灰布短衣踏草鞋的少年,这人意志非常坚决,慷慨言谈天下事。记得他是复姓公孙,可能是假的。不过也不知道第二个姓,便笑道:“我想起来了,是公孙白先生!请到家里来坐罢,我们正在煮茗清谈,趁着这巴山夜雨。”那人哈哈大笑道:“清雅得很。不过我不能加入。你们的芳邻奚太太,她不满意我。尤其是贵保保长,他们由方公馆出来,带着一番骄气凌人的样子,让我教训了一顿。敌机轰炸得这样厉害,在这村子里的公教人员,还在大闹其桃色新闻。说什么幕燕处堂,简直行尸走肉。李先生,再见罢,我也离开这地方了。”说着,那微弱的手电筒灯光,又晃了几下,隐约地看到有个短衣人,顺了人行路走去。甄子明是个老于世故的人,听到暗空中这番激昂的语词,就没敢说什么。等着那一线微光,晃荡着出了村子口了,便低声问道:“这是什么人,说话是气愤得很。”李南泉道:“青年人气愤,现在还不是应有的现象吗?这位仁兄倒是个有志之士。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这当然激怒了那屋子里的主人。袁四维就跑了出来。看到那妇人在山路上站着,左手叉了腰,右手攀了路上的树枝,正对了这里望着,这就笑着点了两点头。还不曾开口说话呢,那妇人就两手一拍道:“袁四维,你是什么东西?你玩玩女人,随便就这样完了?现在这前前后后几个村子,谁不知道我张小姐和你袁四维有关系?除了你糟蹋了我的身体,你又破坏我的名誉。你不知道我是有夫之妇吗?幸而我的丈夫不知道。若是我的丈夫知道了,我的性命就有危险。你现在得保障我生命的安全,赔偿我名誉的损失。”说着,她拍了手大叫,偏是那作佛事的锣鼓停止了,改为道士念经,这位张小姐的辱骂声,就突然像空谷足音似的,猛可地出现。而且她的言词,又是那样不堪入耳,引得左右前后的邻居,全跑到外面来观望。袁四维为了面子的关系,不能完全忍受,就顿了脚指着她骂道:“你这家伙,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这样的不要脸?”张小姐听了这话,由坡子上向上一跑,直冲到袁四维面前来,她将手抓着他的衣服,瞪了眼道:“姓袁的,你是要命,还是要脸?”袁四维见她动手,当了许多邻人的面,更是不能忍受,他伸着两手,将那女人一推,把她推得向地面倒坐下去。那妇人大叫“救命,杀了人了”。声音非常尖锐,像天亮时被宰的猪那样叫号,袁家的道士穿着大红八卦衣,左手里拿了铜铃,右手拿了铁剑,奔将出来。看到那妇人由地上爬起,披了头发,一头向袁四维撞了过去。道士叫句“要不得”,横伸两手向中间拦着。

    石正山教授,紧紧跟随在太太后面,神色十分平常,似乎他家并没有争吵过似的。奚敬平,放着步子,又在他两人后面走。大家都默默地没有说什么。李太太由窗子里向外张望着。她也很引为稀奇。见李南泉正低着头在书桌上写文稿,就走向前,轻轻地摇撼了他的肩膀,低声道:“你看看对面大路上,这是怎么一回事。”李先生向外看过,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男子都是这样,他无论如何意志坚强,一碰到了女人的化妆品,就得软化。你想为什么化妆品这样值钱?又为什么抗战期间,太太小姐们可以跟着先生吃平价米,而不能不用化妆品?”李太太笑道:“女人用化妆品,也不是为着降伏男子。我们黄种人,脸上有些带有病容的,擦点胭脂粉,可以盖遮病容。”李南泉道:“这话也不尽然。白种人不会有面带病容的情形,为什么白种女子,也化妆呢?而且我们黄种人现在用的化妆品,百分之八十,就是由白种人那里买来的。”李太太正了颜色道:“这很简单,假如你反对女子化妆,我就不化妆。可是人家要说我是个黄脸婆子,就不负责任了。”李南泉站了起来,一抱拳笑道:“我失言,我失言,你可别真加入了奚太太的阵线。我绝对拥护太太化妆。何以言之?太太化妆以后,享受最多的,还不是太太的丈夫吗?言归本传,惟其如此,大路上行走的石正山,就跟随在太太后面不作声了。反过来说,太太不化妆,是最危险的事。石太太老早不谈妇女运动,早这样爱美,小青的那段公案,就不会产生了。所以太太们为正当防卫起见,也不能不化妆。”

    石太太听到人家说她美,也是掀开了两片红嘴唇,露着白牙齿笑了起来。她一扭头道:“我倒不是一定要化妆,不过人家若误会我们不能化妆,我不能承认这种谬误的观察,也化起妆来,给人家看看。老实一句话,我们美的时候,那些黄毛丫头,她作梦还没梦见呢。”奚太太在屋子外拍了手道:“还是石太太的话,说得非常中肯。要不信,黄毛丫头们就和我们比着试试。”李太太笑道:“奚太太说这话,和石太太说的,有些不同。石太太说的黄毛丫头,那话是双关的,你说这话,可就滋味不同了。”石太太听了这话,抢着走进屋子,抬起手来伸到李太太面前,将大拇指和中指夹了一弹,“啪”一声响,笑道:“偏是你看得这样周到。”这三位太太一阵说笑,就把刚才奚敬平生气的那段故事,扔到一边去了。他也是感到无聊,就在口袋里掏出烟盒子来。李太太没有考虑到奚先生的环境,就笑道:“嗯!奚先生现在也正式吸纸烟了。”奚太太还是在门外走廊上站着的,她遥远地指了他骂道:“你看罢,这是个十足的伪君子,现在是图穷匕现了。他原来根本就吃烟,只是瞒着我而已。他有时在家里有二十四小时以上的,你看他就忍住了烟瘾不吸。可是一离开了我,身上就带纸烟盒子了。”李南泉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能在太太面前,忍住二十四小时的烟瘾,这对于太太,是怎样的恭敬!这正是标准丈夫的美德。你为什么还要说他伪君子?”奚太太道:“美德?你问他干了什么好事?”李南泉道:“那还怪你管制得不彻底呀。”于是大家都笑了,连奚氏夫妇也笑了。  这一阵笑声,应该是解开这里的愁云惨雾。可是相反的,有一个凄惨的对照。在那边人行路上,沿着山麓,走来一串男女,最前面是个小伙子,挽着一篮子纸钱,沿路撒着。他后面是个道士,头戴瓦块帽,身穿红八卦衣。手里拿了一面小鼓,和一只小鼓锤。半晌,咚咚两下。而这位道士上面是古装,下面却是赤脚草鞋。道士后面是三个赤脚短衣农人,一个打小锣,一个扯小钹,一个吹喇叭。这几项乐器全不合作,鼓响锣不响,锣响钹不响,于是“狂”一下,咚两下,且又三四下,喇叭等这些声音过去了,“呜哩啦,呜哩啦”,断断续续,像是人在哭。这后面就是八个人抬口白木棺材了。四川的扛夫,有个极不大好听的呼喊,就是大家喊着“呵呵唁”。这“呵呵唁”的声音,代替了蒿里和薤露歌。老远听到这“呵呵嗐”的声音,就可以知道是棺材来了。在屋子里的人,听到这声音,就知道这大路上在出丧,齐奔出门来看着。棺材后面,跟着一群送葬的男女,其间有位青年女子,穿件粗灰布长衫,手臂上绕了个黑布圈。而她的头发上,又绕了一圈白带子,在鬓角上斜插了一朵白的纸花。大家认得,这就是杨艳华。石太太拉着李太太的衣襟低声道:“你看,这位女伶人,到了这送丧上山的时候,还打扮得这样俏皮,这不是要人的命吗?”李太太道:“反正要不了你的命。”石太太道:“前面那口棺材里的人,已经被她把命要了去了。不知道她现在又打算要谁的命?”说着,她向李南泉身上瞟了一眼。那路上的女伶人,正低了头走。目不斜视,走得非常慢。李南泉看远不看近,叹了口气道:“红颜薄命。”

    甄子明道:“吹喇叭,那是什么意思?”吴春圃道:“这是台上传下来的。戏台上当场换衣,那是应该有音乐配合着。”甄子明哈哈大笑道:“的确,我这是有点当场换衣。太太,你可给我闹了个笑话了。”甄太太听说,也“咯咯”地笑着走了。李南泉道:“甄太太实在是我们村子里反派太太的典型人物。我说这话,甄先生不要误会。因为我们村子里的太太,是以奚太太这路人物为正宗的。自然,甄太太就是反派人物了。当然,在奚太太眼里,我们这类男子,也是属于反派的。想当年我们在京沪一带住家,不要说北方的大四合小四合罢。就是住一幢苏州式的弄堂房子……”吴春圃笑道:“我得拦你的话,弄堂式的房子,怎么还分个苏州式的呢?”李南泉道:“当然有,苏州城里盖的弄堂房子,只是成排的小洋房连着,并没有弄堂,前后都是空旷的地方。这空旷的地方,栽些花木,固然是美化一点。就是不栽花木,那空地上会自然长着绿草。而且这些地方,大半是前后临着小河沟或小池塘,那里会自然长着一两棵小柳树,甚至长一棵木芙蓉。由春天到秋天,上面可以看到燕子飞,下面可以听到青蛙叫。虽日弄堂房子,那两上两下的格式,脱离不了上海鸽笼子规矩,可是在屋子外面,是没有一点洋场气味的,这样的房子,安顿一个小家庭,又得着我们现在这样的好邻居,那是让人过得很痛快的。”吴春圃道:“你是说这种弄堂房子,搬到这个山谷里面,我们也会住得很舒服吗?”吴太太接了嘴道:“这里有金銮殿,我也不愿意坐。”

    甄子明在走廊上看到,笑道:“李先生究竟是中国人,招架不住一个抛吻。”李南泉倒趁了这俯跌的势子,看清楚了沟里那件衣服,提起向家里走着,笑道:“谁受得了哇?”吴春圃道:“俗言说,乱世多佳偶,那简直是胡说。就我们眼前所看到的而论,没有哪家朋友的家庭,不发生问题。这事情不能说是偶然。不过甄先生家庭是个例外。”甄太太还在屋子里将东西向外搬移着,她摇摇头笑道:“不,一样有问题。不过不像别家那样明显。这也是有原因的。一来甄先生不大在家,二来我们都老了,三来我遇事隐忍。一个巴掌拍不响,自然也就没事了。四来,我和甄先生,都有点宗教观念。”吴春圃点点头道:“听了甄太太这话,就可以知道家庭问题。‘甄先生’这个称呼,是多么亲切而且尊敬。而且甄太太又说了,这是宗教观念。也可见信道之笃,遇有机会,就要劝勤道。”甄先生笑道:“这我们有了为宗教宣传的嫌疑了。我们虽然是教徒,但是我们主张信教自由,绝对不劝人人教。这在教条上原是不对的,但在中国的社会上,这个办法是比较适当的。”李南泉道:“这个办法是正确的,我得跟着甄先生学学,从即日起,我得找个教堂去找本《新旧约》来看看,假如我看得对劲的话,我就入教了。现在求物质上的安慰求不到,精神上的安慰是求得到的。只要精神上求得安慰,管他归期有期无期,我们就样安居下去了。说安居就安居,不发牢骚了。来,烧壶开水泡茶喝。”

    李氏夫妇在这一番谈笑之后,也就把事情忘过去了。又是两小时的工夫,石正山夫妻,先由对面大路上过去。随后是奚敬平过去。最后一个,却是奚太太了。她又把那套最得意的学生装束,穿了起来。上身穿着对襟的白绸衬衫,敞着上层两三个纽扣,露出一块胸脯。下面将紫色皮带束着一条蓝绸裙子。头发为了自己这套衣服的配合,也就梳了两个老鼠尾巴的小辫子。在辫子根上各扎了一朵白粉色的绸辫花。自然裙子下是光了两条腿子,踏着皮鞋的。手上还是提了那柄曾经裂了大口的花纸伞。这时她并没有将伞张开,那裂口自然也不会透露出来。她这时一步三摇摆,皮鞋拍着石板路在下面摇,两只老鼠尾巴,在上面摇,手里提了那把花纸伞在中间摇。这样的三处摇着,远看去可说婀娜多姿了。而她还嫌不够,另一只手,拖了一条花绸手绢,不时提了起来,捂着自己的嘴。她走到李家山窗外那段路,要表示她已经胜利,故意站住了脚,举起伞来,横平了眉额,挡着前面的阳光,半回转了头,向这边看了来。其实,这时天气已经阴了,灰色的云,遮遍了天空。李先生因为受了她太太一点制裁,心里究不能无事,只是坐了闷着看书。这时,李太太觉得是说和的机会,闪在窗户旁边,笑道:“你看看我们村子里这个人妖,现在又出现了。”李南泉在窗下头看着,先是一笑,然后点点头道:“若用另一副眼光来看她,我倒是对她同情的。为了挽回丈夫的心,三十多岁的人,竟是以这少女的姿态出现了。”

    李太太靠了门框站着,对于先生因奚太太这个抛吻而发生反感,她相当感到满意。这就插嘴道:“这雨老下,我看这个晚上,不在西窗剪烛,倒是要在西廊剪烛了。我来自告奋勇,到厨房里烧开水去沏一壶好茶。让三位在这里谈一晚上。我看我们这三家,没有一家在屋子里安睡的。”吴先生搓了两只巴掌道:“好嘛,我家里还有两盒配给的纸烟,没有舍得吸,现在拿出来请客。”甄先生回转头,由窗户里向屋子里张望了一下。见屋正中两注漏水,正牵连地向下滴着。他摇摇头道:“今晚上的确没法子安睡。我家里也还有一点纸烟。一律公诸同好。现在天气还没有十分昏黑,这一个漫漫的长夜,看来真是不好度过。”吴太太笑道:“我也凑个趣儿留下了一点倭瓜子,炒出来大家就茶喝。”李南泉笑道:“好的,好的。我不能光出一壶茶。我预备下面粉葱花,我们谈天谈得饿了,晚上还可以烙两张葱花饼当点心吃呀。”大家这样说着,真的预备去了。雨,紧一阵,松一阵,始终不曾停住了点滴。那屋子里盛漏的盆罐,都已盛上了大半盆水,漏点来得缓了,一两分钟,向盆里滴上一注,漏下来。总是“嘀笃”一声。三家人家,各有几个盆罐子接漏。各盆里继续地滴着漏注,“嘀笃嘀笃”,左右前后,响个不断。天色已经昏黑了,紧密的细雨,落在草屋上和深草地上,是没有什么声音的,只风吹过去,拂着檐梢的碎草,和对溪的竹子,发出那沙沙瑟瑟之声。在昏暗中,与漏滴声配合,让人听到,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李太太道:“那末,这又是一幕戏,我们坐包厢看戏吧?”这样,两个人说着闲话,不断地向窗子对面路上望着。那个女人带着粉镜擦完了粉,又在皮包里取出一支口红,在嘴唇上细细涂抹着。胭脂涂抹完了,又将手慢慢抚理着头发。她对了那面举起来的小粉镜,左顾右盼,实在是很出神。她似乎有心在大路上消磨时间,经过了很多时候,她才化妆完毕,接着又是牵扯衣襟,手扶了路边上的树枝,昂起头来,望着天上的白云。这样的动作,她总继续有半小时以上。而袁家的道士,锣钹敲打正酣。那妇人几次挺着胸,伸着颈脖子,正在叫人的样子。可是这锣鼓声始终是喧闹着,她又叫不出来。她睁了两眼,向袁家的房屋望着。最后,她于是忍不住了,在地上抓了一把石子,向那屋顶上抛掷了过去。这人行路是在半山腰上,而袁家屋子,却是在山腰下面。这里把石沙子抛了过去,就洒到那屋瓦上沙沙作响。这个动作,算是有了反响,那屋子里有个孩子跑了出来,大声问着“哪个?”那妇人第二把石子,再向袁家屋顶上砸去,同时将手指着小孩子道:“你回去告诉你爸爸,赶快给我滚出来,我有要紧的话和他说。他不出来说话,我就要拆你袁家的屋顶了。袁四维是个休面人,玩玩女人就算了吗?他若是不要脸的话,我一个乡下女人!顾什么面子,看你这些小王八蛋,就不是好娘老子生的。”那孩子听到她恶言恶色地骂着,“哇”的一声,哭着回家去了。

    李太太道:“这是作给新来的人看吗?新来的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李南泉笑道:“你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而你也太忠厚了,以为男子们都是像我姓李的这样守法。你向外看看罢。”说着,他将嘴巴向外一努。李太太在窗户里伸着头一看时,只见那边人行路上,有一个青年妇人,穿了一身白底红花点子的长衫,在袁家屋角上站着。她也带了个皮包,却将皮包带子挂在肩上,左手拿了一面小粉镜举着,右手捏了个粉扑子在鼻子两边擦粉,头发自然是烫的,而且很长,波浪式,在肩上披着。李太太道:“这是个什么女人?在大路上擦粉。”李南泉道:“你说的新人,就是她。在躲夜袭的时候,我会见过她的。她还是真不在乎。”李太太道:“当然是不在乎。若是在乎,会在大路上擦粉吗?这真要命!”正说着,袁家屋子里锣鼓声大作,而且还是“劈劈啪啪”,一大串爆竹响着。李太太道:“这是什么意思?”李南泉道:“和死去的袁太太超度呀!”李太太道:“我说的是大路上那个女人。人家家里,正在超度屈死鬼的亡魂,她为什么来看着?”李南泉道:“据我所闻,这里面有新闻。原来袁太太在世,袁先生不过是和这个女人交交朋友而已。现在袁太太死了,他要正式娶一位太太。这样,站在大路上擦粉的女人,就不十分需要了。可是这个女人,她在袁四维的反面,正要去填补袁太太那个空额。她不能放松一天的任何机会,就在这屋子外面等着袁先生了。可能袁先生为了超度亡魂,没有去看她。”

    李太太道:“怎么与你无关,假使你肯毅然到香港去,怎么着也不会受这份罪吧?”李南泉笑道:“绕上这样一个大圈子,还是提到去香港的这件事。其实我们就是到了香港,也不见得有多大办法。”李太太道:“我想也总不至于住这种外面下小雨,家里下大雨的屋子吧?”李南泉被太太这样驳着,却也显得词穷,不声不响,走出房门。这时,天上的大雨,已经停止了,满空飞着细雨。那雨网里,三丝两丝的白线,在烟雾里斜垂着。好像那棉絮上面牵着丝网似的。山溪对岸。那丛竹子被积水压着,深深下弯,竹梢几乎被压倒下来,和那山溪的木桥接触。山洪把所有山上的积水,汇合在一处,把整个的山溪都塞满了。那水浪的翻腾,像一条大黄龙,直奔到崖口上去。那浪声,代替了刚才的烈雷,“轰轰”响个不断。所有的山峰,都让云雾迷漫着。就是对面的这一排山,也被那棉絮团似的云层,锁上了一道白围裙。白围裙上面一层,那苍绿色的山峰,就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最好看的是两山缝里的树林,变了乌色,在树头飘起一排白云,和半空里的云层牵连着。这样,这山峰好像是在天上生长着一样。平素,这山谷的风景,时刻在眼,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甚至看着都有些烦腻了。这时,却是颜色调和,生面别开,看着非常有意思。他背反了两手,在走廊上来回走着,觉得心里倒很是空阔。

    李太太也走到廊子下来了,问道:“你怎么了,又动了诗兴了?”李南泉道:“可不是有了点诗兴吗?在四川住了这多年,雨和雾是最腻人的事情。不过配合好的话,雨和雾,也还是可喜的东西。”李太太道:“家里的漏,滴成了河,你觉得还有可喜之处,这不是件怪事吗?”李南泉道:“诗以穷而愈工。诗兴上来,倒不一定在高兴时候。杜甫的茅屋顶,让风刮去了,他还作了一首长诗呢。我们家屋顶虽然漏雨,屋顶却还依然存在,怎能无诗?”李太太正了颜色道:“家里弄成这样一团糟,你不管,我也就不管。今晚上不能睡觉,是我一个人吗?”说着,她“哄咚”一声,把房门关了起来。李南泉还是带了笑容,来回地在走廊上踱着。左邻吴春圃先生,先是左手提了一个铺盖卷,右手挟了把大竹椅子出来。他将椅子放下,把铺盖卷放在椅子上。随后吴太太提了一只网篮出来,篮子里东西塞得满满的,衣袖裤脚,篮沿外全拖得有。那匆忙收拾的样子,是看得出来的。随后,吴家的小孩子,很起劲的,把细软东西向外搬着。李先生问道:“怎么了?吴兄家里也在下小雨?”吴先生两手抱了口箱子出来,摇了头道:“了不得,全家逃水荒。外面大雨过了,家里就下大雨。现在外面下小雨,家里还是下大雨。眼见这外面的大雨丝,一条条加密,屋子里,少不得又要加紧。干脆,把东西都搬出来罢。我想接雨的盆子罐子,不久都要灌满的。天晴躲警报,下雨躲屋漏,这生活怎么过?”

    李南泉道:“这把火烧得有点奇怪呀。我们赶快去看看吧!火要烧得大一点,这么个茅屋村庄,也是很可虑的事吧?”两个人说着话,顺着石板路,就向村子北头跑了去。这虽然是阴雨的黑夜,可是那茅草屋顶上发生的烈焰,照得满谷通红。两人顺着石板路走,却是看得十分清楚,到了那村子口上看时,果然是刘副官的那幢瓦房着了火,在门窗里和屋顶上,正向四处吐着火舌头。在刘公馆左右,是两家整齐的草屋子,火并没有烧到,却是经人先拆倒了两间屋,草顶和竹片夹壁,倒了满地。因而这火势只烧刘副官这一家,还没有向两边蔓延了去。这火光自比燃了百十个火把还要通明,照见刘副官和他家几口人,全都在湿草地上站着。大树底下,乱堆了几件箱子、篮子之类。左右邻居也是这样,都把东西在前后树荫下放着。大家都是一副发呆的情形,仰了脸,向火烧的房子望着,刘副官倒是很安定地站着,两手叉了腰,口里衔了一支纸烟,斜站了身子,向那屋顶上的烈焰看了去。他那口里,还不时地向外喷着烟,虽然他左右前后,都站着家里人,嘀嘀咕咕地埋怨着,可是他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还是继续地抽着烟,向前看了去。李南泉倒是忍不住了,跑到他面前,点了点头道:“刘先生,你这是大不幸呀,抢出一点东西来了吗?”刘副官竟不带什么凄惨的样子,冷笑了一声道:“算不了什么,不过是全光罢。”

    李南泉道:“刚才我还看到各位谈笑风生,怎么又翻了案了?”石太太道:“他没有诚意和我们谈判,完全用外交辞令拖时间。他以为拖得时间长了,就算生米煮成了熟饭,那简直是个骗局,要欺侮我们不幸的女人呀!这种骗子,天地所不能容!”她说着,气就上来,立刻举起棍子。石正山一只手把炭篓子举了起来,一只手凭空乱舞着,顺了墙角就跑。他跑出了屋角,也不管天上的雨点有多大,将炭篓子当了伞,举在头上,冒了雨走着。石太太追到屋角上,把棍子举了起来,向石正山身后,胡乱指点着,叫道:“姓石的,你尽管跑。你是好汉,从此不要回来!”石先生连头也不回,就这样走了。大家看了这情形,倒很是替石先生难受。可是这一幕戏还没有完,奚敬平先生却是依样的葫芦,在大路上冒雨奔走。不过在他手上,没有举起那个炭篓子而已。奚太太在他身后’倒是撑了一把纸伞的。这回她手上不提那双高跟鞋了。她倒拿一把鸡毛掸子,像音乐队的指挥棒似的,不住在空中摇撼着,摇撼得呼呼作响。她口里叫骂道:“奚敬平!我看你向哪里走。你是好汉,从此不要回来。”李南泉听到,心里想着,这倒好,她和石太太说的话,如出一辙。那奚先生的态度,也正是和石先生一样,冒着雨阵向前走,简直头也不回。奚太太手上挥了鸡毛掸子,口里骂道:“我怕什么?我的家庭问题,也是公开了的。你走到哪里,我闹到哪里,让全村子、全镇市都看我们这一番热闹。李先生,你们看我家这一场喜剧罢。”

    李南泉道:“你是说奚先生和石先生,双双携手跳河了?”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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