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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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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村子里住的人,百分之九十几,都是由重庆市疏散来的人。而这百分之九十几的住民,也都是流亡的客籍。他们住着那一种简单的房屋,只有简单的用具,加上每日窘迫的生活费用,这日子就有些如坐针毡。遇到了年节,除了办点食物,敷衍小孩子,整个情绪,都是十分恶劣的,再加上整日地闹警报,可以说没有人欢喜得起来。这时,大家正为了袁太太打胎而死,各人感到十分惊异。偏是杨艳华穿了一身缟素,带了一群人去参观坟地。在夕阳乱山的情况下,大家都是黯然的。眼望着杨艳华低了头随在人后,走到山谷小径里面去,那个最难于忍住话头的吴春圃,就望了这群人,连连摇了几下头,然后向李南泉道:“人死于安乐,生于忧患,我看这话,实在是不磨之论。那位茶叶公司的副经理,若不是手上有几个钱,何至于忙着在这种闹警报的日子订婚!就是订婚,没有钱的人,也就草草了事罢,他可要大事铺张。这好,自己是把性命玩儿完了,连累这位漂亮的年轻杨小姐,当一名不出门的寡妇。虽然当寡妇并不碍着她什么,可是这个薄命人的名义,是辞不了的了。”他正在很有兴致地发着议论,吴太太在屋子里接嘴道:“你哪里这样喜欢管闲事?你自己还不是为了穷发脾气吗?”他笑道:“李兄,我没有你这君子安贫的忍性。刚才为了过中秋吃不到一顿包饺子,我曾发牢骚来着。于今我为人家杨小姐耽心,太太拖我的后腿了。”

    李南泉笑道:“老兄虽然慨乎言之,不过中秋吃月饼,而不吃包饺子。”吴春圃还没有答复这句,他的一位八岁公子,却不输这口气。他手臂上挽了个空篮子,手里拿了一大块烙饼,送到口里去咀嚼,正向屋后的山上走。于是举了烙饼道:“我们有饼。我们到山上去摘水果来供月亮。”吴春圃哈哈大笑道:“你还要向脸上贴金,少给你爸爸现眼就得。你瞧,我们该发财了。这山上竟是随便可以摘到水果!”那孩子已走到山斜坡一片菜地里。这里,有吴先生自己栽种的茄子、倭瓜和西红柿。尤其是西红柿这东西,非常茂盛,茎叶长高了,有二三尺,乱木棍子支持着,蓬乱着一片。上面长的西红柿,大大小小像挂灯笼似的。那孩子摘了个茶杯大的,红而扁圆。他高高举着道:“这不是水果?”吴春圃笑道:“对了,这是水果。你把茄子、倭瓜再摘了来,配上家里原有的干大蒜瓣,我们还凑得起四个碟子呢。”李南泉道:“不是这么说。迷信这件事,大家认起真来,讲的是一点诚心。果然有诚心,古人讲个撮土为香呢。”吴太太道:“李先生,不怕你笑话。小孩子们早几天就叫着要买月饼。那样老贵的零食,买来干什么?敷衍着他们,答应中秋日子买。今天中秋了,大清早,孩子睁开眼睛就要吃月饼。我就把学校里配给的糖,和起面来,烙了几张饼给他们吃。”吴先生笑道:“没错。什么月饼,不是糖和面做成功的吗?”他这么一说,邻居们都笑了。

    那卫士对于她这个要求,并不认为是意外。点了头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二小姐早上起来,要在屋外面散步,没什么事。我送你到第二段岗位罢,你随我来。”奚太太虽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也就跟了他走,走到半山腰里,山坡路转弯的地方,有个六角亭子,那里又有一个卫士。护送上山的人,向前对他说了,他引着奚太太,再向山上走。她这才明白了,这就是所说的第二段岗位。由第二段岗位再上百多级梯子,就到了那立体式的洋楼下。在山脚抬头看这所别墅,高高站在山顶上,好像并不怎样宽大。及至到了面前,一片大广场,就在楼面前,虽然是山顶,也栽满了各种花草。立体式楼墙外,留有一排四五丈高的松树,每棵树的枝叶,修剪得圆圆的,像一把伞。在楼和广场之间,长了一道绿走廊,有钱的人,真也能够利用天然的风景。奚太太正在赏鉴这建筑之美,那楼底下正门里,就同时出来两个人。他们都是穿了白咔叽布短裤,紫色皮鞋,上身是草绿色绸子的夏威夷衬衫。而且,各人手上带着金链子手表。奚太太认得,他们是经常由村子里经过的。乃是刘、王二位副官。刘副官点了头笑道:“奚太太早哇,这个时候,就到这大山上来了。”她道:“专诚拜见二小姐,不敢不早。我可以请见吗?”刘副官对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昨天二小姐回来,倒是提起你的。我替你去请示一下罢,你也不会白来,我让你在公馆里参观参观。”

    那位刘保长,对奚太太说的话,虽不免要打点扣头。可是他亲眼看到她由山上方公馆里下来的,就是那门岗的卫士,对她也相当的客气。这决不会完全架空。便笑道:“奚太太,这山路不大好走,你在这石头板上稍歇一下,我到街上去给你找乘滑竿儿来,要得不?”奚太太道:“那倒不必。我既可以走了来,自然也可以走了回去,而且二小姐看得起我,也就因为我能吃苦耐劳。若是我走这一点路都得坐轿子,那显着我是太无用了。”她这样说着,表示她精神饱满,在后面走得更快。他们在前面走路,却没想到身后有人听着,“呼哧”一声,有人在身后冷笑着。奚太太回头看时,那个人穿着灰色短布褂裤,赤脚踏着草鞋,虽然黄黄的面孔,却还精神饱满。尤其是两只眼睛,显然有两道英光射人。她想起来了,在村子外山谷里躲空袭的时候,常可以看到他。这人平常不多说话,若是有人攀谈起来,他又激昂慷慨、能说一大套。不过他在村子里并没有什么朋友,也就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不过面孔是很熟的,这就向他点了个头。这人笑道:“溪太太,今天很得意,由财神宫里出来。”她知道这人爱批评人,却没敢再说,点个头道:“偶然到山上参观参观。”那人冷笑道:“不用参观,可以想得到的,里面一切的布置,还是像战前人家大公馆里一样。其实,那些东西,也都是我们老百姓贡献的。在这里,我们看出现在是一种什么社会。我是连这山脚下都不愿意经过的。”

    这种风光,很给予人一种轻松之感。李南泉的那一脑子的故纸堆,这时就不免翻动起来。他走到月亮下面,在空地上来回走着,看到路边上有一块浑圆的青石,月光照着没有一点尘埃,在地面上画了一块影子,觉得这倒是可以休息之处,于是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看山景。这块石头,正斜对了奚太太的家。虽然隔一条山溪,可是对她家的情形,还看得很清楚。他看看碧空的月亮,有时也回转头向她家看去。她似乎在家里有所作为。三间屋子的窗户,都透露着灯光,人影子在窗户上不住地摇晃。因此,李先生发了一点诗兴,觉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十四个字可以送给月亮,也可以送给奚太太。有许多烦恼,在奚太太是多余的。这样想着,不免对奚家的窗户,又多看了两眼。窗户上一个人影子不动,而奚太太的话也在清静的空气中传过来了。她道:“是,对不住,我来晚了。”李南泉听了这话,大为吃惊,她到哪儿去了?又向谁道歉?这更引起了他的注意,又很凝神地向下听了去。她接着道:“我昨天晚上就想来向二小姐致敬的。可是因为这山下的公馆守卫,恐怕不让上山。而且我也想到,昨天晚上月亮很好,二小姐一定在这山上赏月,我若来了,烦劳二小姐赐见,未免扫了二小姐的兴。”李南泉听得清楚了,更是奇怪。奚太太在家里作梦说梦话吗?听这口吻,分明是和方家二小姐说话,方家二小姐难道在她家里吗?不在她家里,她又是向谁说这些话?

    这时,王嫂已经把馅儿饼烙好了二三十个,将个大瓦瓷盘子盛着,向屋子里送了去。她喊着小孩子们道:“都来都来,吃月饼。”吴春圃回头看见,笑道:“李府上的月饼,也是代用品。”李南泉道:“虽然是代用品,我们家的孩子,已很足自傲。今晚上,我们这村子里的小朋友,就很有几家,连代用品都吃不到的。”吴春圃道:“的确,人生总得退一步想。”说到这里,把声音低了一低道:“像我们这几家芳邻,根本就无事。何必闹得这样马仰人翻。”吴太太道:“这是你们男子们说的话,那全是为了自己说的。像石先生作的这件事,石太太还不应该反对呀?”李太太在屋子里叫道:“馅儿饼凉了,可不好吃。你应该懂得儿童心理。孩子可不和你客气,等一会可都全吃完了。”李南泉向邻居笑着看了一眼,向家里走。大路上突然发了呜咽的哭声,他又站住了。

    这时,彼此的心境,静止了一点,屋外的声音,可又陆续地传了过来。南腔北调的尖锐的演讲声,就由奚家的走廊上发出。李南泉吃着馅儿饼,微偏了头向外听去。这就听到奚太太道:“孩子们,我们要抵抗外侮,必须精诚团结。我也想破了,我们不快活,人家快活,我们发愁,人家并不发愁,我们愁死,气死了,那更好,人家得着我们现成的江山。我们死了,岂不是冤枉?来,我们乐一下子,唱个歌,以解愁闷。你们会唱什么歌?”这就听到孩子们说:“会唱国歌。”奚太太道:“国歌不能乱唱,那是有时间的,你们还会唱什么歌?”孩子们答应:“会唱《义勇军进行曲》。”奚太太道:“好!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一二三!”由这句口令喊过,“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歌声高昂地传达了半空。这不但是李先生一家人惊动了,就是左右邻居也惊动了。大家都看到奚太太在路上哭着回来的,不料没有半小时,这激昂的歌声又唱起来了。一个人弄得这样歌哭无常,这不是有点发疯了吗?于是所有的邻居,都跑出屋子来张望。奚家三个小孩,像奚太太出门训话的时候一样,还是一排地站着。奚太太作了个音乐导师,手上拿了根鸡毛掸子,当了指挥棍,领导着小孩子们唱。她唱一句,小孩子们和一句,唱到“前进,前进”的最后一句,奚太太右手举了鸡毛掸子,高高过了头顶高声疾呼,颈脖子涨得通红。

    这时,对溪的人行路上,也有人站成了一串,向奚家走廊上望着。这群人后面,立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马上骑着一位穿藏青短裤衩,披着米黄色夏威夷衬衫的人。她有一顶大草帽子,并没有戴着,挽在手臂,露出她溜光的西式分发,圆胖的脸儿,远望着有红有白,又像是个女人。李南泉也在走廊上,是碰过她的钉子的,认得她,乃是名声在外的方二小姐。于是回转头来,向站在身边的吴春圃低声道:“看罢,这就是鼎鼎大名的二小姐。”吴春圃看时,见她骑在马上,两手拿了根很软的鞭子,绷得像弯弓似的,嬉笑自若,高高在上。她左右前后,不少的西服壮汉,围绕了那匹马。她将鞭子指了奚太太道:“那个女人,是小学教员吗?怎么只教三个学生?今天中秋节,她连假都不放,这个人倒还不错。”这就有那过于奉承的人,跑到奚太太走廊下来,问道:“我们二小姐问你,是在哪个小学里教书?”奚太太对于大路上那些人望着她,正是高兴,以为自己的行动,引起人家的注意。现在这个人跑下来问,她就更是得意,正昂着头等问话,及至人家说出二小姐来,她不由身子一颤动,问道:“是方二小姐吗?”那人道:“是的。这样有名的人,你难道都不认识?”奚太太听说,老远就向大路上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又笑嘻嘻地叫了声:“小姐!”二小姐坐在马上,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提起马鞭子,向她招了几招。  奚太太对她的小孩子道:“你们看,方二小姐叫我去说话呀。”说着,她就走到人行路上去,又向方二小姐行了个鞠躬礼。这个鞠躬礼,行得未免太早,到马前还有好几丈路。她行过礼抬起头来,见相距还有这么些个路,二小姐还是两手扳着软马鞭子游戏,对于行礼的人,只是微微看了一眼,并没有加以回答。奚太太想着,也许我这个礼行得太快,人家没有看见吧?于是又向前两步,再向她行了个鞠躬礼。奚太太这个礼。还是行得功夫周到,两手垂下来,双放到腹部,然后直立了身子,深深地弯着腰,行了个九十度的弧形礼。方二小姐一天不知经过多少行礼,经过多少人奉承,对于这种应享受的礼貌,本来是不在意的。不过奚太太再三的鞠躬,这印象给予她就深了。在这三度鞠躬以后,她居然受到了感动,向奚太太点了个头。笑问道:“你姓什么,倒是很不偷懒’今天还教学生呢。”奚太太道:“我姓奚,这是我自己三个孩子,今天不上学,过节又没有什么吃的,那给他们一些什么娱乐,让他们混过半天的时间呢?所以我就想了这么一点办法,和他们唱两个歌。”二小姐笑道:“这也很好,不花钱,也不会浪费时间。”说着,回过头来向她的随从道:“倘若人人都能这样想,这日子不也都是很快乐地过去吗?何必天天叫着生活过不了?”奚太太听了,心想,她这样天下闻名的有钱小姐,倒是主张在家过苦日子的。

    这个时候,当然大家都要抢一个时间去睡觉。谁知明日什么时候又有警报来到呢?可是奚太太的见解不这样,她怕一觉睡去之后,天亮起来不了,因之泡了一壶沱茶,枯坐一夜。天亮以后,洗脸梳头,换了件蓝布长衫。将奚先生留在家里的名片,用毛笔在旁边注了一行字,写着自己的姓名。可是自己向来没写过正楷字,而且也少用毛笔,连写了几张名片,全都不像个样子,只好把那些名片,全都扯个粉碎,还是空了两手出门。这时,太阳还没有由山顶上爬出来,只是东边山后,一片灿烂的金光。山的阴处,凉风习习,吹到人身上,倒很是爽快。她顺着人行的石板路走,脚踢着路草上的露水珠子,光腿的脚背都是凉的。她这时猛然想起一件事。昨天看到二小姐的时候,记得她是穿了袜子的,自己光了两条腿,这是不是有点失礼呢;慎重一点,还是穿上袜子为妙。于是转身回家,找了一双丝袜穿上。这丝袜是肉色的。还是战前的遗物,穿上之后,将腿伸直,来回看着,又感觉得不妥。这袜子颜色鲜艳光滑,不是寒酸的公务员家中所应出的现象。二小姐见了,可能把她的同情心,完全减少,于是把那丝袜子脱下,重新换了一双灰色的线袜子。而且这袜子上有跳纱。用棉线缝联起来,正可以代表着穷苦。换好了袜子,又站着出了一会神,觉得再没有什么破绽,才二次出门去。

    站在马前马后的那些护从人士,看奚太太那种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用多所揣测,就可以知道她是求援助的。无论所求的是经济或权力,这都是二小姐向来讨厌的事。等到她开口出来,二小姐再予拒绝,倒不如不让她开口。这就有名护从,走了向前,挡着马头向二小姐道:“时间不早了,二小姐快回公馆罢,恐怕完长有电话来。”二小姐向奚太太看了一看,又向远处站在各家门口的人看了一看,然后将马鞭子指着奚家那几个小孩子道:“他们倒是怪好的,歌唱得不错,回头送点月饼来给他们吃罢。”说着一兜缰绳,马抬头便走。奚太太正是站在去路上,想鞠躬道谢,抢着偏身一躲,这路边就是一堵四五尺高的小悬崖,身后没有了立足之地,她身子向后仰着,两只脚挣扎着要站立起来的时候,重心已失,来了个鲤鱼跌子,翻着滚到崖底下去。所幸这崖下是一片深草地,她在深草丛中,滚了几滚,却自行爬了起来,坐在草丛里。原来二小姐看她滚下去,骑在马鞍上,是怔了一怔的。现在看到她又坐了起来,却耸着双肩,咯咯地笑了。她将马鞭子在马屁上,随便敲了两下。那匹枣红马,四蹄掀起,踏着石板路,笃笃有声,径直走了。那些护从们,有的跟在马后跑,有的站着对奚太太看了一看,也继续跟着走了。奚太太眼望了他们走去,慢慢由深草里爬了起来,低头向身上看着,衣上、腿上、手臂上,粘遍了两三分长的软刺。

    现在这两个方家随从,要到奚太太家里去,她倒是不好拒绝,点头笑道:“你们是住那高楼大厦的人,到我们这茅草屋子里去,我可是招待不周呀。”她这样说着,还是在前面引路,将上客引到家去。吴春圃是为着奚太太的口号声,惊异地注视着的。这时候‘见她在两三分钟内,就把喊口号的态度变更过来了,这确乎是件奇事,越是要看个究竟。因之,他就站在自己走廊上,没有离开。十分钟前后,奚太太送着那两位贵客出来了。她伸了手臂,向两人先后握着手,然后笑道:“二位回公馆去,除了替我向二小姐请安之外,多多给我道谢。明天我就会到方公馆去登门叩谢。”那两个人点着头走了。奚家的孩子们,早是一拥而上,奚太太道:“好!你们站着不动,我把月饼拿来,分给你们吃。你们不许到家里来看。”小孩子倒不疑心母亲有别的作用,以为母亲是把月饼收起来,不让大家看见,也就依了她的话,在走廊下站着。一会儿奚太太从屋子端了个大盘子出来,里面堆着切开了的月饼。她将两个指头夹住一块,高高举着道:“这是广东月饼,火腿馅的。”放下一块,再夹一块,报告这是“五仁馅的。”一直报告了七八回,才笑道:“孩子们,不是方家二小姐,你们哪能得到这样好的月饼?方二小姐,是一位女中丈夫,她一个人,足抵十个部长的能力,我们应该佩服她呀!”

    李太太笑道:“我问你一句话。”说着,她回头看了看,身后还不曾有人过来,然后笑道:“昨天奚先生请你看话剧,不能只有这个节目吧?”奚太太对于她这一问,倒没有怎样的考虑,便答道:“在他昨天的态度上,可以说殷勤备至,我若不是因为他殷勤备至,也就不上他这个当了。看完了话剧之后,他是约我去消夜的。重庆现在染了不少的下江风味,半夜里,小面馆子里生意还很好,口味我们也都合适。”李太太道:“吃过消夜之后,还有什么节目呢?”奚太太道:“到了那样夜深,街上还有什么可玩的呢?”李太太笑道:“反正不能抄用一句小说上的言语‘一宿无话’吧?”奚太太这才明白了,也不免破涕为笑,将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敲了一下道:“人家满腹是心事,你还和我开玩笑呢!”李太太摇了两摇头道:“不是开玩笑,这和你今天的情形,有极大的关系。假如不是昨日的节目周到,今天的情形,就会两样的。”奚太太道:“你不是外人,我就告诉你罢,他在旅馆里开了一问上等房间。”李太太笑道:“够了,假如用我作福尔摩斯的话,这个案子,我就完全可以破案。”奚太太和她说着话,已是把她两只手都放下来了,听了这话后,又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表示出很恳切的样子,只管摇撼了她的手道:“你到底是我的好朋友,我……”李太太笑道:“你家里孩子,盼望着你回来吃月饼,眼泪水都要等出来了,你快回去罢,什么事今天也来不及办。”

    李南泉笑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恨古难全。”说着时,他昂起头来摇晃着。李太太道:“你若是赏光,你就赶快吃罢。小孩子吃得很来劲,他回头把两盘馅儿饼都吃光了。中国的文人,真没有办法,有吃有喝,会来点酸性。没吃没喝,更会来点儿酸性。”李南泉笑道:“这也就是文人的一点好处。我们还有猪肉白菜的馅儿饼吃,多少是过中秋的味儿。人家吴先生家里吃烙饼、生西红柿,决找不出中秋的味儿来,你看吴先生有说有笑,哪里放在心上?”他说着这话,似乎因赞赏吴先生的行为,而心向往之。他就在屋子里来往地踱着步子,背了两手,口里沉吟着。李太太站在旁边,看看他这样子,先是笑了,然后把桌上的筷子拿过来,递到他手上,又托着一盘馅儿饼到他面前,笑道:“请赏一个罢,味儿倒是怪好的。”李先生接过筷子,就夹着饼吃了。李太太见他如此,又把那玻璃杯拿了来。李先生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茶杯,而太太又端了盘馅儿饼在面前,这倒是怪不方便的,只得到椅子上坐着,向太太笑道:“为什么这样客气?”李太太道:“我若是不这样客气一番,你还是在屋子里徘徊寻诗呢。”李南泉笑道:“原来你的用意在此,多谢多谢。我倒不是见了东西不想吃。难得这样通量地吃一回馅儿饼,就让小孩子们吃个自由吧!我若坐下来吃,他们就有了顾虑,又不能通量了。我无非也是为他们设想。大人到现在,还过什么节,这不都是小孩子的事吗?”

    李南泉端了那碟子笑道:“我们的器量未免太小一点,吃大户,就是闹着这一碟月饼吗?”说着,他把那碟子放在窗户台上,向奚太太一抱拳道:“我有两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奚太太笑道:“老李呀!你到现在还不大了解我呀。我对你是以师礼相待的。自然,我不能像杨艳华那样老远就叫老师。”说着,她将肩膀乱扛了几下。李南泉道:“既是这么着,我就说了。我们当公教人员的,虽然现在清苦一点,风格依然存在。尤其是教书匠,我们还负责国家民族的正气呢。这方家的人物,三岁的孩子,也不会和他们表示好感。自然也寻得出和他们表示好感的,那正是捧着他们饭碗的人。哪一天不捧他们的饭碗了,也就哪一天和他们不表示好感。我也知道,你并不想找方家二小姐为你搞份工作,更不想向她请笔救济金,你以为和方家认识了,就可以利用他们的压力,解决家庭纠纷?其实那是一种错误。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政治和金钱。要谈金钱,脑子里就挤不下人类同情心,因为有人类同情心……”他这串话,说中奚太太的心病,她正是睁了眼睛,向他望着。路那边有人叫了来道:“呵哟,奚太太,我不晓得你转来了。要是晓得,我早来和你拜节。咯罗!这里有几斤地瓜,送给你们小娃儿吃。你吃了方完长家里的月饼,也尝尝我们的土产。你硬是要升官发财,方完长的小姐,都送东西你吃,好阔哟!”说话的是刘保长的太太。她满脸是笑,手里提了一串绿藤蔓,下面挂着十几个茶杯大的地瓜。她的身子扭着,扭得一串地瓜全都摇摆起来。  刘保长太太提地瓜来,当然是奚太太欢迎的。不过这保长太太的东西,严格执行私有制。连住家所在,山上柴草,田地里野菜,都不许人损坏一根。而且这些田地,根本也不是她的产业。现在,她会送一串地瓜给邻居吃,那实在是破天荒的举动。因之站在走廊上,又把这一举动当了新鲜事。她口里恭维着,走到了奚太太面前,笑道:“刚才你和方完长的小姐说话,我看到的,你朗个认识的?她的架子好大哟!平常她骑马、坐轿走街上过,好远好远别个就要躲开她。哪个有那样大的胆,敢跟她摆龙门阵?奚太太跟她说了话,她又派了手下的官员送你东西,怕你不会发财。该歪!我早不晓得,要是早晓得的话,我就叫刘保长对你家里的事,多多照应些。”

    方公馆在这乡下,是第一等的洋式房子,恐怕这地方自有史以来,也没有建筑过这样好的房子。在高达两里路的山巅上,用青石和青砖,建筑了三层楼的大厦,由山脚下直到屋子的走廊,全是大青石块,砌着宽可一丈的坡子路。这路砌得像洋楼的盘梯一样,旋转着上了山坡,而四周都是松林环绕,风景也十分好。奚太太平常也走山麓下过的,抬头看着这立体式的洋楼,涂着淡绿的颜色,矗立在高山上,倒觉得这是人间的神仙府。抗战期间,到后方来的人,谁不是冒着莫大的牺牲,来挣这口硬气的?这里就是数人住着竹片黄泥夹壁的屋子,屋顶上只盖了些乱草。而方家却是这样舒服,单说这大青石砌的山坡,也够穷公务员盖几百间瓦房的。所以她每次经过这里,受了正义感的冲动,总得在路上吐出几片口沫。这次不然了,她到了山脚下,首先定一定神,对那青石山坡的起点所在,先注视了一下。因为那地方对峙着立了两根石柱,好像是个山门的形势。那里就站着一位守门的卫士。要上山,首先就得说服这个人。她注视过后,她高兴起来了。这个卫士,就是昨天送东西去的一个。他必然认识。于是缓步前去,先向那个人点了个头,笑道:“这位先生,你还认识我吗?”他笑道:“我怎么不认识?昨天下午,我还送东西到你家去的。你真到公馆来回谢吗?”奚太太道:“那是当然呀。我怎么上山去呢?”

    她这样一怀疑,对那镜子就多看了两眼。刘副官回转身来,向他又招了两招手,轻轻地叫着来。奚太太为了要把镜子里所表现的缺点,予以纠正,她就极力耸起两块腮肉,并翘起两只嘴角,当是由内心里发生笑容来。两只肩膀,也微微地抬起。因为如此,这两只垂下来的手,就有点像张着翅膀似的。走到二层楼口上。刘副官回过头来看到,却吓了一跳,低声问道:“奚太太,你这是干什么?”奚太太道:“我不干什么呀。我怕我的样子,过于愁苦。特意放出一点笑意来。这样,也免二小姐见了我们说是来求事求钱的。”刘副官摇着头,同时摇着两手,笑着一弯腰道:“不用,你还是自然一点的好。我看了都受不了,何况是二小姐。”奚太太没想到自己特别的谨慎,倒反惹起人家的不满,只得强笑道:“专诚来见二小姐,我是怕太随便了。对二小姐失敬。”刘副官笑道:“若是你怕失敬的话,倒是照老样子去好些。你两只手别张开来呀!这好像是沾了两手油,不敢挨着身体似的,那是怎么回事?”说着,他还亲自把她两只手扶了一扶。奚太太到了这里,也只好一切都由着他摆布,把姿态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跟了他走去。到了楼中间,有两扇阔大的白漆门,张开着,又是垂着白纱的垂幕。隔了漏纱,就可以看到里面的陈设,摆得富丽堂皇。因为她到这里,已没有工夫,也没有勇气,敢去仔细端详。她已看到二小姐身上穿了件杏黄色绣牡丹大花的睡衣,在屋子里端坐着。她坐的是一张极大的沙发,上面铺了织花的龙须草席。在沙发面前,摆了一张茶几,上面放了一方福建乌漆的托盆,里面有西洋瓷的杯碟,有银制的刀叉。这不用说,是二小姐进早点用的。在这个疏建区里,不要说用这些洋东西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也很少听到说。连整个大重庆,西餐馆子的西餐,每人就只有刀叉一把,杯碟早就改了国产瓷器。二小姐在家里,就是这种排场,这实在把整个大重庆都比下去了。她还没有进去看主人翁,早已震惊,这已不是重庆人家了!她这样怔怔地站着,听到二小姐说了句“叫她进来罢”,刘副官就代掀着垂下来的纱幕,点了头请奚太太进去。她走到那大客室里,还是先来个鞠躬礼。二小姐向她将下巴颏点了两点,问道:“你来到我这里什么意思,要找什么事情工作吗?”奚太太心里,当然是如此。不过她想到了,原来是说明了向二小姐致敬的,现在决不能见面就承认这句话,便笑道:“承二小姐赏了那些东西,今天特意来致谢的。”二小姐提起托盆里的牛乳罐子,向咖啡杯子里斟了去。很不在意地向她回话道:“那些月饼呢?是人家送我的。我在这里也只住几天,吃不了这么些个。都赏给底下人了。赏完了还有余,所以送点你的孩子吃,放在我这里,也许是白喂了耗子。至于猪肉和米,也是这样。我赏给公馆里的听差、轿夫们各一份。给你的多些,大概够两三份,这算不了什么。”奚太太一想,好哇,原来是给轿夫吃的。可是她依然满脸堆笑地道:“我们穷公务员人家,过节哪有这些吃的,真是全家都沾了恩惠。”二小姐斟完了牛乳,将托盆里的白手巾,擦抹着刀叉,笑道:“你老远跑了来,就是向我道谢,那也太客气了。你总还有什么事要找我吧?我先声明,你若是向我募捐要钱,可免开尊口。凡是中国人,都说我家有钱,都向我家募捐,我还捐不了许多呢!就算是我家有钱吧,也是本分。为什么人家看了都眼红?”奚太太看看二小姐的脸上,略带了几分怒色,心里一嘀咕,更不敢说什么了,笑道:“不敢,不敢,我实在是向二小姐道谢来的。”这时,刘副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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