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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群莺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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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南泉听了这声音,不由得吃上一惊。虽然这惊骇是无须的,可是他心里的确怦怦然地连跳了几下。但是他沉静了两分钟,第二个感想,就是这在跑警报的时候,这种事惭艮多,那很算不了什么,也就不必再去研究了。为了避免冲破人家谈话的机会起见,自已还是走开为妙。于是缓缓地站起身来,扭转身躯,想由原来的路上走回去。这就听到有个男子的声音,嘶嘶地笑起来。接着他就低声道:“这个不成问题,过了几天,我要进城去,你要的是些什么东西,我一块给你买来就是。”随后就听到有个妇人接着道:“你说的话,总是要打折扣的。东西是给我买了。要十样买两样,那有什么意思?老实告诉你,这次你买东西要是不合我的意,我就不理你了。”那个男子笑道:“这话不好。若是这样说,那我们的交情,是根据了东西来的,那很是不妥,觉得你为人,很合我的脾气,我是想把我们的交情拉得长长的远远的。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抗战要经过多少年,可是我相信总也不会太远,到了抗战结束了,我的家眷,都是要回下江的。我私人还要在重庆作事,那个时候,我对你就好安顿了。”那妇人笑道:“你信口胡说,拿蜜话来骗我,到了战争结束,怕你不会飞跑了回下江。”那男子连说:“不会不会,一千个不会。”说到这里,李南泉听出那个男子的声音来了,那正是芳邻袁四维先生。他是个自诩正人君子之流的。而且处人接物,又是一钱如命的,怎么会带了一位女友来赏月呢?

    这当然是一件奇怪的事。李南泉并不要知道袁四维的秘密。但既然遇到了这事,他的好奇心让他留恋着不愿走开。他又在这高粱地的深处站定,这就听到袁先生带着沉重的声音道:“你这样漂亮的人,跟着一个勤务,哪天是出头之日?虽然他年轻,可是年轻换不到饭吃。你若不是遇到我,像身上这一类的新衣服,从哪里来?在这一点上,可以证明我绝不是骗你。我现在大大小小盖了好几所房子,随便拨你一所住,比你现在住那一间草屋子都舒服得多吧?”那妇人道:“这房子是你和人家合伙盖的,你也可以随便送人吗?”袁四维道:“现在就不算和人合伙了。那几个合伙的人,我用了一点手段,分别写出信去,说是遇到空袭,这地方并不保险,村子附近已经中过两回炸弹了。还一层,这里晚上出土匪。”那妇人道:“你这些话,人家会相信吗?”袁四维笑起来了:“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当然不是这样直说。我说必须在这乡下,再找一个疏散的房子,最好离村了在五里路以外,各位股东,有自用武器,最好带了来。否则一家预备两三条恶狗。这些股东都是有钱的人,要搬到这里来住,本是图个安全,现在无安全可言,他们还来作什么呢?所以都回了信不来了,只有李南泉介绍的一位姓张的,我还没有法子挡驾。我想把钱照数退还给那个姓张的,也就没有什么事了。所怕的就是李南泉从中拿了什么二八回扣,那就不好办了。他不退给姓张的,姓张的也许不肯吃这亏。”

    那女人见李南泉只管望了他,这又笑道:“李先生怎么起得这样早?这两天看见正山吗?”李南泉被她这样一提,就想起来了。她是石正山的养女小青姑娘。她现在已升任为石正山的新太太,所以她径直地称呼他的号。李南泉点头道:“好久不见,由城里而来吗?”她道:“昨天下午回来的,住在朋友家里,今天回家来取点东西。石正山的那个阎王婆这几天闹了没有?”李南泉道:“我不大注意石正山家里的事,似乎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小青索性走近了两步,向他笑道:“李先生,你是老邻居,我们家的事,你是知道的,我在石家的地位,等于一个不拿工薪的老妈子。他们认我为养女,那是骗我的。请问,谁叫过我一声石小姐呢?不过有一句说一句,正山总是喝过洋墨水的人,他还晓得讲个平等。他对我处处同情。为了这一点,他和我发生了爱情。我原来姓高,他姓石,我们有什么不能谈爱情的呢?又有什么不能结婚的呢?”李南泉也没说什么,只是点头笑着。小青道:“我听到那阎王婆昨天晚上不在家,我趁个早,把存在那里的东西拿了走。我并不是怕她,吵起来,正山的面子难看。在这里遇到李先生,那就好极了。请你到石家去看看。阎王婆在家里没有?我怕我得的情报,并不怎样的准确。”李南泉心想她说了这样多的话,原来是要替她办这样一件差事,便沉吟道:“大概石太太是不在家。”小青向他鞠了半个躬。笑道:“难为你,你帮我去看看罢。”她不会说国语,说了一句南京话。

    这给李南泉一个异样的感觉,人碰人居然有碰着不痛的。但也惟其是碰得没有感觉,这位袁太太于李先生慢不为礼。竟自走向屋子里面去。李南泉事后又有点后悔。尽管这位芳邻不大够交情,也不常和她开玩笑。她找不着袁四维,证明了受骗,那倒是怪难为情的,赶快走开这里为妙。他于是不作考虑,顺了出村子的路走。远远地听到两个人说话而来,其中一个,就是袁四维。这就有点踌躇了,是不是告诉他,袁太太已经总动员来搜索他呢?于是闪在路边,静静地等他。这就听着他笑道:“我家里太太,向来是脾气好的。这回到你那里去把东西砸了,完全是受人家的唆使。好在东西我都赔了你,过去的事不必谈。她已经和我表示过,以后再不胡闹。而且你新搬的家,也不会再有人知道。若再有这种事情发生,那我就不管是多少年夫妻,一定和她翻脸。”说着话,二人已慢慢走近。在月亮下,李南泉看得清楚,袁先生学了摩登情侣的行动,手挽着一个女人走了来。只得先打了他一个招呼道:“袁先生也向这里找休息的地方吗?不必去了,这几间草屋子,家家客满。”袁四维听了,立刻单独迎向前来,拱拱手道:“呵!是是。我遇到一位亲戚,在这荒僻的山谷里,又已夜深了。不能不护送人家一程。”李南泉近一步,握了他的手低声道:“袁太太也在这里。大概……”袁四维不等他报告完毕,扭转身来就跑,口里道:“大概敌机又要来了。”然而他跑不到三五步,老远地有袁太太的声音,叫了一声“四维”。

    这时,有人在桥那边叫起来:“李先生,今天赶着热闹了吧?君子人不跟命斗。命不作主,白费力气干什么呢?订婚?订鬼!哈哈!”说话的正是捧杨艳华的刘副官。他穿了身短装,左手拿了根手杖,右手提了两个月饼盒子,站在路头上,对了这里望着。李南泉走出来向他点个头道:“刘先生,到舍不喝杯水罢。”他将手里提的月饼盒子,高高举着,笑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家去预备过中秋了。晚上到我家里吃月饼去。我家里缺少火腿馅的,我这可补齐了。晚上我家里预备一桌果子席,有云南来的梨,贵阳来的石榴,最难得的,是成都来的苹果。四川种苹果,还不到五年,现在苹果上市,可说是第一批新鲜玩意。我自己找了几枝好嫩藕,用糖醋腌上,晚上准吃个爽口。”他说着这话,非常得意,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在路上跳了起来。李南泉道:“是呀,今天已经是中秋了,一闹警报,我把这事都忘记了。”刘副官道:“那末,你府上大概连过中秋的菜都没有预备了?那不要紧,连太太和小朋友我都请了。请到我家吃晚饭。我东西办得很充足。”李南泉笑道:“这一类的事情,太太是不会忘记的。”刘副官道:“吃饭不来,赏月不能不来,晚上很有些朋友来,高兴还消遣两段。可惜有了杨艳华这件不幸的事情,恐怕几位小姐是不会来的了。我也看穿了。这年月我们乐一天是一天。晚上来呀!”说着,又把两盒月饼高高举了起来,然后一路笑着走了。

    这时,天色更现着光亮了。大路上来往的人也多了些。小青又向李南泉笑道:“我看到李先生和杨艳华常来往,对我们青年女子,都是表示同情的。还是请你到石家去看看。若是那个人在家里,我就不进去了。”她说着话时,带了一种乞求哀怜的样子,倒不好怎样拒绝着,就向她点个头道:“我倒是不愿意给你去探听一下消息。不过石太太现在变了。和我太太很要好,在一处说笑,在一处打牌。我若是和你去问问消息,她在家,我不作声也就算了。她若不在家,我把你引去了,她家的孩子们知道的。将来告诉了石太太……”小青笑道:“你是邻居,她还把你怎么样吗?她是石正山的太太,我也是石正山的太太,看在正山面上,你也应当给我帮个忙。”她说着,只是赔了笑脸。李南泉道:“好,你就站在这亭子里,我和你去看看。”这里到石家,正是一二百步路。他走到石家大门外,见门还是关闭着的。绕墙到了石先生卧室的外面,隔了窗户叫道:“正山兄在家吗?我有点消息报告。”里面立刻答应了一声,石正山开了窗户,穿条短裤衩,光了上身,将手揉着眼睛。李南泉低声道:“有个人要见你,怕嫂夫人在家,让我先来探听探听。”石正山立刻明白了,脸上放满了笑容,点了头低声道:“她昨天下午就走到亲戚家去了。她来了?在什么地方?”李南泉道:“她要回来拿东西。”石正山且不答话,百忙中找了面镜子,举着在窗户口上先照了照,再拿了把梳子,忙乱着梳理头上的分发,又伸手摸摸两腮,看看有胡子没有。

    这当然是一件怪事。不免就走到长廊上向那边呆望着。看到那里停着一乘滑竿。有两个白纸灯笼亮着,有人提在手上晃摇。李南泉慢慢向长廊小木桥上,背了两手,向袁家后门走去,那是他家的厨房,灶火熊熊,正在烧饭。他们家的厨子端了盆凉水要向外泼,李南泉就大声叫着“有人”。那厨子笑道:“李先生也是这样的早?”他笑道:“被你们的声音惊动了。你们家今天有什么举动?”厨子道:“我们太太要去看病。要进医院。走晚了恐怕在路上遇到警报,所以半夜里就走。”李南泉对他们家探望了一下,也不见有什么惊慌的气氛,因道:“这就奇怪了。上半夜我们还在一处躲空袭的,这几小时的工夫,她怎么病得要抬到医院去?”厨子道:“不但上半夜是好好的,现在也是好好的。我们做好了早饭,先送给她吃,她还吃了两碗呢。”李南泉道:“若是这样,根本就用不着看病,还抬着上医院干什么?”厨子道:“太太要这样办,我们完长也赞成,我们哪里晓得?”李南泉笑道:“那是你们太太骗你的。”厨子道:“我们叫的滑竿,就说明了到歌乐山中央医院,那一点不会错。”正说着他们房子前面院子里一阵喧嚷,李南泉绕过屋角去观望着,但见灯光照耀之下,袁太太左右两手都提了包袱,跨上了滑竿。袁先生在后面,笑道:“我一定去。我坐第一班车子进城。进城之后,就赶上歌乐山的车站,可能赶上第二班车。那末我十一点钟以前可以到医院,恐怕你还在半路上走呢。”

    这一声喊叫,首先把洞子里的杨太太惊动了,“哇呀”一声,就向洞子外跑去。有人叫道:“杨太太,跑不得,敌机还没有飞走呢!”杨太太哪里管,自己就直奔洞口。到了洞口,她见新定身份的姑爷陈惜时,倒在地上,伏面朝下,下半身给血糊了,一条新的纺绸裤子,已有一大半是红的了,她又“哎呀”一声,蹲在地上,手扶着他问道:“惜时,你怎么了?哪里受了伤?”他哼着道:“不要紧,我是让一块碎片,打在屁股上了。也不知道……”他说不下去了,继续哼着。杨艳华随也跟着来了,看到陈惜时下半身全是血渍,一声不响,就哭了起来,站在洞门,只是掀起衣襟角去擦眼泪。李南泉入洞不深,洞子口上的声音,他全都听到。为了彼此的交情,实在不能含糊,他就挤到洞口上来。低头一看陈惜时的脸色,已经成为一张灰色的纸,这就向杨太太道:“不要惊动他,就让他躺着罢。等解除警报了,送他上医院,这个时候,没有人送,有人送,医院也是没有人的。”杨太太顿了脚道:“哪知道什么时候能解除警报呢?病人能等着这样久吗?”杨艳华道:“现在有个救急的办法,就是先给他一点云南白药吃。这东西家里现成。你想,他下身这样流血不止,还能等下去两三个钟头吗?若是……”她口里说着话,人就向洞子外奔走,径直回家去。杨老太招着手道:“跑不得,敌机还在头上呢!”可是杨艳华并不听她的话,径自走了。

    袁四维笑道:“杨贵妃是个胖子,这也是书上这样传下来的罢了。她有多胖,胖成个什么样子,有谁看见过?我想,她纵然胖,也不会是个腰大十围的巨无霸。”说着,他又是“嘿嘿”一笑。袁太太最苦恼的,就是她生成个大肚囊子。最近为了治这个毛病,既是拼命少吃饭,而且还作室内运动。自己觉得是很有成绩的。就是邻居们也都看到她的肚囊子减小,为她庆祝。这时,袁先生的语意,又是讽刺她的大肚子,坐在暗地里的李先生,也想到袁太太将无词以对。可是袁太太答复得很好,她道:“你是个糊涂虫。你以为现在还是个大肚子吗?我已经有三个多月的喜了。假如你嫌我的肚子大,我就把肚子里这个小生命取消他就是。”袁四维笑道:“你何必多心?我也不过是一种比喻话。”说到这里,他们已经走了过去,说话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小,不过一连串的全是袁太太的话。李先生独自坐着,发生了许多感慨。觉得男人对于自己太太,无论怎样感情好,总是打不破这个爱美的观念。袁四维夫妻,在打算盘一方面,可说是一鼻孔出气的。而袁太太实在也能秉承他的意志,和他开源节流,而一个大肚囊子,他却是耿耿于怀。他这样想着,不免幻想出袁太太穿了短衣,顶着大肚子在屋子里作赛跑的姿态。越想越笑,借了这笑破除寂寞,开始向回家的路上走。

    袁四维听了这郑重的叫喊声,只好站住了脚。突然向李南泉道:“李先生,前面你那位朋友还等着你呢,你过去看看罢。”说着,还向前指了一指。然后转身就去看他的太太。当他挨身而过的时候,虽看不到他太太脸色,可是在月光底下,还见他偏过头来向自己很注意地看着。身子走过去了,头还倒过来看着,他那内心的焦急是可知的。李南泉那份同情心,不觉油然而生,这就向他点了个头道:“多谢多谢,我实在也应该送人回去了,月亮快落山了,夜袭不会再有多久的时间的。”他说着,人就向前面走去。路头上有两棵不大的树,在树下现出两个桌面大的阴影,有个女人,手扶了树干,站在树荫里。这样,那自然就看到一个更浓黑的影子,什么样的人,是分不出来的。而且她还是背过脸去的,只能看到一个穿长衣的人影,肩上拖着两条小辫子。由此也可知道这位女士,也是很怕袁太太的。这就站近了她身边,低声向她道:“张小姐,快要解除警报了,我先送你回家罢。”他本不知道这位女人姓什么,这不过信口胡诌这么一个称呼。那女人倒是很机灵。也不说什么,就走了过来,在他前面走。一直走出了村口。她回头看看,才向李南泉笑着点了个头道:“李先生,谢谢你了,我不怕什么。我是一个穷人,为了吃饭,没有法子。袁四维的那胖子老婆,她要和我闹,我就拼了她。不过那样袁四维面子上很不好看,所以我就忍下来了。迟早我要和她算账。”

    白太太看着,笑道:“这是怎么回事,奚太太中了魔了吗?”石小姐也笑了,想了一想道:“她是要在今天请我母亲吃午饭的。东西都预备好了。现在我妈进城去,她请了许多客,预备下许多菜,很可惜了。”白太太摇了两摇头道:“不大像。我去看看。”说着话,她向李南泉家走来,因为李家和奚家是走廊连着走廊的,白太太慢慢地向李家门前走来,口里叫着:“老李呀,今天天气凉快呀。”正好,李太太由屋子里迎到走廊上来。挥着手向她摇了两摇,又伸手向屋子里指了一指。白太太道:“我们还是谈民主的人哩,你先就泄了气了。难道说天气凉快,一定是请你打牌?不许看书或者作点儿针线活儿吗?”说时,走到她身边,把刚才奚太太的行为说了一遍,接着低声道:“我看她是要玩什么花样。”李太太道:“只要她不放火烧房子,无论她有什么表演,我都不含糊。”正说着,见奚太太四个男女孩子,在她家走廊上一排站立着。奚太太站在他们前面,喊了口号道:“向左看齐!立正!”自、李二位太太一怔。心里想着,她跑回来是给孩子教体操的?奚太太等孩子们站好了,她就正了脸色,向孩子们说了一大套话,最后是:“我有办法,一定把你爸爸找回来,大家过个团圆节。不然的话,我不回来过节的。你们好好跟着周嫂。吃的喝的,我全预备好了。散队!”孩子们也真有训练,直听到“散队”两个字的口令,方才散去。李、白二人这才明白,原来她是训话。  奚太太训话完毕,掉转身就向屋子里走。她左手倒提了一柄纸伞,右手提了旅行带就走了出去。走到大路上将伞举了一举道:“孩子们,你们若是和我合作,就要听话,不要在家里吵。你们相信你妈妈。你妈无论做什么事,是不会失败的。”说着,她就撒开了跑警报的步子,奔向村子外去。李、白二位太太站在走廊上,她的行为,使她们呆了。白太太直把她的影子看没有了,才问李太太道:“这位半神经什么意思?”李太太笑道:“我已听见她说了。她和石太太是棋逢敌手,石太太能做到的事,她也可以作到。石太太到重庆去抓丈夫回来,她也要这样作。不过我看这事成功的希望很少。”白太太笑道:“不过她说请我们作陪客的。这一顿吃给她赖了。”李太太听到,向地面上吐了一下口水,笑道:“现在你们是不叼扰她了,我告诉你罢。”于是把奚太太摔死的鸡,猫衔的咸鱼,狗咬的腊肉,以及腊肉上有老妈子鼻涕的话,详细叙述了一遍。白太太骂了句“该死”,也就不再提了。这一大早晨,经过奚、石两家的事,也就到了八九点钟。四川秋日的太阳,依然是火伞高涨。蔚蓝色的天空,望着空洞洞的,偶然飘了一两片大白云,那太阳晒照在山谷里,有一片强烈的白光,反射人的眼睛。这样晴朗的日子。表示川东一带天气都很好,那也正好是日本飞机肆虐的日子。大家正注意着警报,半空里又有“哄咚哄咚”的声音。有这种声音,表示是敌人侦察机来了。

    照着向例,侦察机上是不带炸弹的。所以侦察机机临市空,警报台上,只挂一个式的灯笼,俗话叫做“三角球”。这虽是个矛盾而不通的名词,可是大家相习成风,也没有什么人见怪的。这个名词有趣,在挂三角球的时候,也就不为什么人所注意,所以直到临空的头上,听到“哄哄”的声音,大家才知道敌机到了。这侦察机给人一个印象,就是两小时之内,一定有大批轰炸机来到。这理由是敌人知道侦察机来逼之后,我方必有准备。要来就是大批,以便有恃无恐。大家听到侦察机声,就赶紧准备逃警报。精神一紧张,大家把袁、白、奚三位太太的故事,也都忘了。这天的警报,趁着充分的月色,由早晨直闹到晚上两点钟。在两点钟以后,四川山地,每有薄雾腾空而起。这才解除了警报。大家回家,自是精疲力尽。第二日起来,便是八月十五。四川的中秋,依然不脱夏季气候。李氏夫妇刚起来,就见杨艳华穿一件白底红花的长衫,撑了一把同样的花纸伞,穿着高跟鞋,走得风摆柳似的过来。李太太迎到廊子上笑道:“杨小姐,好漂亮。趁着警报还没有放,先美一阵子也好。”杨艳华笑道:“师母,你忘记了吗?今天我们请你吃午饭。”李太太道:“哦,今天是杨小姐大喜的日子。你是诚心诚意地请客,还要自己来呢。假如今天上午没有警报,我们一定来吃喜酒的。”杨小姐道:“有警报也不要紧,我们家旁边就是防空洞。”

    杨艳华家楼上楼下,倒还有十多位男女来宾。除了她的同行,还有左右邻居。他们都是附近洞子里的主顾。所以虽然放了警报,并不慌张,依然在这里谈笑。楼上有一张麻将牌,和杨小姐订婚的陈惜时,就是牌角的一个。他新理的头,头发梳拢得油光淋淋,脸上笑嘻嘻的,也是喜气迎人。他穿了一套纺绸裤褂,没有一丝皱纹。看到李南泉来了,他两手扶了桌上的牌,站立起来,笑着点点头道:“李先生,你来玩两牌。”杨老太也随着上楼来了,她笑道:“放警报很久了,不要打了。”陈惜时笑道:“没关系,防空洞就在门口,不用三分钟就进了洞,老早地预备干什么呢?李先生给我来看两牌罢。”李南泉对于他这个请求,自然不必婉谢,就在他身后椅子上坐着看牌。杨艳华来回地伺候茶水。陈惜时的手气很好,打四牌就和了三牌。因为警报放过去很久,并没有紧急警报,大家也都将警报这件事忘了。又打了几牌,陈惜时正把牌要造成清一条龙,长空里又放出了“呜呜”的声音。这个警告,是让人不能安神的,牌客都随着声音站立起来。陈惜时笑着摇摇手道:“不要忙,可能是解除警报。”大家听了他的话,沉默着听下去。可是那警报声到了最后,是“呜呀呜呀”的惨叫。这告诉人飞机已临市空,是最紧急的时候了。杨艳华道:“不要打了,从从容容地进洞子,也可以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陈惜时还想说什么时,同桌的人都放下牌走了。  李南泉立刻站了起来道:“这紧急警报过了许久,突然又响起来,可能是敌机在外围绕了个大圈子来个空袭。不用提,来势是很猛的,大家还是提防一二,回头见罢。”陈惜时笑道:“没关系,我们这乡下,有什么值得敌机轰炸的。”但是在楼上的人,都不能像他那样镇定,全站起来了。都是半偏了头去听那警报器的悲号声。结果,那警报是“呜呀呜呀”继续叫,证明那警报确是紧急,大家一窝蜂地下了楼。李南泉想着,这时也无须去和主人客气,提起刚脱下的长衫,也随着众人下楼。杨家的屋子,面对了一个山麓,下斜对门,都只一两户人家。人家两头上通山峰,下到山溪,倒是相当空阔的。走出屋子来的人,一面走路,一面抬头向天空里张望。当时就有一片马达声直临到头上。看时,两架驱逐机,由山头上飞过去,便是用肉眼,也看到飞机翅膀上,涂着两块红膏药。李南泉心里暗叫声不好,看到斜对面山麓上有一条斜直的石缝。赶快缩了身子,钻到那石缝里去。这当然只有一两分钟的事,天上的两架飞机,对这个乡镇,绕了圈子,也就过去了。不过这也是敌机临头了,李南泉要由这里回家,还有两三华里的路,在半路再遇到了敌机,可就不容易找着躲避的地方。只好舍去了原来的计划,就在这山麓上找附近的洞子躲去。这洞子是依照天然洞子,由人工在里面加深加宽的。并在洞旁开了个侧门。

    李太太道:“拖儿带女,跑到人家那里去吃喜酒,根本就不像话。若是遇到警报,又拖一大群去躲人家的防空洞,那是很勉强人家的事。”李南泉道:“放了空袭,你再回来就是。”李太太笑道:“你不必只管将就,反正我原谅你就是。放了警报向家里跑,再收拾好了东西出去,要费多少工夫?要去你现在就去。他们那洞子实在不好,我希望你也早点回来。”她说着,将一件灰绸大褂,一把折伞,一根手杖,都交给了他,口里还连连说着:“去罢去罢。”李先生看看太太的脸色,似乎还不太坏,只好接过东西,交代清楚,放着警报就回来,这才穿起长衫,向杨艳华家走去。平常挂起预行警报红球之后,总在半小时之后才放警报。甚至敌机不来,警报器也就永远不响。所以李南泉走着缓步,并没有当着什么急事。当他走到杨家门口还有十来步的时候,长空里发出呜呜的悲号声,空袭警报终于发出了。这让他很尴尬,到了人家门口了,纵然不吃饭,也应当进去向人家打个招呼。可是今天的警报,又来得急迫。也许十分钟之内,紧急警报就来了。那时候是在人家那里周旋着,还是立刻走开呢?他正是这样犹豫着,恰好杨老太由大门里出来。她笑道:“李先生快请进来坐,不要紧的。我们这里,隔壁就是防空洞。放了紧急,也可以来得及躲洞子的。李太太没有来?”李先生在人家这殷勤招呼之下,实在也不能抽身向回走,只有点了头,随了人家进去。

    李太太笑道:“这真是南枝向暖北枝寒。杨艳华今天这样的大不幸,什么叫过中秋,什么叫赏月?我想她一齐都忘记了。这位刘副官,你看是多么高兴,既然办了酒肉过中秋,晚上还有果子席,要消遣皮簧。”李南泉笑道:“你现在对于杨艳华,充满了同情心。”李太太道:“根本我就同情她。世界上男女相承的场合,女人无罪,全是男子生出是非来的。”李南泉笑道:“那末……”说着,他向太太拱了两拱手,接着笑道:“我们揭过这页辩论去。今天不是中秋吗?人家都在谈中秋团圆,我们纵然不欢喜欢喜,可是也不必在今天抬杠。”李太太向他笑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她抿嘴笑了一笑,又忍回去了。李南泉点点头道:“这最好,缄默是最大的抗议。”李太太笑道:“我没有抗议。你大概喜酒没喝成,连干粮也没有尝到,我们是带了烧饼到防空洞里去吃了的。警报解除得太早,今天晚上中秋夜月,正是夜袭最好的机会,可能下午又是一场猛烈的空袭,我也买了点肉,现在帮着王嫂,赶快把这顿饭弄出来。晚上躲警报,我希望我们在一处。你不愿躲洞子,我带着孩子们,和你到村子外面踏月去。反正是悠闲这一晚上,只要是安全地带,走远一点也不妨。”李南泉笑道:“你那意思,就是今天晚上必须团聚。”李太太笑道,也没多说,换了件旧布衫,将一只竹筲箕,端了猪肉、粉条、小白菜之类,向厨里送去。一路走着笑道:“吃不起广东月饼,自己做一顿馅儿饼吃罢。”  李南泉对于太太这种动作,觉得女人的心,也是不容易窥测的。也就引动了他许多文思。他坐在横窗的那张小桌子边,心里反而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正好奚家、石家的孩子,合并了在一处,都在涸溪对过竹林子下面玩。李先生的孩子小山儿,拿了个土制的芝麻月饼,高高举起,向那群小朋友,操着川语道:“安得儿逸,今天过中秋,你们家发好多?”石家孩子道:“我们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奚家的孩子道:“我妈妈说,找爸回来过节,还没有回来。”小山儿道:“你们今天吃不到月饼吗?好惨哕。”奚家的孩子道:“好稀奇!明天我妈回家,会带了来。”小白儿拿了一大把新花生,一路剥着来,他笑道:“你们割了肉没有?”石家一个大女孩子,她特别的聪明,撅了嘴道:“我们家过阳历,不过节。”两个孩子和他们说着话,也终于加入了他们的集团。这在李先生看到,倒很为这些天真的孩子难过。他们老早要过节,为什么到了今天不想过呢?正自替他们伤感着呢,忽然如潮涌一般,来了一阵突发的哭声。伸头看时,这哭声来自袁家的屋子里。这哭声来得猛烈,而且不是一个人哭。李先生跑出来看着,听到小孩子哭声中,夹带了惨叫“妈”之声。这把所有的邻居都惊动了,全跑出了屋子来观看。袁家有个女工,正自廊子上过去。李南泉问道:“你家怎么回事?”她道:“瞎!我家太太过去了。”李南泉道:“没有的话!好好的怎么死了?”

    李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每到逃了警报回来,我心里想着,又捡到了一条命。假如中了炸弹,两分钟内,不就什么都完了吗?人生在这大时代里,继续活下去,就算侥幸万分,何必把事情看得太认真。你看那位年轻的陈先生,兴高采烈,耗费了多少金钱,耗费了多少光阴,盼得今天订婚,得着杨艳华这样一个如意太太。可是理想刚变成事实,就结束了他的人生,假如把订婚结婚这件事,稍微看淡百分之几十,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李南泉道:“以后的杨艳华,也决不会再唱戏了。我猜想着,她一出家门口,看了那个防空洞,心就要动一下。那里不能继续住下去了。她一定会离开这里的。”李太太不由“扑哧”一声笑着道:“你何必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和我解释。我不是说了吗?凡事都看破一点。我既是说看破一点,我岂能在心里头又怀疑到你捧角?话又说回来了,就凭你来回跑三十里的路,去买两斗便宜米来论,你若有那闲情逸致去捧角……”李南泉接了嘴道:“那也是不知死活。”李太太摇了两摇头道:“不对,那也是应该的。你捧角是不花钱的,正如你常说的,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让你精神上轻松愉快一下,那也是无所谓的。尽管人家叫你老师,我很相信,这年头不会跑出一个柳如是来。”李南泉笑道:“你骂人不带脏字,把我比钱牧斋,那无异说我是汉奸文人啦,这可承当不起。”

    李南泉道:“我一定来。你那里的防空洞小,我太太要带着孩子逃警报,只好谢谢了。”杨艳华笑道:“不要老向警报上想,我们要干什么,还要干什么。若遇事先估计着警报要来,那就什么事都干不了。师母,你一定要来。”她说着话,还向李太太深深一鞠躬,那就是表示着十分诚恳的样子。李太太笑道:“既然这样,我就再捧你一场。一直捧到你订婚,我这个捧场的,可就也够交情的了。”她说着,望着李南泉微微一笑。这里面可能含着什么双关的意思,李先生不便说话。杨艳华笑道:“老师和师母成全我的意思,我是十分明了的。以后可能我还要唱戏。还有请关照的日子。那并不是说姓陈的不能供给我生活,我想一个人生在社会上,无论男女,最好是各尽所能。我就只会唱戏,除了唱戏,我就是个废人。我怎么能把废人永久作下去呢。”她站在走廊上和李氏夫妇说着话,左右邻居,都各自走出了门,三三两两站住,远远向这里望着。李太太点着头笑道:“这就很好!你看,我们这些邻居,听到说你不唱戏了,都是大失所望。看到你来了,大家全是探头探脑的,看着恋恋不舍。”说着,她伸手向各处的邻居,指点了一番。杨艳华笑了,探看的邻居也都笑了。她点个头道:“老师、师母一定赏光,我还要去请几位客呢。”她说着走了。李太太立刻把脸色沉了下来。李南泉道:“你看她多么喜气洋洋。”李太太将手一摔道:“你不要和我说话。人家请我去吃喜酒,你为什么当面代我辞了?我偏要去!”

    李南泉觉得这个洞子,相当的安全。立刻就奔向这个洞子。好在看守洞门的,都是镇市上的熟人,并不拦阻,就让他进去了。这时,洞子里挂着两盏菜油灯,昏黄色的光,照着男女老少,分在洞子两边长凳子上坐着,已经没有了一点空当。便是洞子中间,放下矮凳和小箱子,也都坐满了人。直到洞子半深处,有人叫道:“欢迎欢迎,李先生也来了。就在这里坐着罢,里面挤不下了。”昏暗中听到是这里的保长说话,这得听人家的指挥,觉得脚下有个布包袱,也不管是谁的了,便缓缓地坐了下去。刚坐下,洞子口上的人,就是向里面一阵拥挤,李南泉身上,就有两个人压着。这不用说,是洞口上的人,已经看到敌机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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