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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未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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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南泉听了这声祷告,倒也吓了一跳。难道袁家出了什么乱子不成?怎么女主人半夜告天?这也许是一种秘密,不要看破人家的,于是将身子慢慢地向后退着,退到自己房子门口来。这算是大灾大难,已经熬过去了,屋子里的牌已经散场,屋子里亮起三四盏纸灯笼,太太们分别提着。因为除了打牌的人,还有看牌的,接人的,屋子里挤满了。下江太太首先提了灯笼出门,看到李南泉“哟”了一声道:“吓我一跳,门口站着一个大黑影子,原来是李先生给我们守卫。你真有那忍性,对着这样热闹的场面,你都不来看一盘。”李南泉笑道:“你们有你们的工作,我也有我的工作吧?招待简慢得很,对不起。”下江太太把手上的灯笼,提着高过了自己的头,向李先生脸上照着,笑道:“我要看看李先生这话,是不是由衷而言,若是俏皮着挖苦我们两句,我们受了。若是真话,我觉得今天是二十四分给面子,只要这样招待,我们可以常来。”白太太由后面出来,笑道:“别开玩笑了,你要把李先生气死。”李南泉道:“那也不至于。因为是各位太太都把我当一个疲劳轰炸的目标,那就是十分看得起我。石太太,你以为如何?”那位石正山夫人走在最后,却是默然,因之故意提名问她一声,免得把她冷落了。她道:“不能再打搅你了。明天到我家去开辟战场,我要翻本。李先生,不能不让你太太加入。没有她,这场面不精彩。”

    李南泉笑道:“那倒是很好。我们这村子里各家草顶公馆,来个车轮大战。足可以热闹他十天半个月的了。”石太太一路走着,一路笑道:“我是新加入战团的单位,恐怕是不堪一击。不过我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及时行乐,要快活大家快活,我不能让别人单独的快活。打麻将是家庭娱乐,这是正当的行为,那比讨小老婆的人犯着刑法,那就大为不同了。”她说到“讨小老婆”这句话,声音是特别的提高。当然,李先生知道她用意所在,不便在这时说什么话。可是隔壁邻居,却有人在黑暗中插言了:“好,要得嘛,就是这样办,明天我也加入战团。”这声高大而尖锐,是奚太太走出来说话。石太太听了有人帮腔,这就高兴了,站在高坡的行人路上,将白纸灯笼高高举起。笑道:“老奚,你还没有睡觉吗?不要这样。我们应该吃得饱,睡得着,满不在乎。要糟糕大家糟糕。要好好地干呢,我们自然也可以好好地搞。必须这样,我们才可以得到胜利。”说着,将举起来的纸灯笼,在暗空中晃动着。奚太太笑道:“路上是滑的,不要熄了灯摔上一跤呀,我们这条命,还得图着给人拼一拼呢!”李南泉听到,觉得这就不成话了。别人家里闹家务,是别人家里的事,尽管你有家务,也不可和人家的事混为一谈。正是这样想着呢,可是又出来一位搭腔的,袁太太在她后门口发出声音了。她说:“这叫长期抗战!”

    这时,窗子外面,有人叫着李太太。伸头看时,是斜对门的袁太太。李先生为了那房子股本的事,昨日没见着袁四维,今日应该得着结果,这就迎出来问道:“袁先生在家吗?”她还没有答应,她一群孩子四五个人站在后门口,同声答道:“我爸爸不在家。”李南泉心想,这事情有点不妙。袁四维好像诚心躲开。正想追着问,可是看到袁太太和她那群孩子,脸色都不正常,而且每人手上都拿了根棍子。李太太对于袁家,向来没有好感。不过人家既是指了名叫着,自也不能不睬,这就站到走廊上问道:“袁太太上街吗?我们可以一路。”说着话向她看去,见她今天的装束改换了,脑后的两条长辫子,在头上挽了个横如意髻。她本来是个大肚囊子,穿起长衣服来,老远就可以看到她那个大肚子的。她的苦心孤诣的确把这个缺点,遮掩了不少。她身上穿着肥大一点的衣服,先撑起了上身。经过她一个星期的苦熬,每日只大半碗饭,并绝对禁用脂肪。肉固然是不吃,她自己的菜,连素油都不放下一点:那个大肚囊子在猛烈压迫下,缩小了一半。看时,自然有些改观了。她穿着一件短平膝盖的花布长衫,光了两条腿,登着白皮鞋,手里拿了根很粗的乌木手杖。围绕着她的孩子们也每人手上各拿了一根棍。最小的孩子,只有五岁,也拿了一柄坏的锅铲在手上。这是什么意思,就很让人猜疑了。

    这位刘保长太太,认为这种情形,是犯了禁的,她一阵风地跑了过去,脚板和人行路上的石板,合着拍子,她口里骂道:“朗个的,没有了王法唆?你们打猪草,打到老子门前来,你不认得我是刘保长?”那打猪草的孩子里面,有一个瘌痢,他是个初生的犊儿,僵了颈脖子道:“哪里有女保长?你是保长,我也不怕。猪草也不是你蓄的,朗个是你的?打猪草也不是派款子,你管不到。”保长太太抢上前,先把他放在地上的背篼一脚踢着向山坡下滚去,直滚到山沟里去,骂道:“龟儿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不认得老子?打了你,你就认得老子了。”说着,横出手掌去,就要扇他的大耳光。几个打猪草的孩子,首先跑了,这个癞痢头,势子孤了,也只好像那背篼似的,连跑带滚地到沟里躲去。刘保长太太两手叉了腰道:“龟儿子,你不认得老子,现在认得老子了吧?我认得你是抬滑竿老姜的儿子。二天修公路,老子就派你家两名夫子,你死瘌痢也逃不脱老子的手。你和老子扯皮,你会有相因占,那才是怪事!”村子里的人家,听到这番叫骂,都跑出来观望,见她获全胜,都有点不服。吴春圃先生将蒲扇拍了大腿,在走廊上缓缓踱着步子,笑道:“当保长有这样大的威风,将来胜利复员了,我也回山东老家当保长去,教书哪有保长这分权威呢?谁家门前的野草能够不许人动?”

    这三位邻居,老是如此,逢到一处,必须谈天。谈天无论是由什么问题谈起,必会谈到战争,谈到了战争,也就是谈到生活,谈到了战争,已是百感交集,可是总还要存个最后胜利必属于我的希望。及至谈生活问题,可就谁也没有了主意,只是发愁。结果,就谈得不欢而散。这时吴先生提到了平价米将完,大家对于米价之逐月涨价,都是极大的苦恼,也就跟着讨论下去。这时,隔溪人行路上,有几个挑箩担的人过去。有人叹气说:“下江人成千成万的进川,硬是把米吃贵了。”另一个道:“那还用说?四川人百万壮丁去脚底下,打了几年国仗。我们硬是合了啥子标语上的话,‘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倒公道咯。格老子,没有钱的人,出了力还要出钱。有钱的人,不出钱,也不出力。”原先那个人道:“硬是这样。当绅粮的人,一年收几百担谷子,家里再没有人做官,硬是没得人敢惹他。谷子卖了钱,男的把皮鞋穿起来,洋装穿起,女的穿上旗袍,头发烫起,摩登儿红擦起,比上海来的下江人还要摩登,打国仗,关他们屁事。”这三个人说着话,慢慢走远,却让这三位教授听入了神。吴春圃点点头道:“这话非常公道,也十分现实,无可非议。”三个人继续地向这三人看去。这却有了新鲜事,把他们的目标移开,那袁太太带着一家人回来。小孩依然舞了棍子,口里唱着《义勇军进行曲》:“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

    袁太太那一队人马,似乎没有介意到别人的注意,浩浩荡荡,顺了大路走。这却看到这村子里的刘保长太太,很快地追了上去跑到袁太太面前,站着说了几句话,然后满脸笑容,向回路上走这村子里乡下人,照例叫她保长太太。可是避难到这村子里来的下江人,却瞧不起她。但她又很有些权势。地方上的事,非找保长不可,而保长又绝对服从她的话。因之太太们在玩笑中,又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她做“正保长”,把她丈夫贬成副的。她对于这个称呼,倒也满意。李太太就叫道:“正保长,请过来谈谈,我有话问你。”她很高兴地道:“你打听袁太太的事唆?你们下江人,发财容易,扯拐也容易。他们家扯拐,你不晓得?袁完长要是不发财的话,也不会跟太太扯拐。”她说着话向这里走。走到半路,对山顶上忽然大叫道:“是哪个?快滚下来。你再动一下,我把你送到局子里去。”山上也有人答话:“慢说这是巴县的公地,就是你家的私山,山上的野草,个个人都割得!”保长太太发出尖锐的声音骂道:“龟儿,你还嘴硬。老子做保长,门前的山草,都管不到吗?”说着,她在地面上拾起一块石头,向山上抛去。大家向对面山上看,原来有两个小伙子,弯腰拿着镰刀,在割山上的乱草。这些乱草,长有三尺多,乡下盖的草屋,都是把这草作材料。挑了去卖,一百捆扫帚大的草,可以卖到两升米的钱,所以,这不失为一种生产。

    袁太太见这边人对她注意着,也感到孩子们一律武装,确是不好。这就回转头来向他们道:“无论我干什么事,都是成群的跟着,这是什么意思?都给我滚回去。”她对孩子表示过了,这才答复李太太道:“我不上街,我带孩子们到朋友那里去,大概来回有上十里路。我家里没人,只好把门锁着,想把钥匙存放在你这里,可以吗?”李太太道:“可以的,难道你家佣人都跟了去吗?”袁太太道:“要他挑一点东西,让他也跟了去。”说着,她就让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将钥匙送了过来。小山儿也站在走廊上问道:“你们大家拿棍子作什么?”那孩子手里拿了一根长可三尺的竹棍,摇着作个鞭打的样子,操川语道:“杂伙儿的,打人。”小山儿道:“打哪个?”他道:“打一个臭女人。”袁太太在她后面叫道:“你又胡说。我把你丢在家里,不要你去。”那孩子真怕不带他去。将钥匙抛在李太太手上,转身就走。袁太太向这边点了个头,说声“多请照顾”,就喊着大家都出来。果然,他们家全走出后门来了。除了袁太太和她大小六个孩子,还有个男佣人,另外他们来借住的一双夫妻,个个手上拿了东西。袁太太将后门锁着,手上拿了手杖,当了领队,带着这群人,顺了大路走去。她的两个男孩子,手上拿了棍子在空中乱舞,口里乱喊:“投降不投降?不投降就打死你!”李南泉夫妻都看了出神,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甄子明笑道:“有什么良好的办法呢?若是一袋粉,全用筛子过滤,那是太麻烦的。”吴春圃笑道:“这办法非常简单,你摊开粉来在太阳里一晒,所有的虫子,自然就飞的飞,爬的爬,完全离开面粉了。”甄子明道:“这也许是可以办到的。不过万一太阳大了,将虫子晒死在面粉里呢?”吴春圃笑道:“那不会的,以我们人来打比,在大太阳里晒着,你能够不走开吗?”甄先生站起,抱了个拳头,向吴先生连连拱了两下,笑道:“受教良多,若不经你这番提醒,我家里还有两袋多面,天天让我挑虫子,这困苦的工作,那可不知道要出多少汗。抗战以来,关于日用生活的常识,我实增加得多了。”三人一谈到生活问题,情绪立刻感到紧张,这就三个人站在一处,继续向下谈着。总有一小时,还不曾间断。又有人在竹林子外面,嘻嘻哈哈笑着道:“不要见笑,这是未能免俗的举动。现在谁也谈不上高雅,只有从俗,俗得和所有的老百姓一样,这才算是民主。民主就是俗啊。”这声音说得非常的尖锐,不免引得三个人都向那边看着。原来这又是奚太太发生了事故。她身上还是穿起那件蓝绸长衫,似乎在袁家作的室内运动,已经告一段落了。她左手提了一串纸银锭,右手拿了一把佛香,恭恭敬敬地举着,像是到什么地方去敬佛爷似的。她所谓未能免俗,大概就是这一点吧?李南泉对她这行为,尤其感到有趣。在一小时内,她竟变成两个时代的人了。

    甄子明先生是不大和奚太太开玩笑的。这时他看到她对吴先生的话非常相信,也就笑道:“我对这事,实在太外行。原来我在各地看到马王庙的匾额,总以为这像火神庙管火,雷祖庙管雷一样,马王必是管马的呢。原来这位佛爷倒是管人事的。”奚太太望了他道:“甄先生也看到马王庙?重庆有吗?”他笑道:“重庆有没有我不知道,不过这也是相当普遍的一尊神,可能各处都有。奚太太是不是要亲自到这庙里去进香?”她把手上的佛香,举了一举,笑道:“这个我是预备敬仙女庙的仙女。今天是来不及去马王庙了。”吴春圃道:“敬佛爷,心香为上。怎么叫做心香呢?就是心里已经决定了去敬这佛爷了。佛爷都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你有了这个心,他老早就受了你这番感的。不去都行。若是心里并不是诚心敬神,假装进香到庙里去混上一起,那反是大罪。”奚太太笑道:“哪里有假装到庙里去敬香的呢?”吴春圃道:“奚太太,你算是幸运,没有赶上那个时代。当年专制家庭,妇女就不能无事出门。当年的妇女,又没有朋友,只有亲戚家里可走。到亲戚家也必得有点缘故。至于小姐们,就是亲戚家也不能去。简单地说罢,小姐们是在家庭里坐牢的。人总是人,男人们成天在外跑,女人怎不羡慕。于是就在走亲戚以外,想到一个出门的好理由,就是进庙焚香。这个理由,任何顽固的父母公婆全不能反对。哪里知道,这就是个漏洞,许多小姐们就在佛殿上去会她要见的白面书生。你说这敬神不是假的吗?”

    甄先生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好像是打架得胜回朝?”李南泉道:“确乎如此。据刚才刘保长女人的报告,这也是桃色事件。袁夫人直捣香巢而归。”甄子明道:“什么?袁先生那种俭朴万分的人,也有桃色事件发生?”李南泉道:“那就关乎经济问题了。”大家议论着,袁太太已到了门口,李南泉便把她寄存的钥匙送了过去。看她的面色,却很是自然。而且她还表示了很从容的样子,向李南泉点了个头道:“天气还是这样热。李先生准备罢。刚才从街上经过,得了重庆的电话,又有消息了。”当年所谓的消息,与一切事情无关,就是敌人的飞机,有了向川地飞行的报告,凡是在交通便利的城市,先是看到市民忙着交头接耳,接着全街人一阵跑步,那就是有了消息的表现。后来有了挂警报球的制度,不必由机关透露出敌机的消息,索性先挂红球告警。但挂红球以前,也是有敌机进窥的情形的,只是更难于证明敌机有袭重庆的企图而已。市民有了长久时间的经验,没有看到红球,倒是不跑,不过“有消息了”这一句话,见着熟人,必得转告诉给人家。否则有了消息都不告诉人家,那是最不友好的态度。李南泉笑道:“才晴了半天,敌机就来捣乱。这倒是和米价一样的逼人。”袁太太接了钥匙,已是走向她家的后门去开锁,听了这话,她就回过头来笑道:“李先生,你说的话,也不尽然吧?这社会上是什么样子情形的人都有。有人就在米价大涨的时候反是荒唐起来。米价和空袭都逼不到他的。”

    甄先生在廊沿那头,笑着答道:“可不就是这样,这年头什么玩意儿都有,各位。看我在干什么!”李吴两个人看时,见他将一块擀面板放在凳子上。面板上堆了很多的干面粉。甄先生将一只矮竹凳子放在那面板面前。他俯了身子坐着,鼻梁上架起了大框眼镜,手上拿了个小镊子,只管在面板上钳了东西向地下扔。他这脚边上,有两只鸡,脖子一伸一缩,在地面上啄甄先生扔下来的东西。李南泉问道:“甄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两手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放在面板上,然后叹口气笑道:“我这和吴太太用筛子筛米,有异曲同工之妙。我那机关在大轰炸以后,已经无法在重庆城里生存。前几天疏散到乡下去了。为了路远,我实在不能跟着去。自请放在遣散之列。于是机关里给了我两个月的遣散费和两个月应得的粮食。这粮食有米也有面。面本来坏。只为了日子多一点,既然有点气味,而且里面还生有虫子。让我把虫子在粉里和面,明知吃了也不会毒死人的,可是心理作用,作了任何面食,我都吃不下去。这粉里的虫子,我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把它爬剔了出去。只得把粉给它分了开来,用手和镊子,双管齐下,把虫子挑选出来。好在这虫子是黑的,虽然它的体积小,可是用镊子一个个地摘出来,那事情实在是大大容易的。”吴春圃笑道:“此甄先生所以为南方人也。在我们北方人是认为没有什么问题的。”

    李太太道:“你不要讥笑我,戒不戒赌,那是我的自由。你这样说了……”她没说下这个结论,就听到王嫂在隔壁屋子里接嘴笑道:“撇脱一点,就是一个钟点也不戒。这是好耍的事嘛!有钱有工夫就赌,没得钱没得工夫就不赌。戒个啥子?”李氏夫妇都笑了。李先生知道这场争论,自己是完全的失败,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一觉醒来,见窗户外面,阳光灿烂,天是大晴了。起床之后,见四围的青山,经过大雨二三十小时的洗濯,大阳照得绿油油的。门前山溪里,山洪还留下一股清水,像一幅白布,在涧底下弯曲地流着,撞着石头或长草,发出泠泠澌澌之声。隔溪的那丛竹子,格外的挺直,那纷披的竹叶,上面不带一些灰尘,阳光照得发亮。有几只小鸟,在竹叶从里,吱吱乱叫,重庆的秋季,本来还是像夏天样热。甚至在秋日下走路,还比夏日晒人。这日上午,虽是天空晴朗,可是那东南风,由对面竹林子里吹了来,拂到人身上和人脸上,但觉凉飕飕的,非常舒服。他突然精神焕发,在走廊上来去缓步踱着,不免想到昨晚那篇榨油榨出来的寿序。心里默着将文字念了一遍,自摇了几下头,立刻走到那小屋子去,、将摆在桌上的文稿取了过来,三把两把,扯了个粉碎,一把捏着向字纸篓里丢了去。李太太在旁边看到,不免呆了,问道:“你还生气啦。你这撕的是那一百五十元支票呀。你和钱有仇吗?”

    李太太笑道:“我这话并不冤枉的。哪个女人都愿意自己作个美人。袁太太为什么发感慨?”她笑道:“说句现成的话,我们这是未能免俗。假如环境可以让我们不俗,我们也落得高雅些。”李太太因为要送菜篮子到厨房里去,却没有追问她环境为什么要她未能免俗。奚太太却引她为新同志,笑道:“袁太太,到我们家坐一会吗?我上次曾请教袁先生,供给我许多法律知识。我也希望你指示我一些法律上的问题。”袁太太一扭头道:“你不要听我们袁先生的话。他自然有一肚子法律知识。可是他这套法律,只能编成讲义,到学校里去教学生。你要他实际引用,那是一团糟。他自己就常常落到法律条文的圈子里去。”李南泉望了她道:“这话怎样解释?”袁太太顿了一顿,笑道:“我也没有法子解释。”她似乎觉得自己失言,拉了奚太太一只手道:“你到我们家去坐坐罢。我有话和你说。”奚太太很欢迎她这个约会。于是一胖一瘦,一红一蓝,两个典型式的太太携手而去。这时,袁家的孩子们,又在开留声机,而且还是那张唯一可听得出来的片子,《洋人大笑》。隔着山溪,发出那带沙沙的笑声,哈哈呵呵,闹成一片。这象征着孩子们必在高兴头上。于是走到廊子的尽头,向那边张望了去。见孩子们手—匕,有的拿着糯米糖,有的拿了把花生米,口里不停地咀嚼着。那个五岁的孩子向一个大孩子道:“我们明天还去打那个女人吗?打了回来,妈妈还给吃的。”

    李太太笑道:“你倒是会推陈出新的,居然把这洗澡花利用起来了。”奚太太笑道:“并不是我推陈出新。我见得这花颜色既好看,又有香气,只是开谢的时间短一点。就为大家所鄙视,这是太冤屈它了。无论什么东西,总要有人提倡才可以让人注意。例如陶渊明爱菊花,菊花就出名了。我当然算不了什么。若是自这时候开始,大家就一唱百和地玩起草茉莉来,不也是一桩雅事吗?我在南京穿这一身衣服的时候,我总在胸前面挂上一个大茉莉球。若是不挂一个白花球,这蓝色的衣服,就烘托不出来。这街上哪有这样巧就可以碰到卖花的贩子呢?我就把我墙脚下的草茉莉摘了百十朵,用细竹篾子代了钢丝做成圈圈,把这些新开的花一个一个连串地编起来,就成了个花球了。”李太太道:“这小竹丝倒是不容易找到的东西,你在哪里找来的这种珍品?莫不是锅刷子上撕下来的?”奚太太脸上一红,笑道:“那何至于?”李南泉哈哈笑道:“你别瞧我这口子,平常不说幽默话。说起幽默话来,还真是有点趣味。”李太太经他这样补叙一句,更是觉得不好意思,这就挽了奚太太一只手道:“走,我们一路上街去,你穿得这样漂亮,若不上街去露露,那也太委屈了这一身衣服。”奚太太笑道:“你还要幽默我吗?”李太太道:“不是我幽默你。我真有这个感想。我觉得我们下江装束,也该让抗战的后方人士见识见识,人家外国不还有时装展览会吗?”她说着,挽了奚太太就走。

    李南泉道:“吴太太还有这份能耐。”她两手端了筛子,站在廊沿下,伸手将筛子播弄着。那米在筛子里打着旋转,所有米里掺杂的谷子,都旋转到一处。然后她放下筛子,将那谷子抓起来,放到窗户台上。她笑答道:“俺哪里会这个。当年在济南的时候,也下乡去瞧过几次,看到庄稼人是这样筛,咱就学来了。学是学来了,也不过好玩,现在咱就用得着了。俺说,打日本鬼子,还有完没完啦?咱这苦哪年熬出头?”李南泉道:“这倒是件没法子答复的事。幸是吴太太有这种手艺,吃起饭来,不用挑谷子。我对于这事,都十分苦恼。带了谷子吃下去,怕得盲肠炎。要一面吃饭,一面挑谷子,把碗里谷子挑完,桌上的饭菜,完全凉了。这生活真没法子形容。可是也有人认为这日子是好过的,化妆的化妆,打牌的打牌。”他说到这里,那边路上,有人插言道:“李先生,不作兴这个样子,太太不在家,你就在邻居面前胡乱批评,这非常之不民主。”山溪那边,隔了一丛竹子,看不到人影。可是听那口音,知道是下江太太,这就笑道:“这是事实,也不算叛逆大众吧?”说到这里,下江太太由竹林子里出来了。她今天也换了一身装束。上面穿的是翻领子白衬衫,下面系一条黑绸短裙子,成了个女学生打扮。裙子下面光着两条腿,穿了白色皮鞋。而且她真能配合这装束,手里还拿了个大书包。  李先生笑道:“下江太太,不,胡太太。你若是不嫌我冒昧的话,我有一个字的批评奉送。”下江太太站在路头上,向他望了笑道:“你就批评罢,我是愿意接受朋友的批评的。”李南泉道:“胡太太是到过北平的。北平人对于十分美好而又不是‘美好’可以形容的,叫着‘劲儿’。这‘劲儿’两个字拼音,念成一个字。现在对于胡太太这番装束,我也打算用这个‘劲儿’两个字来拼音,恭赞你一番。”下江太太笑得将身子一扭,将一个手指指了他,连连地指点了几下。李南泉道:“下来坐一会罢。”她笑道:“你太太不在家,叫我下来,这是什么意思?”她说着,只管拿起书包向李先生指点着。李南泉本来是一句客气话。经她这样一说,臊得满脸通红,捧着拳头,连连作揖道:“言重言重。”下江太太笑道:“盐重,多掺一点儿水罢。我要看牌去了。”说着,她也自行走去。吴太太在走廊上筛着米,低声问道:“这位太太,还上学念书哪?”李南泉笑道:“她有工夫还多摸两圈呢,念什么书。”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这位太太满口新名词,却是识字无多,她认为这是生平莫大的憾事。真的要她补习补习,她又耐不下那个性子去。所以她兴来,就全身打扮女学生的装束,聊以解恨。”本来这种学生装束,还是战前高小和初中的学生打扮,大概她也最憧憬着这个时代,所以并不装出一个大学生的样子来。吴先生叹口气道:“这年头儿什么花样都有。”

    李南泉这时正是文思潮涌,就没有顾到太太这些动作,将寿序写完之后,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将桌子一拍道:“一百五十元挣到手了,准可以说得过去。”李太太向后退了一步,笑道:“你吓我一跳。”李南泉挥着手道:“把这张支票到街上兑钱去,没有问题了。”李太太道:“你这人不识好歹,我看你写文章写得太忙,站在桌子边和你着急,你以为我是怕你这文章写不出来吗?这支票在这里,不放心你就拿了回去。”说着,又在衣袋里把那张支票掏了出来。李南泉笑道:“我们心照不宣。先不必生气,今天午饭以后,石太太家里那桌牌,我决不干涉。理由是石太太乃新加入战团的人。昨天既然在我们家里凑了一脚,今天她家里打牌,你若是不去的话。道义上说不过去。这是打牌的规矩,我很知道。你用先发制人的办法,打算把我的气焰压下去,你就可以不必征求我的同意去参战了。你说是不是?”李太太手上拿着支票,递给他不是,向袋里揣着也不是,禁不住笑了,摇着头道:“你这全是……”她把这个结论忍住了,改着口道:“反正我要打牌,谁也拦不住我。我也犯不上费这些手段。”说完,她又笑了。王嫂由外面走了进来,笑道:“不早了,太太不是说去买菜?吃了晌午,你还有事。”李太太道:“有什么事?先生正在和我抬杠呢。”王嫂道:“不生关系嘛!过了十二点钟,就过了十三小时的限期。”李太太笑道:“你这也是废话。”

    李南泉笑道:“这是真话,孔夫子这个人,你不能说他是迷信分子了,他就说过祭神如神在。若是心里要敬这尊神,那就要把他当作一位有威严的活人坐在面前。奚太太打算敬马王爷,那就当心口如一,不能随便开玩笑的。神就是这样,你不信他,他不怪你,这是各人的自由。你若是信了他,那就把他当作时刻都在头上。俗言道得好,举头三尺有神明,也许我们在这里说马王爷,马王爷就在这头上。”他说着这话,伸手向头顶心里直着一指。奚太太随了他这手指向头上看去,恰好有一朵白云,凝结在半天空里。那白云是多边形的,而且又很有层次。奚太太看时,很像那道士给人念经,挂的神似的。有个神人穿甲顶盔,手里拿了一柄大刀,骑在白马上。她心里想着,这莫非就是马王爷?马王爷有三只眼,看这云里的像是不是三只眼?她这样想着,看那云头幻成的神像,果然是三只眼。她倒觉心里有股凉气,直透顶门心,情不自禁地,把手里拿的佛香,高高举起,向白云作了三个男子揖。而且她还怕别人不知道,连说“马王爷来了”。别人罢了,吴太太看到她触了电似的,要相信,就得向空中敬礼,有点儿不好意思,不相信又看到她那诚惶诚恐的样子,好像有神附体。不敬礼,也怕得罪了神佛。她手扶了走廊的柱子,呆呆地望了奚太太,作声不得。吴、李、甄三位先生,三人六目相视,都忍住了笑。正不知怎样是好。可是奚太太给他们解了围,掉转头就跑。

    李南泉笑道:“这是一张一百五十元的支票,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撕了并不要紧,那张真支票,在你手上,还能飞掉吗?”李太太道:“我也不能那样不讲理。你不交人家那篇寿序,我倒要用那一百五十元。你是有心拼我。过这穷日子,也不会是我一个人的事,你挣钱的人穷得过去,我们坐享其成的人,还有什么穷不过去。支票在这里,你拿回去退给人家罢。”说着,在身上摸出那张支票来。李南泉笑着摇了两摇手道:“你不要多疑,我决不能故意和你捣乱以致让我自己受到困难。你拿着钱买吃买喝,我不也是可以沾点光吗?稿子虽然撕掉了。可是我这里的存货有的是。”说着,连连拍了两下肚子。李太太道:“你还打算再写一篇吗?”李先生笑了一下,回到写字桌子边,摊开了纸笔墨砚,立刻就写起文章来了,他低下头去,并不停笔,就一行行地写了下去。约莫是二十分钟的时候,他就把一张稿纸,写了大半篇。李太太站在桌子边,两手按了桌沿,只管把两只眼睛,对了稿子纸注视着,于是燃了一支烟,连吸了两口,就把烟支送到他面前,笑着说了个“罗”字。李先生把烟支接着吸起来,李太太又斟了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低声笑道:“休息两分钟,先喝一杯茶。”李南泉对她看了一看,带着笑容点了两点头,还是提起笔来,一个劲儿地向下写,前后四十分钟,就把这篇寿序写完了。

    李南泉笑道:“我知道,袁太太是减肥运动。我当年为了长得胖的时候,也曾打过太极拳。为了精神贯注,穿起运动衣来,那是非常之对的。”他虽然是这样说了,袁太太究竟不好意思。红着脸进屋子去了。李南泉站在走廊上,为这事出了一会神。这时那丛竹子上,有只秋蝉,正“吱喳吱喳”不断地叫。竹子下有只大雄鸡,雪白的毛,不带一点杂色。头上戴个红冠子,正好相配。偏了头,把一只眼睛向竹子上望着。它那意思,好像是说,你是什么小东西,敢在我头上叫着?于是有几只母鸡,围绕在身边来。那白公鸡斜着身子,弹了两只腿,向母鸡身边靠着。它口里“叽咕叽咕”叫着。那样子,正是它对秋蝉的背面,要对母鸡,卖弄它一身白毛,和那个鲜红的冠子。他又想到,人家说秋蝉的声音是凄惨的,殊不知它也是正在得意。它正是弹了它的翅膀,向雌虫去求爱。世界上只有人和一切动物相反。是女人要美丽去求男人的爱。女人若不美丽。就没有法子控制男人。男人算是和一切动物报复了,他是要女人向他表现美丽的。不像那只大雄鸡去和母鸡表示美丽。假如男人也像大雄鸡一样,必然是人人都得装成戏台上的梅兰芳,那倒是太有趣味了。他想到这有趣的地方,禁不住“哧哧”笑了起来。李太太在屋子里看到,叫道:“你怎么了?一个人对了竹子发笑。”

    李南泉笑道:“我为什么笑?我笑这宇宙之间,说什么就有什么。俗语说的返老还童,那倒是真有其事。”李太太道:“你又看见什么了?发这妙论。”李南泉走到家里,悄悄地把所看到的事说了一遍。李太太笑道:“真是事情出乎意料。要说老奚这个人,有点半神经,可以弄成现在这副形像。石太太自负是个妇运健将,就不应当突然摩登起来。至于袁太太那样腰大十围,怎样美得起来?”李南泉笑道:“有志者事竞成,她那大肚囊子,被她一饿二运动,至少是小了一半。”李太太笑道:“还有第三,你不知道呢,她那肚子是把带子活勒小的。我真不懂,为什么那样要美?美了又怎么样?”李南泉道:“你要到了那种境遇,你就知道人为什么要美了。”李太太道:“我决不要美。”她只交待了这几个字。有人叫道:“老李呀,到我家里去吃午饭罢。我家来了女客,请你作陪。”李南泉向外看时,是那位石正山太太。今天换了一件黑拷绸长衫,不是花的了。不过这件黑拷绸长衫,黑得发亮,像是上面抹了一层蜡。这是当年重庆市上最摩登的夏装了。穿这种衣服的人,以白皮肤的人最为适宜。衣服没有袖子,露出两只光膀子。下襟短短的,露出两条光腿。石太太就是这样做的。而且为了黑白分明一点,她赤脚穿了双白皮鞋。李太太笑道:“呵!真美。我忙了一上午,你等我洗把脸,拢拢头发罢。”说着,望了李先生笑道:“我这可不是要美。”

    李南泉笑道:“哪个男人,也希望他太太长得美一点。我对此事,并无拖你后腿之意。”他们说着话,石太太也就走近了。她听到李先生的话,就在门口笑道:“谁来拖谁的后腿?”李太太笑道:“我说石太太近来美丽极了。真是那话,‘女大十八变’。”石太太伸起手来,遥遥地要作打人的样子,笑道:“作兴这样骂人的吗?”李太太笑道:“你不要忙,让我解释这句话,我以为南泉一定会问我,我为什么就不变呢?”说着,牵着石太太的拷绸长衫下襟,弯着腰看着,笑道:“这实在不错。是新买的料子了。”她笑道:“我钱在手,为什么不花一点呢?以前我是错误,养了一个贼在家里害我。我家的石正山,简直是无法批评的人,说他的中国书,在家乡读过私塾。说他的外国书。在外洋多年。你看,他会在家里做出这种丑事来。”李南泉笑道:“石太太,你又何必看得这样重大。石先生也不过是未能免俗而已。”石太太一摇头道:“不行,这个俗,一定要免。”她那大圆脸,本来是浓浓地抹了两腮的胭脂,这时,却是红上加红,那是有点生气了,李南泉就没有跟着说下去,抬头望了窗子外道:“今日天气很好,恐怕有警报吧?”说着,就搭讪着走到廊子下面去了。石太太在那里看守着李太太化过妆,换过衣服,手拉着手就走出去。她们经过走廊下的时候,并未和李先生打招呼,嘻嘻哈哈,笑着走去,李先生看了这两个人的后影,只是摇头微笑。  李南泉站着出了一会神,自有许多感慨。回到屋子里,见书桌上纸笔还是展开着,于是提起笔来,在白纸上写了一首打油诗:“放眼谁民主?邻家比自由,夫人争试验,聚赌又抽头。”写完了,高声朗诵了两遍,廊子外有人接嘴道:“李先生,你怎么谈这样的新鲜字眼,也不怕犯禁律?”看时,是那位刘副官来了。他左手提着一只酒瓶子,又是一只大荷叶包。看那荷叶上油汁淋淋的,可想里面装的是油鸡卤肉之类的下酒菜。右手拿了根云南藤的手杖。他今天的打扮也不同:穿了一套灰色拍力司的西装,戴着白色的盔形帽,真有点绅士派头。李南泉立刻起身相迎道:“我是久候台光了。这篇序文‘昨夜就已经做完。因为自己看着不大如意,今日早起,又重新作了一篇。怕老兄来了,交不出卷子,那可是笑话,因之我花了些本钱,将文字赶起来。”刘副官道:“你花什么本钱呢?”李南泉道:“香烟和茶叶,这都是提神的。”说着,在抽屉里将那张誊清了的寿序稿子交给他。刘副官看到是李先生亲笔写的字,首先点头说了两个“好”字,把稿子向西服口袋里一揣。看到书桌上行书写的那首打油诗,字大如钱。就摇摇头道:“老夫子,你怎么也谈民主?这是摩登字眼,也是骗人的字眼。他妈的,干脆,我只要挣钱发财,管它什么主义不主义!”

    李南泉笑道:“原来你是对那女人取报复态度,可是你就没有想到这件事要连累着袁先生,你应当知道袁先生作过完长,将来他还会做完长,这次你得罪了他,下次你有事,找他帮忙的时候,你就要碰他的钉子了。”刘保长太太头一扭道:“难道袁完长不听太婆儿的话?袁太太叫我这样做,我就应当这样做。女人总要帮着女人嘛。”李南泉点点头笑道:“要得,这话我听得进。”于是向李太太道:“她也可以加入你们的集团了。当然,你们这里面,也少不了一名保长。”保长太太挺了胸脯子道:“那是当然。太太们有啥子事……”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掉转身来,赶快就跑,口里大声吆喝道:“是哪个?在我这里打猪草,龟儿,你走不走?你不走,老子把你背篼都要撕烂来。”原来四川人养猪,除了喂它杂粮而外,大批的食料,还是山野里长的植物,大概没有毒性,而叶子长得粗大一点的植物,都在可用之列。农家的老弱,不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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