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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村子中识破雌雄 女秀才移花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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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曰:

    万里桥边薛校书,枇杷窗下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这四句诗,乃唐人赠蜀中妓女薛涛之作。这个薛涛,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韦皋做西川节度使时,曾表奏他做军中校书,故人多称为薛校书。所往来的是高千里、元微之、杜牧之,一班儿名流,又将浣花溪水造成小笺,名曰:“薛涛笺。”词人墨客得了此笺,如同拱璧,真正名重一时,芳流百世。国朝洪武年间,有广东广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随父田百禄到成都赴教官之任。那孟沂生得风流标致,又兼才学过人。书画琴棋之类,无不通晓。学中诸生,日与嬉游,爱同骨肉。

    过了一年,百禄要遣他回家,孟沂的母亲心里舍不得他去,又且寒官冷暑,盘费难处,百禄与学中几个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寻一个馆,与儿子坐坐。一来可以早晚读书;二来得些馆资可为归计。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访得附郭一个大姓张氏,要请一馆宾,众人遂将孟沂力荐于张氏。张氏送了馆约,约定明年正月元宵后到馆。至期,学中许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张家来,连百禄也自送去。张家主人曾为运使,家道饶裕。见是老广文,带了许多时髦到家,甚为喜欢,开筵相待,酒罢各散,孟沂就在馆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归省父母,主人送他节仪二两,孟沂藏在袖子里了,步行回去。偶然一个去处,望见桃花盛开,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孟沂心里喜欢,伫立少顷,观玩景致。忽见桃林中一个美人,掩映花下,孟沂晓得是良人家,不敢顾盼,径自走过,未免带些卖俏身子,拖下袖来,袖中之银不觉落地。美人看见,便叫随侍的丫环拾将起来,送还孟沂。孟沂笑受,致谢而别。明日,孟沂有意打那边经过,只见美人与丫环仍立在门首。孟沂望着门前走去,丫环指道:“ 昨日遗金的郎君来了!” 美人略略敛身,避入门内。孟沂见了丫环,叙述道:“ 昨日多蒙娘子美情,拾还遗金。今日特来造谢。” 美人听得,叫丫环请入内厅相见。孟沂喜出望外,急整衣冠,望门内而进。美人已迎着至厅上相见。礼毕,美人先开口道:“郎君莫非是张运使宅上西宾么?”孟沂道:“ 然也。昨日因馆中回家,道经于此,偶遗少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还,实为感激!” 美人道:“张氏一家亲戚,彼西宾即我西宾,还金小事,何足为谢?”孟沂道:“ 欲问夫人高门姓氏,与敝东何亲?” 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旧族也。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与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独孀居于此,与郎君贤东乃乡邻、姻娅,郎君即是通家了。” 孟沂见说是孀居,不敢久留。两杯茶罢,起身告退。美人道:“郎君便在寒舍过了晚去,若贤东晓得郎君到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觉得没趣了!” 即分付:“ 快办酒馔!” 不多时,设着两席,与孟沂相对而坐。坐中殷勤劝酬。笑语之间,美人多带些谑浪话头。孟沂认道是张氏至戚,虽然心里技痒难熬,还拘拘束束不敢十分放肆。美人道:“闻得郎君倜傥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态?妾虽不敏,颇解吟咏,今遇知音不敢爱丑,当与郎君赏鉴文墨、唱和词章。郎君不以为鄙,妾之幸也。” 遂叫丫环取出唐贤遗墨,与孟沂看。孟沂从头细阅,多是唐人真迹、手翰诗词。惟元稹、杜牧、高骈的最多,墨迹如新。孟沂爱惜,不忍释手,道:“此稀世之宝也!夫人情种此类,真是千古韵人了。”美人谦谢。两个谈话有味,不觉夜已二鼓。孟沂辞酒不饮,美人延入寝室,自荐枕席道:“妾独处已久,今见郎君高雅,不能无情,愿门奉陪。” 孟沂道:“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两个解衣就枕,鱼水欢情,极其缱绻。枕边切切叮咛道:“ 慎勿轻言,若贤东知道,彼此名节丧尽了!”次日,将一个卧狮玉镇纸赠与孟沂,送至门外道:“无事就来走走,勿学薄幸人!”孟沂道:“这个何劳分付!” 孟沂到馆,哄主人道:“老母想念,必要小生归家宿歇。小生不敢违命留此,从今早来馆中,晚归家里便了。” 主人信以为实,道:“任从尊便。”

    自此,孟沂在张家,只推家里去宿;家里又说在馆中宿。竟夜夜到美人处宿了。整有半年,并无一个人知道。孟沂与美人赏花玩月、酌酒吟诗,曲尽人间之乐。两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联句。如《落花二十四韵》、《月夜五十单》,斗巧争妍,真成敌手。诗句太多,恐看官每厌听,不能尽述,只将他两人四时回文诗表曰一遍。美人诗道:

    花朵几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

    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春)

    凉回翠簟冰人冷,齿心清泉夏月寒。

    香篆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夏)

    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山苍。

    孤帏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秋)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

    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冬)

    这首诗怎么叫做回文?因是顺读完了,倒读转去,皆可通得。最难得,这样浑成,非是高手不能。美人一挥而就,孟沂也和他四首,道:

    芳树吐花红过雨,入帘飞絮白惊风。

    黄添晓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春)

    瓜浮瓮水凉消暑,藕叠盘冰翠嚼寒。

    斜石近阶穿笋密,小池舒叶出荷园。(夏)

    残石绚红霜叶出,薄烟寒树晚林苍。

    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秋)

    风卷雪蓬寒罢钓,月辉霜析冷敲城。

    浓香酒泛霞杯满,淡影梅横纸帐清。(冬)

    孟沂和罢,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乐不可言。却是好物不坚牢,自有散场时节。一日,张运使偶过学中,对老广文田百禄说道:“令郎每夜归家,不胜奔走之劳,何不仍留寒舍住宿,岂不为便?” 百禄道:“自开馆后,一向只在公家。正因老妻前日有疾,曾留得数日。这几时,并不曾来家宿歇。怎么如此说?” 张运使晓得内中必有跷蹊,恐碍着孟沂,不敢尽言而别。

    是晚,孟沂告归,张运使不说破他,只叫馆仆尾着他,云:到得半路忽然不见。馆仆赶去,追寻竟无下落,回来对家主说了。运使道:“ 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家去了。”馆仆道:“这条路上,何曾有甚么妓馆?”运使道:“你还到他衙中问问看。”馆仆道:“天色晚了,怕关了城门,出来不得。”运使道:“ 就在他家宿了,明日早晨往返我不妨。”到了天明,馆仆回话说:“ 是不曾回衙。” 运使道:“ 这等,那里去了?”正疑怪间,孟沂恰到。运使问道:“ 先生昨当宿于何处?”孟沂道:“家间。” 运使道:“ 岂有此理!学生昨日叫人跟随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见了先生,小仆直到学中去问,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说?” 孟沂道:“ 半路上偶到一个朋友处讲话,直到天黑回家。故此 盛 仆 来 时 问 不着。”馆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来的。田老爷见说了,甚是惊慌,要自来寻问。相公如何还说着在家的话?”孟沂支吾不来,颜色尽变。运使道:“ 先生若有别故,当以实说。孟沂晓得遮掩不过,只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话说了一遍,道:“ 此乃令亲相留,非小生敢作此无行之事。”运使道:“我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地方?况亲中也无平姓者,必是鬼祟。今后先生自爱,不可去了!” 孟沂口里应承,心里那里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里,备对美人说,形迹已露之意。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数尽了!”遂与孟沂痛饮,极尽欢情。到了天明,哭对孟沂道:“ 从此永别矣!” 将出洒墨玉笔管一枝,送与孟沂,道:“ 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身,以为纪念。” 挥泪而别。

    那边张运使,料先生晚间必去,叫人看着,果不在馆。运使道:“先生这事,必要做出来。这是我们做主人的干系。不可不对他父亲说知。” 遂步至学中,把孟沂之事备细说与百禄知道。百禄大怒,遂叫了学中一个门子,同着张家馆仆,到馆中唤孟沂回来。

    孟沂方别了美人,回到张家。想念道:“ 他说永别之言,只是怕风声败露,我便耐守几时,再去走动,或者还可相会。”正踌躇间,父命已至,只得跟着回去。百禄一见,喝道:“你书到不读!夜夜在那里游荡?” 孟沂看见张运使一同在家了,便无言可对。百禄见他不说,就拿起一条拄杖,劈头打去,道:“还不实告?” 孟沂无奈,只得把相遇之事,及录成联句一本,与所送镇纸、笔管二件拿将出来道:“ 如此佳人,不容不动心。不必罪儿了。” 百禄取来,逐件一看,看那五色是几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 渤海高氏清玩”六个字,又揭开诗来,从头细阅,不觉心服,对张运使道:“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岂平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亲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踪迹看。” 二人遂同出城来,将近桃林,孟沂道:“ 此间是了。” 进前一看,孟沂惊道:“怎生屋宇俱无了?” 百禄与运使齐抬头一看,只见水碧山青,桃株繁茂。荆棘之中,有冢垒然。张运使点头道:“是了,是了,此地相传是唐妓薛涛之墓。后人因郑谷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所以种桃百株,为春时游赏之所。贤郎所遇,必是薛涛也。”百禄道:“怎见得?” 张运使道:“他说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说文孝坊,城中并无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时妓女所居,今云薛氏不是薛涛是谁?且笔上有高氏字,乃是西川节度使高骈。骈在蜀时,涛最蒙宠待,二物是其所赐无疑。涛死已久,其精灵如同此。此事不必穷究了。”百禄晓得运使之言甚确。恐怕儿子还要着迷,打发他回归广东。

    后来,孟沂中了进士,常对人说,便将二玉物为证。虽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传有田洙遇薛涛故事。小子为何说这一段鬼话?只因蜀中女子,从来号称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所以薛涛,一个妓女,生前诗名不减当时词客;死后犹且诗兴勃然。这也是山川的秀气。唐人诗有云:

    锦江腻骨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诚为千古佳话。至于黄崇嘏,女扮为男,做了相府贯属。今世传有《 女状元》,本也是蜀中故事。可见蜀女多才,自古为然。至今两川风俗,女人自小从师上学,与男人一般读书。还有考试进庠,做青衿弟子,若在别处,岂非大段奇事?而今说着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咤,最是好听。

    从来女子守闺房,几见裙钗入学堂。

    文武习成男子业,婚姻也只自商量。

    话说四川成都府,绵竹县,有一个武官,姓闻名确,乃是卫中世袭指挥。因中过武举两榜,累官至参将,就镇守彼处地方,家中富厚,赋性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会吹弹、歌舞。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满三周。有一个女儿,年十七岁,名曰蜚娥。丰姿绝世,却是将门将种,自小习得一身武艺,最善骑射,真能百步穿杨,模样虽是娉婷,志气胜过男子。他起初因见父亲是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只说是个武弁人家。必须得个子弟在黉门中出入,方能结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争奈兄弟尚小,等他长大不得,听以一向妆做男子,到学堂读书。外边走动,只是个少年学生。到了家中内房,方还女扮。如此数年,果然学得满腹文章,博通经史。遇着宗师到来,他就改名胜杰,表字俊卿。取胜过豪杰、男人之意。一般随行逐队去考童生。且喜文星照命,县、府、道高高前列。做了秀才,他男扮久了,人多认做闻参将的小舍人。一进了学,多来贺喜,府县迎送到家。参将也只是将错就错,欢喜开宴。因武官人家,秀才是极难得的。从此参将与官府往来,添了个帮手,有好些气色。那内外大小却像忘记他是女儿一般的,凡事尽要蜚娥支持。他同学有两个好友,一个姓魏,名造,字撰之。一个姓杜,名亿,字子中。两人多是出群才学,英锐少年,与闻俊卿意气相投,学业相长,况且年纪差不多,魏撰之方年十九,长俊卿两岁。杜子中却与俊卿同年,只小得两个月。三人就如亲生弟兄一般,极是契厚。同在学中一个斋舍里读书,二人无心,只认做同窗好友。闻俊卿却有意要在二人之中,拣一个嫁他。将二人比并起来,又觉得杜子中是同庚生,凡事仿佛,模样也是他标致些,更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说得投机。杜子中见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好,常对他道:“我与兄两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我必当娶兄。” 魏撰之听得,便取笑道:“ 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颠倒阴阳,那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闻俊卿正色道:“我辈俱是孔门弟子,以文艺相知,彼此爱重,若想着淫昵,把面目放在何处?况堂堂男子,肯效玩童所为乎?该罚魏兄东道才是。” 魏撰之道:“适才听得子中爱慕俊卿,恨不得身为女子,故尔取笑。若俊卿不爱此道,子中也就变不及身子了。”杜子中道:“我原是两下的说话,今只说得一半,把我说得失便宜了。” 魏撰之道:“ 三人之中,谁叫你独小,自然该吃些亏。”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归家来,脱了男服,还是个女人。暗想道:“我久与男人做伴,已是不宜,岂可他日舍此同学之人,另寻配偶不成?究竟只在二人之内了。虽然杜生更觉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后来还是那个结果好?姻缘还在那个身上?” 好生委决不下。他家中一个小楼,可以四望,心中有事,趁步登楼。见一只乌鸦在楼窗前飞过,却向百步外一株高树上停翅踏枝,对着楼窗呀呀的叫。俊卿认得这株树,乃是学中斋前之树。心里道:“时耐这业畜叫得可厌,且教他吃我一箭则个。”随下楼到卧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楼来。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俊卿道:“我借这业畜卜我一件心事则个。” 扯开弓,搭上箭,口里轻轻道:“ 不要误我!” 嗖的一响,箭到处,那边乌鸦坠地。这边望见中箭,急急下楼,仍然改了男妆,往学中看那枝箭的下落。

    且说杜子中在斋前闲步,听得鸦鸣正急,忽然朴的一响掉下来。走去看时,鸦头上中了一箭,贯睛而死。子中拔出箭来,道:“谁有此神手?恰恰贯着他头脑。” 仔细看那箭干上有两行细字道:

    “矢不虚发,发必应弦。”

    子中念罢,笑道:“ 那人好夸口!” 魏撰之听得,急出来叫道:“拿与我看!”在杜子中手里接了过去。正同看时,忽然子中家里有人来寻,子中掉着箭自去了。魏撰之细看时,八个字下边还有“蜚娥记”三小字,想道:“蜚娥乃女人之号,难道女人中有此妙手?这也诧异!适才子中不看见这二个字,若见时必然还要称奇了。” 沉吟间,早有闻俊卿走将来,看见魏撰之捻着这枝箭,立在那里。忙问道:“这枝箭是兄拾了么?” 撰之道: “ 箭自何来的,兄却如此盘问?”俊卿道:“箭上有字的么?” 撰之道:“ 因为有字,在此念想。”俊卿道:“ 念想些甚么?” 撰之道:“ 有‘ 蜚娥记’三字。蜚娥必是女人,故此想着难道有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假言道:“不敢欺兄,蜚娥即是家姊。” 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艺,曾许聘那家了?” 俊卿道:“尚未。”撰之道:“模样如何?” 俊卿道:“与小弟有此厮像。” 撰之道:“ 这等,必是极美的了。俗语道:‘ 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还未有室,吾兄与小弟做个撮合山何如?” 俊卿道:“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面前,只消小弟一言,无有不依。只未知家姊心下如何?” 撰之道:“令姊处也仗吾兄帮衬,通家之雅,料无推拒。” 俊卿道: “ 小弟谨记在心。”撰之喜道:“得兄应承,便十有八九了。谁想姻缘却在此枝箭上?小弟谨当宝此,以为后验。” 便把那枝箭藏于书箱中,又取出羊脂玉闹妆一个,递与俊卿道:“以此奉令姊,权答此箭作个信物。” 俊卿接来,束在腰间。撰之道:“小弟聊诌俚言,道意于令姊何如?” 俊卿道:“ 愿闻。” 撰之吟道:

    闻得罗敷未有夫,支讥肯与问津无。

    他年得射如乐雉,珍重今朝金仆姑。

    俊卿笑道:“诗意最妙,只是兄貌不陋,似太谦了些。”撰之笑道:“小弟虽非贾大夫之丑,若与令姊相并,定是不及。”俊卿含笑而别。

    从此,撰之胸中,痴痴里想着闻俊卿有个阿姊,貌美技精,要得为妻,有了这个念头,并不与杜子中说知。因为箭是他所拾,恐怕说明这段缘由,起子中争娶之念。故此半字不题。谁想,这枚箭原有来历。俊卿学射时节,便怀着择配之心。竹干上刻那两句固是夸着,发矢必中,也暗藏个应弦的哑谜。他射那乌鸦之时,明知在书斋树上,射去这枝箭,心里暗卜一卦:有他两人,那个先拾得者,即是百年姻眷。为此急急来寻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着,后来掉任魏撰之手里。俊卿只见在魏撰之处,以为姻缘有定,故假意说是姊姊,其实多暗隐着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其故,恁他捣鬼,只道的真有个姊姊。俊卿却又错认魏撰之,乃天定良缘,已是心口相许。但为杜子中十分相爱,好些抛撇不下,叹口气道:“一马跨不得双鞍,我又违不得天意,他日别寻件事端,补其夙昔美情。” 明日来对魏撰之道:“ 老父与家姊面前,小弟十分撺掇,已有允意,玉闹妆也留在家姊处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试过,待兄高捷,方议此事。” 魏撰之道:“就迟到今冬也无妨。只是一言既定,再无翻变才好。”俊卿道:“有小弟在,谁翻变得?” 魏撰之不胜之喜,连忙作揖道:“多谢吾兄壬盟,异日当图厚报。”

    话休烦絮,时值秋闱,魏撰之与杜子中、闻俊卿,多考在优等,起送乡试。两人拉俊卿同去,俊卿与父参将计较道:“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暂时做秀才耍子,若当真去乡试,一下子中了举人,后边露出真情来,就要关着奏请干系。事体弄大了,不好收场。决使不得。” 遂托病不行,魏杜两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试。揭晓之日,两生多得中了。闻俊卿见两家报捷,也自欢喜。打点等魏撰之到家时,方把求亲之话与父亲说知。不想安绵兵备道与闻参将不合,时值军令考察。开下若于款数,递个揭帖到按院处,诬他冒用国课;妄报功绩;侵克军粮;累藏巨万。按院参上一本,奉圣旨着本处抚院提问。此报一至,闻家合门慌做了一团,也就有许多衙门人,寻出事端来缠扰。还亏得闻俊卿是个出名的秀才,众人不敢十分罗唣。过不多时,兵道行牌到府,说是奉旨:犯人不宜疏纵,把闻参将收拾在府狱中去了。闻俊卿自把生员出名,去递投诉,就求保候父亲。太守准了诉词,不肯召保。俊聊央着同窗两个新中举人,去见太守。太守说碍上司分付,做不得情。三人袖手无计。此时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难之际,料说不得求亲的闲话,只好不提起。且一面去会试再处。” 两人临行之时,又与俊卿作别。撰之道:“我们三人同心之友,我两人喜得侥幸,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难,而今我们匆匆进京,心下如割,却是事出无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听问,我们若少得进步,必当出力相助,来白此冤。” 子中道:“ 此间官官相护,做定圈套陷人,闻兄只在家营救,未必有益,我两人进去倘得好处,闻兄不若径到京来商量,与尊翁寻个门路,还是那边上流头,好辨白冤枉。我辈也好相机助力。切记!切记!”撰之又私自叮嘱道:“ 令姊之事,万万留心,不论自得不自得,此番回来,必求事谐了。” 俊卿道:“ 闹妆现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三人洒泪而别。

    闻俊卿自两人去后,一发没有商量可救父亲。亏得:官无三日急,到有七日宽。无非凑些银子,上下分派,使用得停当,狱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来急急要问,去在半边,做一件未结公案。参将与女儿计较道:“这边的官司既未问理,我们正好做手脚。我意要修下一个辩本做成一个备细揭帖,到京中诉冤,只没个能干的人去得。心下踌躇未定。闻俊卿道:“这件事,须得孩儿自去。前日,魏、杜两兄临别时,也教孩儿进京去,可以相机行事。但得两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 参将道:“ 幸得你是个女中丈夫,若亲自到京,究竟停当,只是万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道:“自古多称缇萦救父,以为美谈,他也是个女子,况且孩儿男妆已久,游痒已过,一向算在丈夫之列,有甚去不得?虽是路途遥远,孩儿弓矢可以防身,倘有人肋问,凭着胸中见识,也支持得过,不足为虑。只是单带着男人随去,便有好些不便。孩儿想得有个道理。家丁闻龙夫妻,本是苗种,多善弓马,孩儿把他妻子也扮做男人带着他两个,连孩儿共是三人同走。既有妇女服侍,又有男仆跟随,可以放心一直到京了。”参将道:“既然算计得停当,事不宜迟,快打点动身便了。” 俊卿依命,一面去收拾。听得街上报进士说:“魏杜两人多中了。” 俊卿不胜之喜,来对父亲说道:“有他两人在京做主,此去一发不难办事。” 就拣定一日,作急起身。在学中动一纸游学呈词,批个文书执照带在身边,路经省下,再察听一察听上司的声口、消息。你道闻小姐怎生妆扮?

    飘飘巾帜,覆着两鬓青丝。窄窄靴鞋,套着一双玉笋。上马衣栽成短后,蛮狮带妆就偏垂囊。一张玉靶弓,想开时舒臂、扭腰,多体态。插几枝雁翎箭,着放处,猿啼雕落。逞高强,争羡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是女扮男妆的乔秀才!

    一路来到了成都府中。闻龙先去寻下一所洁静饭店,闻俊卿后到,歇下行李,叫闻龙妻子取出带来的山菜几件,装在碟内。向店中取了一壶酒,斟着慢饮。又道是无巧不成话,那坐的所在与隔壁人家窗口相对,只隔得一个小天井。正饮之间,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掩着半窗,对着闻俊卿不转眼的看。及至闻俊卿抬起眼来,那边又闪了进去。遮遮掩掩只不走开。忽地打个照面,乃是个绝色佳人。闻俊卿想道:“原来世间有这样美貌女子。” 看官,你道此时若是个男人,必然动了心。就想妆些风流家数,两下眉头眼角,弄出无限情景来了。只因闻俊卿自己也是个火身,那里放在心上。一面取饭来吃了,且自去衙门前打干正事。到得去了半日,傍晚回店,刚坐得下,隔壁听见这里有人声,那女子又在窗边来瞧看。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岂知我与你是一般样的。”正嗟叹间,只见门外一个老姥,走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盒儿,见了俊卿放下盒子,道个万福。对俊卿道:“隔壁景家小娘子,见舍人独酌,送两件果子与舍人当茶。”俊卿开看,乃是南充黄柑,顺庆紫梨,各十来枚。俊卿道:“小生偶经于此,与娘子非戚、非亲,如何承此美意?”老姥道:“小娘子说:‘来此间,来万去千的人,不曾见有舍人这等丰标,必定是贵家出身。’ 及至问人,说是参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说,这俗店无物可口,叫老媳妇送此二物来解渴。”俊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却居此间壁?” 老姥道:“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只因父母双亡,他依着外婆家住。他家里自有万金家事,只为寻不出中意的丈夫,所以还未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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