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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山雨欲来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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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4>一</h4>

    今天东大街又在过同志军。

    说是东路附省几县挑选出来、作为到军政府去表示庆贺的代表队伍。

    队伍恰好过完,看热闹的人也散开了,只有十来个好奇的人,还笑嘻嘻地留在街边。

    <h4>二</h4>

    金光灿烂的黄铜打造的号筒,拉伸起来足有三尺长,喇叭口比铙钹小不了好多。在执手地方,缠一段鲜艳夺目的红绸;有的还松松挽一个绣球,更为生色。号手都是挺胸凹肚的精壮小伙子。开始吹号时候,喇叭口朝下吹出几声沉着的呜——呜!然后号筒渐渐举平,号音变得雄浑起来,吹的是呜——嘟!呜——嘟!及至喇叭口斜向天空,号手把全部肺气使出来,两边腮巴胀得像猪尿泡。这时节,号音既嘹亮,又威武,接连七八声悠扬的呜——嘟嘟!呜——嘟嘟!真个是高则响遏行云,低则声震屋瓦。

    郝又三觉得确是轿夫亏了理,连连叫他们原路退回去。但是怎么可能呢?轿子已经陷入重围之中。左边的人把它朝右边推,嫌它挡住了视线;右边的人又将它朝左边攘,骂它撞痛了背壳子。轿子在两个轿夫肩头上歪来倒去,恰似一只在风浪中间不能自主的小舟。轿夫吃不住,只顾叫骂。郝又三来不及叫他们把轿子落平,急忙摘去脚帘,往外一跳。

    郝又三应了伍平的邀约,要往南打金街他家里去。所坐的小轿走到暑袜街南口,同志军刚好过了一半,街口被看热闹的人封严了。

    郝又三坐在矮竹椅上,把两只绸里绸面的薄棉裤管、连同衬在里面的白洋布裤裤管,一齐撩上大腿,自己方才看见,两个膝头果然都跌伤了。幸而没有破皮,仅只膝盖骨处,有汤圆大一块伤痕,左膝轻些,右膝似乎重些,紫了。

    郝又三向抬前肩的轿夫说道:“在过同志军,等过完了再走。”

    郝又三一跃而起,红着脖子,横起眼睛把四周一扫,气哼哼地喝了声:“有啥笑头!”

    这些上千数的“李逵”,穿得都不好。随身旧布棉袄,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在腰间系一条棉板带,把衣襟掖在带里。天气已不算暖,有钱人穿上了皮衣,他们中间还有穿两件单衣的。只有两个地方整齐划一:一在头上,一色新蓝布包头;一在脚下,一色新麻耳草鞋。

    轿夫慌慌张张把轿子落平到地。抬前肩的那一个,连忙给他把羊皮袍上的尘土拍去,口里连说:“没来头!没来头!”

    第二个人也骂了起来:“球日瞎了你旱骡子的眼睛!这么挤的地方,你挤得过去?”

    第三人、第四人跟着吵道:“就是旱骡子,也该懂得走路规矩!啷个不靠右手走,偏偏挤到左边来?”

    站在街两边的城里观众,诧异之余,实在不了解这是什么缘故。因为统率同志军打仗的人,就一般人的想象,应该个个是出人头地的英雄好汉,应该个个都有叱咤风云的气概。但是从军政府成立,进城来庆贺的同志军,全都未能符合大家的想象。自然而然,有些人对于同志军,尤其对于素著威名如孙泽沛、吴庆熙、张尊、侯国治、卓笨、秦载赓这班头脑人物,不但失去了敬仰,由于看见他们相貌平庸,打扮得土里土气,反而有点瞧不起,怀疑以前大家传说的同志军如何如何的了得,是不是全属空中楼阁?一些日子过得比较舒展的人,无论商界、绅界、官界、学界,一言蔽之,平日只生活在一个小圈子内,从未和普通人打过交道,对于所谓“乡农”更其隔阂的这种人,甚至还害怕起来。害怕这些没有受过文明教育,没有开过眼界的“乡坝佬儿”“袍皮佬儿”,会不会做出比巡防兵更坏的事情?所以有不少人,只要一听见过山号声音,就不由提心吊胆,抱怨罗纶引鬼上门:“只打算借同志军的威风来压制巡防兵。我看,恐怕未必。同志军的威风,除了过山号,还有啥?”

    没法穿过街心,轿子只好顺着左边阶沿,向东转了一个硬拐。抬前肩的轿夫一路高声嚷叫:“得罪一下!得罪一下!”

    正因是挑选出来的代表队伍,所以在肩头上的武器便很像样。有几个小队,差不多一色杂枪:从百年前的单响毛瑟,到最新式的五子马枪,全有;有几个小队,还夹杂有若干支两个人抬着放的土抬炮。当然,在其他一些小队里,更多的还是梭镖、羊角叉这类家伙。你别以为这类家伙过了时,其实在战阵上都曾显过圣,就这时节,但看被打磨得寒光闪闪,也会使你感到,要是不小心碰上一下,那可不得了!

    推开独院门,迎着他打招呼的是伍大嫂。

    抬后肩的轿夫既看不见前面的情况,又听不清前面的说话,不由吆吼起来:“啷个不走了,伙计?”

    抬前肩的轿夫抬头望了望道:“晓得有多少队伍?半天过不完,也没平仄。”

    抬前肩的轿夫一面吆喝,一面拿手去推攘那些站着不动、只顾得用眼睛、不顾得使耳朵的人。

    好多人都笑起来。

    她把他两手握着,很仔细审视那些擦伤地方,关心地问道:“咋个搞的嘛?”

    大概几年没有下过体操,尤其没有走过浪轿、跳过木马了吧?仅仅从尺多高的轿门跳出,猛地头一晃,脚一软,那么大个人,竟跌了个狗吃屎!

    半条街以外的行人都知道要过同志军了,连忙避向两畔,把街心让出。街两边的铺户,无论是做生意的,或是做手艺的,所有的人也都丢下了手中活路,跑到柜台外面来。那么宽的能够品排走四乘大轿的街面,一霎时便成了一道人巷。

    前前后后几十支过山号,一递一递吹将起来,哪能不威风八面!

    到底不行!仅仅走了十几步,前面就堵住了。

    似乎是俏皮话,事实到底是事实。就以这个时候东大街的情形为例:队伍尽管比以前若干次的同志军下得去,但是从武器、服装,到走正步、走便步的步伐,又哪能比得过巡防军?自然,更不要说比陆军了!如果要恭维同志军有强过巡防军和陆军的地方,那只是他们每个小队前头所吹的两支或者四支过山号。

    伍大嫂媚笑着瞟了他一眼。

    代表的队伍股头多,带队伍的头目也多。没有旗子擎在前头,不知道谁是统领,谁是统带。多数坐在一顶破破烂烂的鸭篷轿内,抬轿的虽只两个人,扶轿杆的少也是四个人。轿的前面只挂着麻布脚帘,脚帘边伸出两只穿毡底窝子鞋的脚。人也是一个姿势:两臂压在扶手板上,缠着青纱帕的脑袋几乎伸出了轿门。不管年纪大小,不管鼻尖底下有没有胡子,脸盘子似乎都差不多的是长方型,而且都是紫棠色。有差别的,仅仅在眉眼口鼻这些地方。

    他简单地将东大街的经过讲了几句。

    他在轿子内,只感到两手腕有点酸疼,两手掌嵌了一些铺街石板上的碎渣,略微有点擦伤。及至在大门外下了轿,付清轿钱,走上台阶,怎么的?两腿都有点衬!跨过高门限时,似乎有点吃力。

    他们在牛市口场上约齐,而后排着双行,开进城来。队伍还是不小。队头已经走过臬台衙门照壁,快到暑袜街、青石桥的十字口,队尾才把下东大街走完。

    也不管是坐鸭篷轿的,或者骑在长毛矮脚马上的,几乎无一个不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样子。脸上全是笑眯眯的。

    不但武器像样,便是用肩头武器的人,也像样。他们的个儿尽管不太高,身胚尽管不太魁梧,可是一个个鸢肩熊背粗膀膊,虬筋虎骨黑皮肤,使人一看,就油然生感:“还到哪里去找梁山泊的黑旋风啊!”

    七八张嘴立刻吵闹成一团。

    一个被他攘了两下的普通人,掉头骂道:“龟儿东西,掀个啥?掀你祖宗!掀你先人!”

    “那么,走嘛!”

    “过球他的队伍,走你的不好!”抬后唐的轿夫瓮声瓮气地抱怨着。

    “把赵尔丰打得莫计奈何的,硬就是这些人吗?”

    “就是我说的无妄之灾……”

    “在过队伍!”

    “喂哟!咋个跌得这么凶呀!”伍大嫂惊惶失措地叫道,“你看,磕膝头都跌紫了!”

    “唉!说不得,简直是无妄之灾!”

    “哟!你的手……”

    “哈哈!哈哈……”

    “吴哥子把他约走了,说是耽搁顿把饭的工夫就回来。请你等他一会儿。”

    “伍管带呢?”

    “不要紧。舀盆热水来洗一下,把你的林文烟花露水拿来搽上,不到一两个钟头就会好的。”

    “擦伤了,还见得水吗?”

    “你看,只是伤了一点点油皮……若是有烧开过的热水,更不妨事。”

    伍大嫂连忙提高喉咙,叫伍太婆把包壶里的开水倒在洗脸盆里端来。

    “妈,麻利点,人家郝大少爷要洗手!”

    等她拿着一瓶林文烟花露水(是郝又三新近才买来送她的)从房间里出来时,伍太婆恰也端了一个红漆小木盆走来,正满脸是笑地在向客人打招呼。

    木盆放在堂屋正中的方桌上。郝又三刚要伸手下去,伍大嫂连忙挡住他,用指头在水里搅了下:“咦!是冷水?”

    “是冷水。水缸里旋舀的干净冷水。”

    “哪个喊你舀冷水?哪个喊你舀冷水?”眼睛鼓得铜铃大,满脸凶相,鼻梁两边的雀斑,因为鼻翅的颤动,仿佛要跳起来。伍大嫂觌面冲着她的老人婆,恶狠狠地吼叫道,“咋个这样没中对哟!妈,你的耳朵硬是不管事吗?”

    伍太婆争辩道:“你说舀水来洗手嘛!”

    “要开水!要包壶里的开水!人家郝大少爷的手擦破了……”

    郝又三不满意她这样对待老太婆,连忙截住她的话头,把两只手掌伸到老太婆跟前,轻言细语说他怎样跌了一跤,手掌虽然没有出血,到底擦破了皮,“沾了生水,怕会灌脓的。”

    “噢!原来如此。那硬是沾不得生水的。”她向伍大嫂埋怨道,“又不说清楚,我咋个晓得喃?”同时,把一只青筋虬结、又枯又瘦、很像一块干瘪的脚板薯上长出五条干豇豆的右手伸出,“拿两个钱来,我去茶铺里倒开水。”

    “不是倒过了两个钱的?”伍大嫂的声口也放温和了。

    郝又三插嘴道:“何必你去呢?叫安生跑一趟不好?”

    伍太婆摇摇头道:“这个时候,安娃子还会留在家里?不晓得伙着一群浑娃娃到哪里耍去了!”她又掉向她媳妇说:“你默倒两个钱的开水有好多吗?安娃子泡了两碗冷饭,剩下来,连半茶碗都不到了。”

    说到目前生活情形,伍太婆不禁感慨系之,对着郝又三把两手一摊道:“都说独立后,天下就太平了,日子就好过了,我们伍平的欠饷也能够关到了。硬是说得好听哟!可是,大少爷,你看,别的都不要说啦,只说开水吧,自从独立以来,两个钱的,硬没有以前的多;光这一项,一天就要多花几个钱。若是伍平的月饷关得到手,倒也罢了。偏偏一天推一天,莫说前两月欠的没发,这个月的半关,好像也放了漂啰。大少爷,这样拖下去,我们一家人咋了哟!唉!唉!这就是独立的好处!大家欢天喜地闹庆贺,听说大街上天天像过东岳会一样,哼!我看,哭的日子在后头哩!”

    伍大嫂从房间里取了两个青铜小钱递给伍太婆,一面接口说道:“你光晓得没关到饷银就老火了?你还不晓得巡防军从统领起,都没有换札子。军政府要不要我们,谁也没平仄。如其不要我们了,那才有你哭的日子哩!”

    伍太婆惊惶满脸,睖起她那昏花老眼道:“真是这样吗?那我还活啥子?我找军政府拼命去!”

    郝又三笑着安慰她道:“那是你媳妇故意说来吓你的,军政府哪有不要伍平他们的道理。我现在就是来回他的信,我已打听确实,巡防军的欠饷,决定要补发的……”

    及至老太婆心神安定,提着锡包壶走后,伍大嫂才含笑问道:“你从哪里打听到,我们的欠饷要补发?”

    “是家严他们正在向蒲都督疏通,大概没问题。”

    “换札子的事情呢?老实说,欠饷补不补,倒没来头,妈不晓得我手上积得有些钱。只怕伍平丢了差事,坐吃山空,那才真叫老火。起先的话,并不是我故意说来吓她的,我硬是有些操心。伍平也是为着这件事焦得来几夜睡不好。你说军政府不会撤他的差,也是你家老太爷讲的吗?”

    “家严没有说到这上头。但我却听见有人向蒲都督要求,再招一镇队伍。蒲都督不答应。他说,与其去练新兵,不如把现有的巡防整顿好。既要整顿巡防,当然原班人马不动。大概也就因为这样,所以委任状——现在叫委任状,不叫札子,才一时来不及准备。总而言之,伍平的差事绝对无虑。你不要操心,也叫伍平不要瞎着急。”

    “你能写包票吗?”

    郝又三毫不思索地把胸膛拍了拍。

    伍大嫂似乎太高兴,忘记了她那正在发胖的身躯不比前几年那样轻盈,还是高举两条浑圆的膀膊,蓦地扑在他身上,嘬起已不算红的嘴唇,要来亲他。

    郝又三没有防备她会这样亲热,一个闪退,朝后跌坐在堂屋门前的矮竹椅上。

    “哎哟喂!我的腿呀……”

    伍大嫂幸而没有随他扑下去,却也吃了一惊,弓着腰肢问道:“咋个的?莫非我……”

    “不是你,”他一面撩棉裤裤管,一面说,“大约也由于从轿子上跌伤了,两个磕膝头都有点痛。”

    伍大嫂蹲在他跟前,等他将棉裤裤管一撩上大腿,不由惊惊张张地叫唤起来:“喂哟!咋个跌得这么凶呀!你看,磕膝头都跌紫了!”

    郝又三自己也诧异道:“轻轻一个扑趴,况且轿子也只有那么高一点儿,怎就四脚四手都受了伤?”

    伍大嫂不胜怜惜地用手轻轻抚摩着他那膝头道:“痛得很吗?”

    “倒不很痛。”他把两脚交换着屈伸了几下,反而是有点青痕迹的左膝,有种火烧火辣的痛觉。看起来,跌紫了的右膝,仅只使劲时候有点衬,倒还不大要紧似的。

    伍大嫂仰面瞅着他。在微黄底子上放散一些黑芒的眸子,流露出一种难于言喻的感情。这不是寻常感情,只有关系不同的人,才能于无意间表暴出来;也只有关系不同的人,才能于无言中领会得到。

    郝又三握住她两只骨节更其变大、皮肤更其变糙的两手,深为感触道:“没来头的。”

    “嗯!该不会伤到筋骨吧?”

    “嘿,嘿,未免把我看得太娇嫩了!你记不得三年前我还在南校场运动会里跑过一场第一来的?”

    <h4>三</h4>

    郝又三对伍大嫂说的有人向蒲都督要求再成立一镇军队,这是实话。不过他没有说明提出这要求的,到底是哪个。

    到底是哪个?大家只知道是尹昌衡。却不知道尹昌衡只能算是一个代表人物,而要求再成立一镇军队,也是主客军人之间互相排挤的结果。

    在赵尔丰与端方各自为了私人利害,派人拉拢一般绅士,酝酿四川独立时候,陆军十七镇里也涌起了一阵波澜。

    这时十七镇正参谋官程潜早已请假回他湖南原籍省亲,代理正参谋官的是直隶省人姜登选,并且这时的总参议是福建省人方声涛。姜登选、方声涛和程潜,都是日本士官学堂学生,都是参加过同盟会的革命党。姜登选到四川较久,在陆军中间也有声望。但八月中旬,陆军在新津与侯保斋、周鸿勋作战,姜登选指挥炮兵;因为陈锦江与一队陆军在崇庆州三江口被孙泽沛的同志军惨杀了的缘故184,满心愤怒,遂认真地把炮位安在河边,一连几天的开花炮弹,把新津城内外,打得屋倒墙歪,烟焰冲天,同志军招架不住,方由新津败退。这一仗,南路同志军吃亏得很厉害,侯保斋这个四远驰名的老舵把子,竟因押运辎重退却,在路上被乱兵打死。这一仗,赵尔丰得救了,把摇摇欲坠的局面又延长了将近五十天。但是这一仗,也把姜登选自己的名誉打垮了,使得学界、军界当中平日与之通声气的一些革命党人,都对他起了疑心,怀疑他不是同盟会员,怀疑他不是革命党人。有些人甚至肯定他是赵尔丰的忠臣,是同盟会的汉奸,而不认为他是为陈锦江报仇。这些人从此以后,遂不敢再同他接近,任凭他如何解释,大家只是听着就是,再也不相信他的话了。

    方声涛是辛亥年四月才由广西调来四川。论资格,至低可当一个标的统带。因为没有缺额,只好充任了一名教练官。后来虽然调任总参议,毕竟算是一种幕僚,对四川情形,相当生疏。

    因此,当六十六标统带、云南省人叶荃,统领着在嘉定府不服他擅自独立而溃散、继在犍为井研地区才又招抚回来、已经不足两营、依然号称一标的队伍,回到成都。等士兵一扎进南门外临时营房,他本人来不及正式报到,便先跑到姜登选、方声涛打伙租佃的一所小公馆,气势汹汹地质问他们:为什么容忍赵尔丰把四川的政权、军权,交与绅士,而陆军竟不自谋独立?“武昌起义,是陆军发起的;我们云南独立,也是陆军发起的。各省独立情形,想来都是这样,可见独立革命,是我们陆军的天职,也是我们同盟会员的义务。为什么四川独立,偏是例外?你们掌着陆军十七镇大权,却搞些什么名堂?”

    “你吵什么?刚从外面回来,情况都未并清,就在这儿乱发议论。”姜登选毫不因为叶荃的鲁莽而生气,反而从从容容半开玩笑说:“难道只有你一个人才是同盟会员?只有你一个人才懂得独立革命?你是好角色,为什么又会在嘉定失败呢?”

    “唉!提到嘉定失败,怪不得我。只怪那些管带、队官们都是一些饭桶,完全不懂革命真谛的缘故。”

    “对啦!你才一标人,尚且掌握不住,弄到不听你的号令。我们这里的情况,比你一标人复杂得多。首先,几个统带的见解便不一致,管带以下,更难说了。何况十几营巡防军完全调住城内。李克昌、沈绍林两个统领,与我们素来隔阂,他们至今尚口口声声称说只服从赵大帅一个人的命令。像这样,只我们少数几个人,能独立革命吗?”

    这时,半晌没有开口的方声涛也忍不住插嘴说道:“能是能够,只怕失败得比香石在嘉定还会加倍的惨!因为香石到底还活着回到省垣来。如其我们失败,那只有当烈士的份了。在行将革命成功时候,叫人冒险去当烈士,即使我们少数人愿意,其他的人——尤其是一般四川人,他们断不愿意的。”

    叶荃搓着两手,泛起眼睛说道:“难道我们应该坐视老赵把政权、军权交与立宪派人,我们这班革命党只好俯首听命于那些老顽固、老腐败,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们的份了吗?”

    方声涛道:“那也不然。老赵准备交与咨议局绅士的,只是政权。至于军权,不特没有交出,还安排把四川所有的队伍,比如全省的巡防、盐防、边防,完全归到朱子桥一个人手掌中,并且叫他出来担任军政府的副都督,与专管政权的正都督蒲殿俊平分秋色,互不相干。这样一来,四川军权无异于归到我们陆军的手掌中。我们陆军掌握住了军权,可以说掌握住了半个独立的四川,只要四川军人不排外……”

    “咹?四川军人排外?”叶荃诧异地打断了方声涛的话。

    姜登选笑道:“所以我说,你刚从外面回省,还不知道这儿的情况。四川军人排挤我们外籍军官,就是情况之一,而且是严重的一种情况哩!”

    于是姜登选、方声涛遂详细告诉叶荃:当督练公所参谋处总办吴钟镕,先与赵尔丰、朱庆澜等谋划好了,再与周善培密商,把政军两权,分别交与咨议局和陆军,以作将来有回旋余地的时候(讲到回旋余地,姜登选神秘地笑了笑说:“老赵他们只是打算借此观望一下四川以外大局面的风色如何。要是京师果真尚未失守,长江各省的革命军果真被北洋陆军打垮,他很可以依赖朱子桥帮忙,再把政权从绅士们手上收回。但我们赞成他这样安排,自然有我们的打算,只要我们真个把全省军权掌握住了,漫道老赵不能利用我们,反而可以达到我们革命排满、实行孙中山先生革命政治的目的。所以说,我们与老赵都有一个回旋余地,只是宗旨不同。老赵的宗旨,我们估料得到;我们的宗旨,就连吴钟镕、朱子桥也未必明了,当然老赵他们更其耳聋目聩了。”),绅士们完全不了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反而以为自己不懂军旅之事,有朱庆澜出来担任这一职,倒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所以在商量条件,将全省军权交与朱庆澜执掌,绅士们个个赞成。但是一班四川籍的军官,却发生了异言。他们公开宣称:在前专制年代,四川人民出钱出人练成的四川陆军的实权,完全被外省军人夺去了。十七镇里的高级军官军佐,找不出一个四川人;中级军官当中,也只有六十五标统带周骏一个是四川人。但是四川军人的人才并不算少,而且资格都高,不是投之闲散,就是屈居下僚。现在要独立了,独立就是革命,革命就是四川军人翻身抬头的时候;四川军人翻身抬头,就是十七镇里所有外省籍的军人,不管是军官,是军佐,全应把实权交出,各自收拾行囊,回到各自原籍老家去!四川的军队,只该四川军官统带,四川的军务,只该四川军人过问!如果赵尔丰硬要把四川军权交给原来那些外省人,那么,不管他们是什么老资格,有多么高的声望,我们四川军人一定反对到底!随便他们什么命令,我们绝对不服从!

    末了,方声涛还感慨系之说道:“最可怪的是,在这些牢抱着狭隘的省界成见,而不顾革命大义的人中,竟不少有同盟会的同志!”

    叶荃问道:“是哪些人?”

    “差不多都是平日与我们有过联络的,”姜登选蹙着眉头说,“当然,作为他们首领的,还是那个专说大话、不见得就有真才实学的尹长子尹昌衡!”

    “又是他!”叶荃摇摇头道,“这家伙好像并非同盟会员?”

    “很难说是,很难说不是。”方声涛接口道,“在广西时候,我们曾经设法探问过他,他总是含含糊糊没有明白表示。不过以他那种敢于在上司跟前肆言无忌的态度看来,大家还是承认他有革命精神,纵未入过盟,也没有把他当成盟外人看待。”方声涛接口叹息一声,“哪知他的省界成见,才这样深法!”

    “照你们这样说来,四川的军权,老赵到底安排交与哪一个?”

    “当然交与朱子桥,这已经写上了独立条件,是不可移易的了。”

    “要是四川军人真个不服呢?”

    方声涛冷笑了一声道:“我在广西,听见有人议论四川人对人的态度有三变:开头是川蛮子,形容他们同人争执时,一味地蛮横不讲理;若你比他强硬,他第二变就变成川猴子,用各种方法来玩弄你,把你看得像猪一样蠢,把他自己看得像猴子一样精灵;要是你仍然不让步,或者给他碰转去后,他们只好变成川耗子,回头一溜,便完结了。我看这议论确有道理,对待四川军人也只有毫不让步,强硬到底之一法。”

    姜登选接着说道:“也要看情况来应付。总之,复杂得很。最使我们感到苦楚的,是同志太少,而且不齐心。就是应付到现在,已令人心劳力瘁。亏你刚进来时,还那样抱怨我们为什么不由陆军起来革命独立!如其能够的话,难道我与韵松还怯畏什么?我们只是不肯像你那样冒失,搞成一个虎头蛇尾罢了!”

    “嗯!你骂我虎头蛇尾?”叶荃登时睖起眼睛,红起项脖,连声音都变得像打闷雷似的,“明明是你们畏首畏尾,顾虑多端,把大好时机放弃了!现在被人家挟制着,弄得来一事无成!我说,目前若还不赶快想个办法挽救,我敢发誓,你们休想留在四川!你们那些什么回旋余地的打算,完全是镜花水月,不然,也等于痴人说梦,说不定宣布独立的一天,便是你们打被盖卷的一天!”他并且指着方声涛说道:“你说四川人会三变化身185?我是紧邻四川的云南人,在四川也住得久些,我比你清楚四川人的脾气。他们服恶不服善,倒还有之。但你把他们逼得无路可退,他们也会蛮干到底,宁死也不认输的。假使拿你所闻的三变化身来对付四川人,我敢发誓,吃亏失败的,只有你们,而不是他们。嘿!嘿!你们准定不会相信我所说的,你们尽管去试试吧!我这个人却是老粗,不会同人家斗心眼儿,我宁肯干冒失事,不能学你们委曲求全!”

    两个人着他批评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视。好一会,方声涛才有意地反问他说:“你责备我们委曲求全,你莫非要知难而退了不成?那你也无非以五十步笑百步186,算得什么角色!”

    叶荃把胸膛一挺,立眉竖眼说道:“不要讥讽我知难而退!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我硬是不愿意在这鬼蜮社会里混下去,我决定把我的队伍拖回云南,即令中途有变。我一个人也要回去!”说到这里,他从鼻子里哼哼地笑了两声道,“但是我不能偷偷地逃走。我姓叶的,不特要走得光明正大,并且还要帮助你们一臂之力,起码也要让朱子桥安安稳稳得以担任副都督,得以掌握四川军权。你们这些人,也得以……怎么说呢?……哦!和尚跟着月亮走——沾光!沾光……哈,哈,我说,也得以安安稳稳吃一碗闲饭!至于什么回旋余地,那兄弟我却不敢保险!”

    他霍地站起来,像要告辞的样子。

    姜登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别忙!你准备搞些什么事?说清楚了再走!”

    叶荃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可不能冒险啦!”

    “或者不会的。”

    方声涛定睛瞅着他道:“何妨讲出来大家研究研究!一个人的智虑终属有限的啊!”

    叶荃还是那样装得神秘莫测似的微笑道:“到底怎么搞法,我心里头还未曾起草稿,等我草稿起好了,再来找超六和你研究。当然,当然,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何况你们两人,就顶了两个诸葛亮还有多……”

    <h4>四</h4>

    叶荃所想的办法,其实并不神秘。他自己似乎也觉得这种行为不大体面,所以到他拖起队伍走时,并没有再与姜登选、方声涛见面,当然说不到研究。

    叶荃从姜、方伙租的小公馆出来,立刻骑着他的那匹躯体虽然矮小,但脚力甚好的建昌黄骠马,一口气到淳化街来拜会他一个向有来往的同乡。

    同乡姓唐,也和黄澜生情形一样,父辈在四川做官,因就在四川落业。虽然广置田产房屋,但本人还是自称流寓,以原籍报捐一个候补道前程,过着半官半绅生活。这个唐大人比黄澜生强的地方,不是官捐得大,而是他不仅能够读书,还会作诗、作文;一笔黑女碑字体写得很脱俗,偶然兴到,也会伸纸吮毫,画几幅枯木竹石,自以为比东坡不足,拟云林差似;也能喝酒;也能调理几色精致肴馔。唐大人有这么多能耐,所以他的交游和声望,那便远非黄澜生所能比拟。而与之尤其投契的,当然是西邻的咨议局里一班显赫而又风雅的议绅如蒲殿俊、萧湘、刘声元、江三乘、王昌龄、刘咸荥这些人。

    唐大人对同乡也极周到。有人登门造访,不管是做什么事的,只要穿着不太褴褛,样子不太寒酸,总能得到主人又殷勤,又有礼貌,但也有分寸的招待。假如不是不识相的抽丰客,开口就说告帮的话,还能被邀吃一顿像样的便饭。因此,叶荃在成都时候,尽管是个教练官,却早已是唐公馆里的座上客;每次拜会,护兵把梅红名片一交进去,总是很快便看见重门洞启,主人衣冠齐楚地迎了出来。

    这一次,叶荃是以统带身份造访。名片传进去还不到半杆叶子烟之久,唐道台便已靴声橐橐,疾趋而出,一面笑容可掬地呼唤道:“啊!香石兄回省了。戎马生活,辛苦!辛苦……”

    但是唐大人吃了一惊。因为叶统带并未寒暄,便指着贴邻的那座高耸半空的圆屋顶问道:“请问老兄,那地方,可就是咨议局的会议场?”

    “如何不是呢?你早已知道的了。”

    “早前固然知道。不过今天,我特别要目测一下远近,看看架在南门城墙上的开花炮,须用好大距离才打得中。怕的是测量得不精密,稍微差错一星半点,使你尊府受到池鱼之殃,那我如何对得住老兄!”

    唐道台满脸惶惑道:“我不懂你说话的意思……”

    “有什么不好懂的?质言之,我要开炮打咨议局!不光是打房子,还要把所有住在内面的人打成灰烬!也不光打咨议局,还要延长射程打旧贡院——听说那里将改设军政府。我也要把它打得寸草不生!”

    唐道台委实吓了一大跳。但他又怀疑叶荃在开玩笑。因他口头说得那么厉害,脸上却不像真要行凶样子,既非横眉吊眼,也未咬牙切齿,虽然容色不好,那是风尘使然,不足为奇的。仅只眉宇之间,隐隐有股杀气,也有股冷气,因才完全改变了平日那副蔼然可亲的面相。

    “如何会闹到这步田地!……请到我书斋里坐,慢慢告诉我……”

    叶荃走进陈设雅致的客厅,一直站在一张雕花紫檀的大圆桌跟前,这时,反而做出急于要走的样子,把右手一挥道:“不啰!我要回去调动队伍了。你不知道我这一标人,是驻扎宁远一府的巡防副右路、巡防副左路、一共六营士兵改编而成。都是百炼成钢的健儿,打起仗来,真是一可敌百,十可敌千。在初到嘉定时候,罗八千岁、胡痰诸人集合的同志军,总有四五万人之多,我只用了两营人,就把他们打得弱弱大败,落荒而逃。这六营人,我已把他们安置在南门外。现在,须得我去调度运炮到城墙上。哦!我还忘记告诉你,我这一标是混合编制的,步兵之外,有骑兵,有炮兵。炮虽然只有几门,可都是威力很大的开花大炮,只须几炮,”他把嘴朝咨议局那面噘了噘,“这地方包管便没事了。老兄,我是特别来给你打个招呼。我们是同乡,又是朋友,无论如何我不能使你吃暗亏。先打一个招呼,也免得你府上担惊受怕。我来,就只这个意思。现在,时候不待,我准备一回去就开炮。”

    唐道台早已拦在客厅门口道:“你不能走。一定得把原因告诉我。告诉我,到底为了什么缘故,你要把那班身系全省安危的先生置之死地。”

    叶荃觌面把唐道台看着,好像正在忖度可不可以把这大事的底细告诉给这个好管闲事的同乡。大约有一分钟之久,他眼睛几眨,决定了,不妨简要地告诉他。

    据他说,他是非常不乐意朋友们告诉他的赵尔丰要将政权、军权交与四川绅士,让绅士们出来宣布独立。他举出的理由,仍然是向姜登选、方声涛说过的,独立革命是陆军的天职。四川要独立,应当由陆军发起。赵尔丰能够顺应潮流,甘愿把政权、军权交出,那也可以。但他为什么不交与陆军,而要交与绅士?他反对他这样做。因为时机紧迫,来不及与赵尔丰交涉,叫他变更办法;只好由他发难,先用开花大炮,把咨议局、旧贡院,连同那伙想用手段取得政权、军权的人们,打它个鸡飞狗跳、肝脑涂地;而后纠合东校场营房、凤凰山营房的陆军,公推十七镇统制官朱庆澜出任都督,接收政权、军权,宣布四川独立。他自己哩,毫无为自己私利的打算,决定功成身退,或者回云南去为桑梓服劳,或者率领队伍到四川以外去革命,总之不再留在四川,免得大家多所疑惧。

    这一下,唐道台更不能让他走了。并且生拉活扯把他拖到那间窗明几净、图书满架的书斋里。一面吩咐家里人沏普洱茶,用宣腿炒饵块来招待他;一面费尽唇舌,讲明各种利害,劝告他不可轻举妄动。当然,也和通常情形一样,开始,叶荃的态度坚决异常,确如四川人说的“连水都泼不进去”!开口一个“非这样干一下不可”!闭口一个“非这样干一下不可”!及至家乡茶、家乡点心用过后,好像实在违不过主人情谊,叶统带方慢慢松了口说:“商量一下,倒也使得。但谁是相手方187呢?”

    “现在只好直接找蒲伯英、罗梓青几位能负全责的先生。”

    “叫谁去找这些人呢?”

    唐道台义形于色地指着自己鼻子道:“当然是我了!现在除我外,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

    “你老兄?”叶荃仿佛闻所未闻似的撑起眉头道,“咦!真没想到你老兄与这班人会这么熟识!莫非平时便有往来不成?”他又转出一副笑脸,并且打了个哈哈,“那么。无怪你要为他们说话了!”

    叶荃具体提出了他的条件:独立以后,都督必须由朱庆澜担任,全省军权必须由朱庆澜掌管。听说军政府的组织有参谋、军政两部,参谋部长必须由姜登选担任,军政部长必须由方声涛担任。四川绅士也可以参加军政府,但不能与朱庆澜等争权。他本人已申明过了,绝对不再留在四川。现在他的一标人,依然由他统率,将来或是遣散,或是改编为革命军,完全由他做主,任何人不能干涉。一标人的欠饷,同将来三个月的饷项和开拔费等,必须在独立之前,由四川绅士依据他提出的单子,一次发清,“细数,目前当然还不知道,估计也不多,大约总在二十万元左右吧?”

    唐道台毕竟是一个更事较多的老宦,等叶荃的话一落脚,他竟毫不犹豫地笑道:“这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值得你大动干戈!”接着,便概论了一番目前大势。他也认为赵尔丰把政权交与咨议局一般议绅为失计。一则议绅们都无行政经验;二则收拾四川这个分崩离析的局面,确实非依赖有勇有谋的陆军不可。好在授受两方,都已想到后面这一点,“我昨天会着周紫庭、陈子立几位先生,知道绅方所拟的条件,就规定明白,将来的军政府里,政军两权截然划分。你们朱统制官已经定夺出任副都督,专门执掌军权。这与你所提的前半段完全吻合。”因此,他主张去同蒲殿俊等人谈判时,这一段不必过于坚执。不管名称是正是副,总之既是都督,又执掌着军权,也就行了。至于两个部,更不必提。这本在军权范围内,用不着去同他们不能过问的人商量。末后那段,尤其不成问题了。何也?就他叶统带说,不愿留在四川任职,足以表示他恬淡为怀、不争名利的好品行,大家只有称赞颂扬之不暇;就议绅们而言,巴不得他能离开四川,免得将来更有别的什么要求。现在值得琢磨的,仅只二十万元这笔款子,“是不是可以减少一些呢?”

    “不行,丝毫不能减少!”

    “万一他们不答应呢?”

    “那我就开炮!”

    “要是他们答应了,然而一时之间拿不出来呢?”

    叶荃不由呵呵笑道:“老兄,你并非是我的相手方,而是一个愿尽义务的说客。何以先同我讲起价钱来了?”

    唐大人也拈着虾米胡子笑道:“这叫作谋定而后动。也是你们的兵法呀!”

    据传,在成都宣布独立前夕,这个谁也料不到的小波折,得亏唐道台的居间,大事化为无事,叶荃从大清银行、浚川源官银行、通商银行、裕川银号、天顺祥银号、宝丰银号、新泰厚银号、百川通银号,收到拼凑垫出来的十万银圆(其中有几万两老白锭,是按七钱二分为一枚龙洋,折合成银圆的),硬没有失言,等不到初七天明,果就带起不足两营人的队伍,悠然而逝。

    <h4>五</h4>

    陆军里的四川籍军官尽管愤愤不平地抱怨说:专制时代,他们受压制。目前要独立了,为什么政、学、商各界,都能实行自治,唯独他们陆军,仍旧被少数几个外省籍的军官压在头上,连自治的气味都闻不着呢?因而,他们才表示:掌大权的头脑人物,必须是一个四川军官。但是他们的声浪却影响不到绅方官方所拟具的独立条件。迨到条件公布,原来朱庆澜这个赵家奴才,不但高升为副都督,而且全省军权都操纵于他一人之手,俨然又是一个赵尔丰出世,即使不是一整个,也算得半个。

    几个中级军官聚在一处,乱叫乱吵:“独立,独立,我们军界就不曾得到独立。这样搞下去,我们还有啥子想头?”

    一部分悲观失望的人主张不干了,宁可解甲归田,卖刀买犊;或者改行干别的事情,免再受那些外省人的肮脏气。

    一部分不服气的人不赞成,他们说这是没出息的想法。天地间的事原本如此,你越是老实,越是谦退,人家就越不睬你,越不买账。为今之计,只有大家起来同那些外省人事,善争不行,就恶争。使出各种手段,总以争赢为主。

    “这么一来,岂不怕人家诽谤我们排外吗?”

    “排外就排外,怕他们诽谤?”

    “况且是他们先排挤我们。我们只是为了生存竞争,迫不得已才还他们一手。理由充足,无须顾虑他们的诽谤诬蔑,外界人知道,还会赞成我们哩!”

    好极了!这叫作“得道者多助”。但是怎样争呢?怎样安排呢?尤其要找一个领头的人才对。找谁才合适呢?这人既要有资格,又要有名望,而且还要有气魄,有担当;办事公道,在关键时候,不专为自己的利害打算。用不着说,彼此一考虑,觉得在眼目下,只有尹昌衡还符合这些条件。

    但是有一个参加过同盟会、不为人所知道的管带,迟迟疑疑地提出一些异议道:“这个人凡百都好,可是……可是,据我个人看来……短处就在无远见,无大志……”

    大家问他从何而知?

    他不肯说:“何必讲它呢?我只是顺便提一下,以供各位同仁找他说话时,心里有个打米碗188罢咧!”

    人总是难于永保秘密的。这个管带,当时虽然隐忍不言,但不久,终于泄露出来。原来就是他,这个参加过同盟会的管带,在武昌起义的消息初初传入四川,尚未完全证实之际,他曾悄悄密密找着尹昌衡,试探着问他有没有意思做一件非常人才敢做的非常之事?譬如外间盛传的八月十九那天,在武昌发生的那种事例。

    “你是说革命吗?”尹昌衡惊异地问,“在四川?”

    “不如说,就在这个九里三分的省城。”

    “你入过同盟会吗?”

    “这个,你不须问……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要有大志的人,不一定要参加什么秘密结社。这话,你赞不赞成?”

    “你问我是否赞成一个人参加秘密结杜?嘿,嘿,人各有其志,这如何能由旁边的人来做决定?”

    “唉!莫把话岔远了!我只请问你有没有意思,趁此大好时机,在成都地方响应武昌的同袍们?”

    “噢!这个……”尹昌衡垂着眼皮,默然了半会,方瞬了一眼坐在对面、急切等他回答的这个人,同时把声音放低得像耳语似的问道:“莫非只是我们两个人,就……”

    对方也放低了声音,并且向前凑了凑,几乎凑在他的耳畔,热情地说道:“人倒很多。就只缺少一位掌令箭的豪杰。要是有这样豪杰挺身出来,我敢打包本说,此刻发出号召去,明天就有一支人马出现。”接着,他定睛看着尹昌衡,脸上明摆出一种像在彩票中签表上,查对自己手中号码时的神气,问“你可愿意?……”

    这一次,尹昌衡不但垂下了眼皮,并且紧锁起眉峰,当然他在深思熟虑。

    客人连忙增加一把火力说:“我们都晓得你资格很高,学问很好,眼光很远,志趣很大,所以才要求你来当我们的司令。只要你肯的话,我们……”

    “莫忙!”尹昌衡平平静静地截住他的话,“这是一桩何等重大的事情,当然不能立谈之间就可决定的。”他站起来做出送客样子,“等我想好后,我们再碰头。”

    把客人送出房间门,临握别时,他忽然郑重其事地问道:“你晓得汉朝杨震说过的四知吗?”

    “当然晓得啦!天知,地知,尔知,我知。”

    “一点不错。我们就用这八个字来做彼此的座右铭罢!”

    从此,他们没有再会过面。

    这一天,几个人到陆军小学总办室找着他时,情形便有所不同。他热情接待来客。一边与大家一一握手,一边叫护兵泡茶。

    大家都是熟识朋友,不用寒暄,不用客套,一个人开口,几个人争着讲了起来。嘈嘈杂杂的人声充满了这间宽大的总办室。

    尹昌衡假装掩着两耳,高声叫道:“不得了,要炸啦!要炸啦!”

    众人一怔,因才闭了嘴。一个人问道:“啥东西要炸了?”

    “啥东西?我的脑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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