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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不平静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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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4>一</h4>

    还是一身旧式便装。仅只把头发剪短、齐到后颈窝的黄澜生,心事重重地走出皇城门洞。

    他进皇城去找颜伯勤颜老太爷商榷他功名大事时,“为国求贤”石牌坊内外的空坝上,已经摆上了不少赌博摊子。这时节,这类摊子更多了;甚至蔓延到东华门的回回商馆门前,西华门的八寺巷口。当中的过道还留得相当宽。因为从外州县整队开进军政府去庆贺的同志军,一直到今天,还时不时地要排成双行,或者四行,着刀刀枪枪,拥着高头大马,打从坝子当中通过,虽然没有前几天那样首尾相接的盛况。

    黄澜生进前一步,逼着何嫂的脸问道:“你弄清楚的是些什么事?说!”

    黄澜生行近一个赌博摊子,从几个人的肩背缝隙间望进去。一张黑漆剥落的大方桌上,放了一只青花大品碗。上方的高脚木凳,巍巍然坐着一个流里流气的汉子:一顶崭新的青绒瓜皮帽,歪歪扣在脑壳上;松三把发辫,不是长拖在背后,而是紧紧盘在帽子外面;颧骨高耸的瘦脸,浮了一层油光光的鸦片烟气;尖下巴和陷得老深的脸颊,盖满了青郁郁的胡子碴儿。由于浓黑短眉下一双鹞子眼睛骨碌碌转着,把相貌衬托得越发奸险,越发凶恶。一件细面子黑羔子皮袄,并非好好穿着,却是敞胸亮怀披在肩头上;外面套的雪青摹本缎半臂,大襟上一溜串黄铜纽子,只在胳肢窝里扣上了一个。从汗衣到半臂的几层高领,全然分披在一段又粗又黑的脖子周围。这时,两脚蹬在方桌栓子上,从挽着龙抬头的袖口中,伸出的两只骨节粗大的手掌里,搓着六颗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牛骨骰子。

    黄澜生换穿了一件金银犺皮袍,捧着水烟袋,在花格子屏风外的檐阶上,从东头到西头,又从西头到东头,差不多踱了十几个来回。

    黄澜生定睛瞅着那汉子,心里怒气仿佛春潮一样,一股接一股直向上涌,耳根面颊都发起烧来。假使有个底下人——不管是年轻力壮的高金山,或是骨瘦如柴的罗升——在身边仗胆,即令不便再摆出官架子来派骂一番,至少也要开几句教训。眼看围绕在四周的,大抵都是不可理喻的下流社会的人,甚至还有几个打扮得稀奇古怪的巡防兵。这不是较量高低的地方。如其不隐忍一下,准定还会遭到奇耻大辱。他猛然想到圣人的教训:“君子犯而不校。”又想到韩信甘受胯下之辱的故事,他于是喟叹了一声,把一伙涌过来吃盆盆肉兼带存心要看吵嘴骂架热闹事情的闲人,环顾一下,一言不发地走了。

    <h4>二</h4>

    黄澜生又是一怔,急忙后退一步,偏又撞在一个卖和糖油糕与黄散173的菜油浸饱的竹提篮上。卖油糕的老头不比卖盆盆肉的中年汉子火气大,只用没曾揩得很干净的油手,把他攘了下,痰呵呵地叫道:“慢点!慢点!打脏了你的狐皮袍子,怪不得我呀!”

    黄澜生停步在西头檐阶,提起烟袋哨子来吹烟蒂,无意间看见曲池里情形,不禁慨叹一声道:“唉!罗升也懒得不像样子!一天到黑,躲在门房里追瞌睡,重事做不得,难道收拾一下这些地方,也做不得?沤烂了这么多叶子,池里的金鱼恐都痨死174完喽!”

    黄澜生一凝神,才发觉自己的大腿正撞在一只相当大的乌黑瓦盆上。要不是两只大手把瓦盆紧紧掌住,它准定会从一条板凳头上打碎在地。光是瓦盆打碎,倒在其次,说他赔不起,是指的盛在瓦盆内、堆尖冒檐、约摸上千片的牛脑壳皮。这种用五香卤水煮好,又用熟油辣汁和调料拌得红彤彤的牛脑壳皮,每片有半个巴掌大,薄得像明角灯片,半透明的胶质体也很像;吃在口里,又辣、又麻、又香、又有味,不用说了,而且咬得脆砰砰地极为有趣。这是成都皇城坝回民特制的一种有名的小吃,正经名称叫盆盆肉,诨名叫两头望171,后世易称为牛肺片172的便是。

    高金山递信时说道:“周老爷说他不能来,倒要请老爷去他那里打牌。”

    阴沉了几天,有两天还落了整半天毛毛雨。今天算是看见了太阳,虽然没有初七日独立那天晴朗,轻绡似的阴云一直散不干净,是小阳春气候。庭院里两株垂丝海棠、一株木本杜鹃,都翻了花。主人亲手移栽的几盆马群芳花园送来的名种菊花,已经蔫得不成其为傲霜枝,在往年,早已连盆子藏过,或者退还给西门外马家花园去了;今年,因为时事不安静,闹得人心惶惶,简直把这些事忘记了。

    那年轻人却不肯收注。说,大小也是一注。并且说,押穿、押角、押独门,看各人的欢喜,这是场合上的规矩呀。

    这一下,盛怒得什么都忘记了的何嫂不见了,站在方桌跟前的,依然是一个形象猥琐的中年婆子:眼睛与嘴巴大张着,平日滴溜转动得活像走盘珠的眸子,变成了古庙里的佛顶珠——黯然无光地牢嵌在眼眶子当中;凸起在腮巴上的肌肉不特褪了色,还不住地颤动。

    菊花连忙走去,把那停留在白纸上的熨斗,一把抢了过手道:“你安心把老爷的皮袍子烫坏吗?让开,等我来!”

    菊花说:“太太只是说,到劝业场去转一转就回来……”

    菊花恰从山花过道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刚收下的印花手巾。

    若非高金山拿着周宏道的信回来,何嫂的话准不会到此就止。

    皇城内没有什么看头,皇城外光是一些管吃喝的摊、担、提篮,也难于满足赶会场的人的心意,因而赌博摊子,应运而生。在警察兴办以前,这也是坝坝会中应有的一种玩意。头两天有不怕事的大爷出来试了试,几张小方桌上尚只悄悄密密跳着三三猴儿169,要是警察来干涉,好对付,“跳三三猴儿嘛,小玩意,不算赌博!”不知道什么缘故,自从独立,警察一下“文明”了,在十字街口站岗的警察兵,已经不像争路风潮前那样动辄干涉人;热闹地方,更其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两天之后,赌博摊子摆多了,三颗骰子变成六颗骰子时候,他们当中甚至有穿上便衣,挤到赌博摊来凑热闹的哩。

    每一个赌博摊子跟前,都聚有一大堆人。每一个摊子,除了骰子掷在瓷碗中响得叮叮当当外,照例有呼幺喝六的声音,照例有赢家高兴的哗笑声音,照例有输家不服气的愤恨声音,同时照例有互相争吵,理论曲直的声音。

    桌上已经摆了不少独门注,天门最旺,押角的没有,押穿的只那一个年轻人,注也不大。

    曲池边一株梧桐,一小半枯败叶子飘落在池水里,有些已经沤烂。

    是一张石印角花的洋纸笺上,潦潦草草挥洒了几行字。说的是,田老兄、郝又三相约到他那里“看竹寻乐”,盼望他立即命驾,以免伫候云云。

    摆赌的睖起两眼骂道:“你欢喜下注,老子不欢喜打你娃娃的注,这也是场合上的规矩!你娃娃还嘴硬……”

    已经斗起口来,进一步就该动手。黄澜生大吃一惊,连忙抽身退出,向贡院街南头,加紧脚步便跑。

    又是那个何嫂(她把滑石粉敷在皮袍的油渍上,用一张白纸盖着,正用熨斗在纸上熨)抢着说道:“我说,老爷就莫要等了。太太难得出门,出去了,哪里不耽搁一会儿?听说这几天,劝业场热闹得很,各家铺子都摆得花花绿绿,跟从前办皇会一样。又有楚表少爷陪着,这里看看,那里走走,几个钟头不是一晃便过了?说不定楚表少爷请去上馆子、看戏……”

    卖盆盆肉的壮年汉子犹然气呼呼地鼓起眼睛在漫骂:“妈哟!老子刚摆下来,就遇着这个冒失鬼,几乎买了老子一个趸……红油的,盆盆肉!两个钱三块!三个钱五块……”还将一把计数目用的毛钱,从枣木钱盘上抓到左掌上,右手几根指头非常灵巧地抡着、数着。

    军政府告示上只说军民休假十日,以资庆贺,并未叫人公开赌博,更没有叫人把赌博摊子摆在观瞻所系的军政府的大门前。但为什么会搞成这种模样呢?叙说起来却也简单。首先,在成立军政府之后,一连几天不安门警,允许人们随意进出参观、游览,表示大汉光复,与民同乐。成都人的脑子里,老早老早就有一个观念,认为皇城硬是刘皇叔和诸葛军师住过的地方。从前是贡院时候,除了三年一试,秀才们得以携着考篮进去外,寻常百姓是难以跨进门洞一步的;后来改成了学堂,城门洞的铁皮门扉尽管大开着,但平常百姓仍然不能进去,门洞两边砖墙上,不是钉有两块粉底大木牌,牌上刻有“学堂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大字吗?现在既然允许人们进去观光,谁不想利用这个机会,看一看金銮宝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人来得多,自然而然把皇城内变成一个会场。会场便有会场的成例。要是没有凉粉担子、荞面担子、抄手担子、蒸蒸糕担子、豆腐酪担子、鸡丝油花担子、马蹄糕担子、素面甜水面担子(这些担子,还不只是一根两根,而是相当多的);要是没有茶汤摊子、鸡酒摊子、油茶摊子、烧腊卤菜摊子、蒜羊血摊子、虾羹汤摊子、鸡丝豆花摊子、牛舌酥锅块摊子(这些摊子,限于条件,虽然数量不如担子之多,但排场不小,占地也大;每个摊子,几乎都竖有一把硕大无朋的大油纸伞);要是没有更多活动的、在人丛中串来串去的卖瓜子花生的篮子、卖糖酥核桃的篮子、卖橘子青果的篮子、卖糖炒板栗的篮子、卖黄豆米酥芝麻糕的篮子、卖白糖蒸馍的篮子、卖三河场姜糖的篮子、卖红柿子和柿饼的篮子、卖熟油辣子大头菜和红油莴笋片的篮子;尤其重要的,要是没有散布在各个角落的装水烟的简州娃和一些带赌博性的糖饼摊子,以及用三颗骰子掷糖人、糖狮、糖象的摊子,那就不合乎成例,也便不成其为会场。而且没有这一片又嘈杂,又烦嚣,刺得人耳疼的叫卖声音,又怎么显示得出会场的热闹来呢?

    其实,黄澜生身上那件豆灰下路缎皮袍面子的后摆上,已着油糕篮子搽上了很宽一条油渍,不过他看得见的,只是前摆当大腿地方的一块熟油痕。

    何嫂这才回过神,指着菊花叫道:“都怪你个鬼女子不好,惯在太太跟前冲我的柁子175,把我气得浑浊浊地,连话都说不来了……”

    何嫂正在窗跟前一张方桌上,准备用滑石粉与熨斗来收拾皮袍上的油渍,因就接口说道:“老爷说得硬对!罗二爷就是这些地方不逗人爱。本来该他做的活路,总要人嘴喳喳地盯着才动手。”一面说,还窥探着老爷的脸色,“公馆里事情又多,就是抢着做,也经常做不完,哪还偷得懒!”她故意把皮袍子拍了拍,眯起眼睛笑道:“讲比说吧,老爷这件打脏的皮袍子,本应该拿出去找江裁缝收拾的。既然老爷说不必,这些人又会收拾,咋好不揽过来?难道自己做得下的活路,也要推三阻四,等主人家生气不成?这些人就是这样本分,耍不来奸!”

    但是太太尚没有回来。

    但是一般认真赌博的人都瞧不起这样赌法。他们宁肯输掉裤子,也要占个独门,这才是赌四门摊的品德。

    他在等他的太太。他有满肚皮话,急于要向她倾吐。

    两股灰白烟子从鼻孔里呼出,摆赌的汉子开了口,声音虽然有点嘶哑,但颇威严,俗话说的有煞气:“婊子养的,主意打定啦!押天门就押天门,押青龙就押青龙,快点!老子掷啦!”

    两三天后,皇城门洞内换了一番景象。各州县的同志军来了。他们来庆贺军政府,他们尤其要“亲候”一下蒲先生(他们尚不熟习这个崭新的名称:都督)。但是蒲先生忙得很,一刻也难于离开他那间办公事的房间和那一间大会客室。会不到蒲先生,那就“亲候”一下罗先生也罢。罗纶当着交涉局局长,和同志军接洽,正是他的职务,也是他的愿欲。同志军大伙大伙地来,把观光的人同摊、担、提篮全都排挤到皇城门洞之外的空地上。

    不但几个帮手在助威吆喝:“爬开!爬开!”就那一般讲究赌品的人,也气鼓鼓地叫吼道:“输不起,就莫来!手气瘟的人,别带行170了我们!”

    三几个似乎是他手下弟兄的精壮小伙子,也都歪戴帽子斜穿衣地拥在他的身前身后,一个个凝神聚气死盯着那些正在下注的赌客。

    一个沙嗓子突然在耳朵边猛喊起来:“嗨!走路不带眼睛吗?撞翻了老子的东西,你赔得起!”

    一个戴破毡帽,穿旧短袄的装水烟的老头,正给那个摆赌汉子装水烟。

    “说!是些什么样的事,你弄清楚了?”黄澜生张眉努目,俨同在承审局问案一样,吆喝道,“胡说八道的东西,可相信我立刻把你送到警察局去?”稍微停了下,又慨叹了一声,“唉!简直不成世道了!……”

    “要你鬼女子多嘴!”何嫂猛地生了气,把平常巧于隐蔽的一张狐狸面孔变得像母狼一样凶恶,声音也从大唢呐变成了破响篙,“这些钩子麻搭事情,老娘早就弄得清清楚楚的了,还等人家告诉我?默倒我同你鬼女子一样地蠢……”

    “我要押穿。”一个岁数不大、土头土脑的赌客,神魂不定地把十个当十紫铜圆在桌子前方摆成一列,一头指着青龙方,一头指着白虎方。两方都胜,摆赌的赔他二百钱;两方都败,他的注,自然一卡子揽了去;一方胜,一方败呢?平过,没输赢。

    “婊子养的,又是穿!老子不打你龟儿这注。捡起来,爬开些!”摆赌的把眼睛一眨。

    “太太到底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嗯!”黄澜生顺手将水烟袋交与高金山,接过信封拆开。

    “嗨!嗨!何大娘……”高金山失声喊了句。

    “哎呀!何大娘真是哟!”菊花不顾老爷在跟前,竟自反驳起何嫂的话来,“你咋个晓得楚表少爷就要请太太上馆子、看戏?楚表少爷跟你讲过吗?”

    “你乱嚼些啥子蛆呀!”菊花脸都变黄了。

    “怪喃!你自己出了拐,倒怪起我来!”

    但何嫂已经转向主人,摆出一脸可怜样子,半认错半申辩地说道:“老爷,你看我咋会这样糊涂啊!我说的是有少爷小姐一路,娃儿家嘛,又难得出去转耍,走饿了,要表哥请吃点东西;楚表少爷那么喜欢表弟、妹的,难道他就不请去上个馆子?这些过场,我是晓得的。老爷,是我一时糊涂,把过场说成钩子麻搭,少爷小姐那么小……”

    看门老头忽然走进大厅的耳门,高声叫道:“高二爷!有客……”

    黄澜生立即吩咐高金山说:“先去看看,是什么人?”

    何嫂看见主人脸色不似刚才那样严厉,正想乘势再申辩几句,可是黄澜生已经进上房穿马褂去了。她忖度了一下,转身把菊花肩膀轻轻按着,咧开嘴巴笑道:“菊花,你看我今天活像鬼摸了脑壳……”

    “亏你好意思说!”菊花注意在使熨斗。

    “我平素那么小心,不晓得今天啷个搞的,会当着老爷,说出带把子的话?亏得老爷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是一会儿太太回来……”

    黄澜生穿好马褂出来。

    高金山通红着脸,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一直奔到屏风跟前,方嗫嗫嚅嚅告诉主人:“老爷,是新繁县顾团总……”

    老爷“啊”了一声。

    菊花“啊”了一声。

    何嫂不只是“啊”了一声,若非被老爷喝住,她早已忘其所以朝大厅上跑了。到底在老爷背后向高金山做了个鬼脸,低声俏皮说:“跟你道喜呀,老丈人找上门来了!”

    <h4>三</h4>

    刚刚走到劝业场的前场门口,振邦与他妹妹都禁不住踢脚拍掌地叫道:“好看,好看。妈妈,快看哟,旗子挂得多斩齐,比东大街的还斩齐!”

    当然比东大街的斩齐啰!原因是,劝业场街面比较狭窄,两畔又是带走廊的楼房;楼上楼下的铺店一样深,一样宽,每间铺店一面汉字十八圈白旗,差不多一样大小,对撑出来,中间相距都不远;楼下两排,楼上两排,已经好看;今天晴和,旗子被微风吹得飘飘荡荡,使人看去像是活的,更有趣了。

    黄太太停着步履,点头微笑道:“果然好看。”

    “表婶,快看这边。”

    黄太太依着楚用嘴势,向左边卖红油水饺子的门口一看,没有什么呀。

    “嗯?”恰待问时,忽见从水饺铺子旁边那道极为宽大而阶级又颇舒缓的扶梯上,走下两个穿棉袍、戴方巾的人。

    两个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一个脸长点,一个脸圆点;一个高点,一个矮点;眉目皮色以及穿着,都很平常,只有每人头上一顶青缎做的方巾,最触眼了;而且当额处还居然绽了一块白玉牌子,脑后还居然垂了两条飘带。

    “哦!”

    “妈妈,你看!”婉姑把妈妈的手牵着直摇,生恐妈妈没注意。

    “又是两个员外!”振邦放肆地笑了起来。

    两个“方巾”,尽管被来来去去的游人注视,甚至讥笑,态度倒颇自如。只是走出场门时,把振邦呸了口。高点的一个已经开口要骂了,看见楚用站在振邦身边,方咽住了,笑了笑,扬长而去。

    “是两个啥子样的人?”黄太太问。

    楚用笑道:“两个活宝,难兄难弟!”

    黄太太边走边问:“你认得他们吗?我看他们仿佛有点回避你的样子?”

    “怎么不认得?是黄胖子的儿子。”

    “哪个黄胖子?”

    “就是每回到劝业场来,都要碰见的那个常拖一把雨伞的黄胖子呀!”

    原来这个黄胖子,还是成都城内有过一点小名气的诗人。此人年轻时候,会作几首香奁体诗;中年时候,在高等学堂教过国文。自从妹夫胡雨岚死后,继任高等学堂总办不聘他,他的嗜好转变了,不再吟诗,不再作赋,而专以看女人为事。恰巧劝业场开办,风气大变,从前深处闺阃、不轻露面的上流社会妇女都开通了,排日里都有一些打扮华贵、仪态万方的老太太、太太、姨太太、小姐、少奶奶,以及什么什么的,一言蔽之,都是和尚庙里、道士观里、尼姑庵里、居士家里、巫师坛里不大看得见的坤道人家,或是偕同家人,或是携带仆妇丫头,到这儿来买东买西。纵不买东买西,也要常来这儿走一遭。上流社会的妇女提倡于前,中流社会的妇女影从于后。几个女学堂的学生更像朝山进香似的,每星期天总要逛一次劝业场。黄胖子转变嗜好以来,劝业场就成为他的行馆,不论晴雨,他每天总有大半天的时候消磨在这个地方。他的品德还好,对于妇女,仅只于看而已矣,没有什么下流举动。妇女们不睬他,他多看两眼;倒是睬了他,他反而不看。

    黄太太抿嘴一笑道:“是这个人的儿子,那就莫怪了……”

    几个穿着华丽、态度很是随便的少年男子,一路高谈阔论着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约摸已过三十的人,身材高大,面孔白净,戴了一副金边眼镜,顾盼之间,自以为非凡样子。几个人擦身走过,都住了口,把眼光向黄太太的脸上射来。其中也只有这个戴金边眼镜的人,射得最毒。并且走过了,还回头把黄太太的背影和她那精心结撰的吊扬州发髻,看了又看。同着别两个少年,交头接耳,嘁嘁喳喳,一定是在评论黄太太什么。

    楚用很不高兴地把黄太太瞅了眼,悄悄说道:“真讨厌!”

    黄太太笑着问道:“你在说哪个?”

    “说那个流氓样子的人。你看,他在怎么样地看人!”

    “怕他看吗?”黄太太不但不在意下,反而有点得意的神情。

    这时游人越多。更多的是巡防兵。几乎十有九人,头上都用青绉纱打一个大包巾,当额扎一枚英雄结子;有一些还从鬓角边拖下两绺长长的水发。灰布军上服的腰间,系的不是皮带,而是各色各样的大绸带,当肚腹处打一个蝴蝶结,带头差不多亸到小腿中间;少数人在白布琢袜上犹然穿一双有绒球的麻耳草鞋,大多数都是密纳的短靿青布靴,而且是新的。

    平时便被讥为野骡子野马,使人望而生畏的巡防兵,打扮成戏台上英雄模样之后,更是从头到脚都摆出一种“我是歪人”的气概。从初七日起,放假十天,成百成千这样的人在城里游荡。听说已经发生过几件惊人事情:第一件,是在悦来戏园看川戏,没有等戏唱完,十多个巡防兵猛地闯进后台,硬要把两个刚刚下妆的旦角戏名叫油菜苔、白牡丹的,拉去陪他们吃酒、烧鸦片烟;不管后台的人和戏园管事如何说好话,作揖磕头,甚至把维持秩序、专收戏捐的警察请来交涉,都不行;结果,硬把这两个秀美的旦角估拉走了。过了一夜,两个人才逃了回来。从此躲在一个有势力的绅士家里,过了很久很久,才敢登台露脸。

    第二件比头一件进步了,闹到了流血,死了人。起因是有几个巡防兵到某一家监视户去玩耍,恰恰遇着两个陆军小头目也在那里寻欢,因为言语起了冲突,两方动起手来,陆军人少,两个人被打得脸青鼻肿。在旁的地方一些陆军听见了,激于同袍之情,遂纠合了二三十人前来救援。巡防兵方面也搬来相当人数的助手。幸而都来不及拿武器,只凭拳头脚头,以及抓得到手的扁担、板凳、抵门杠,从那个大杂院打到巷道中,打到街道上。据说,两方都是拼了命,一直打到血肉纷飞,有几个人倒了下去,巡防兵还不上手,而后以互骂一阵下台。

    就因为巡防兵天天闹事,处处生非,宪兵不敢管,警察不敢问,陆军也受了影响。军政府没法,只好大张告示,劝说“军人资格最高”,希望他们“君子自重,谨守秩序”,“不要扰乱社会,以遗外人口实”。有一家新开张的报馆,本着“言论自由精神”,“有闻必录天职”,而又误信了“一张新闻纸,能抵十万毛瑟枪”的旧说,遂把巡防军、陆军里面这些“嘉言懿行”,毫不隐讳地尽量披露在报纸上;并撰了几条小评,说军人这样不守秩序,非常有害,也损失了文明国家的声誉,要政府及时予以取缔。小评说得很对,也适合人心,但却惹怒了军人。一天上午,这家报馆的发行所,便着上百数的军人——有巡防兵,也有陆军,而且陆军还多些——冲进去打了个稀烂,说是“造谣惑众,损害军人名誉”。这是轰动全城的第三件大事。

    自从三件事情发生,一般胆小的,一见军人,尤其留着发辫不剪、打扮得奇奇怪怪的巡防兵,便像遇见瘟神一样,不是远远躲避,便是恭恭敬敬地让开。

    虽然劝业场不同于什么偏僻街巷,正经游人又多,可是黄太太看见巡防兵来往得那么繁,到底有点胆怯。抬头一看,楼上走廊游人较少。遂挽着婉姑,朝悦来旅馆侧面那道比较陡、比较窄而上下的人又比较少的扶梯走去。

    楚用连忙问道:“表婶,不到后场章洪源去吗?”

    振邦业已欢然跳上扶梯道:“楼上好看些……妹妹,快爬呀,看哪个先爬上去!”

    “到楼上转一会儿再下来。”黄太太边朝上走,边回答楚用的话。

    无怪楼廊上游人不多,原来货色摆得花花绿绿,勾引游人欣赏的那些洋广杂货、苏杭京庄、下路绸缎、金珠首饰等等铺店,都在楼下。楼上卖的,大抵是一些本省出产的手工品。要不亏了前楼头宜春、后楼头怀园这两家新式茶座开设,谁还愿意爬高下低,特为到楼上来?除非像振邦这样一些喜欢登高的小娃娃,那倒可以。

    今天的宜春,也和往日一样,不但东西相对两大间普通座里,剩不了几张空桌子,便是当中那西式陈设、眼界很好的特别座,也只空着一张铺有雪白台布的大餐桌。

    楚用问黄太太:“进去吃碗茶,歇歇脚,好吗?”

    中等人家妇女到宜春吃茶,也和到少城公园几处特设茶馆吃茶一样,已经成为风气。不过打扮出众、穿着考究的上等社会的太太奶奶们,还不肯放下身份,在这些地方进出。黄太太比郝家、葛家的太太们开通泼辣,少城公园的茶馆进去过几次,宜春、怀园同劝业场对门的第一楼,几次想进去,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特别座不好去。你看,都是男宾,窗口又大敞着,人来人往的。”

    “那么,到普通座去,那里就有女宾。”楚用掉头向东边那间人声嗡嗡的大房间看了看,“喏!还不少哩!”

    黄太太正在犹豫未定(振邦、婉姑倒很想进去,目的不在吃茶,而是瞅见了每张桌上都摆有五香瓜子、盐炒花生米和小个子老贺搭着卖的杏仁饼干、西式蛋糕等等),忽然从靠街角落里站起一个青年小伙子,连向楚用招手唤道:“密斯忒楚,康门希儿176,这儿有座位。”

    “噢!你在这里……”

    “是哪个?”黄太太急忙问道。

    “林同九,林小胖子。”

    “只他一个人吗?”

    楚用踮起脚尖朝那面望了望:“不止。有他的妹妹林同英,有他的表妹杜暧云。一个老太太,多半是他的姑妈。还有一个背向外的女宾……”

    这女宾掉过头来,笑着同他打招呼。

    “哦!是他妹妹的同学范淑娟。”

    黄太太决计不进去。说是人生面不熟的,那么几个人一堆吃茶,没意思,说话也不方便。

    但是林同九已经笑容可掬地走到花格门外来了。

    “这位太太是……”林同九一到跟前,把黄太太看了眼,便问楚用。

    “是我黄家表婶。你要认识吗?来!我跟你介绍……”

    “噢!密昔斯黄,好堵攸堵?177”林小胖子敏捷地把一顶灰黄底黑格子花的鸭舌帽从头上揭下,交代给左手之后,长长地将一只又肥又厚的右手向黄太太伸过来。

    黄太太笑着摇摇头道:“我不懂你说的啥子话!”当然,无意同这个年轻人拉手。

    同时,楚用把他的臂膊一压道:“闹些啥名堂!显其你会说英文吗?”

    “嘿,嘿,真的!”林同九连忙向黄太太鞠了一躬,咧开一张上唇薄薄的口笑道,“黄伯母请别多心,我这几天在南尔生家里加紧补习英语……”

    “你硬是不等毕业,就要到外务部去吗?”楚用不等他说完,便这样问道。

    小胖子做出莫计奈何的样子说道:“杨少泉拉得太紧,只好答应他暂时帮忙。业当然要毕,”他认真地说,“苦读了五年,岂能牺牲这个资格?你毕业之后,打算怎样?读高等学堂吗?还是……”

    楚用摇头笑道:“现在还没有想到这上头。”

    两个人因又说到其他几个同学的前途,说得非常有劲。

    黄太太不耐烦了,从旁插嘴道:“你们不如到茶座里去说,莫在这儿挡人家的路。”

    小胖子连忙接口说:“黄伯母说得对,请到里头吃碗茶去。”

    “不啰!我还要去买东西,不能陪你们。”

    楚用抱歉似的说:“果然,我们要下楼去买帽子。”跟着,便问林同九,他头上这样的帽子,章洪源、正大裕、马裕隆这几家洋货店里,有没有?

    林同九登时得意扬扬地说道:“我戴的这顶帽子嘛,哼!别说在这儿九里三分的地方买不到,你便跑到上海去,也未必买得到。告诉你,这是地地道道才从德国寄来的!”

    “好大的壳子,莫把天冲垮了!”

    楚用一笑,黄太太和她的子女都笑了起来。

    小胖子急得两颊发红道:“说我冲壳子,难道南尔生也在冲壳子?是他亲口说的,从德国买了两顶来,把号码搞错了,他的二儿子曼纽儿戴得,大儿子哈尔德就戴不得,因才送跟我的。”

    “你买的吧?这个加拿大人谈何容易拿东西送你。”

    “不,硬是送跟我的。不过有个交换条件,要我送他一点实用东西,他带回国去作纪念。这东西,还要我们这儿又别致、又新奇的。我正想不起有啥子东西又别致、又新奇……”

    黄太太抿嘴笑道:“我倒想到了一种东西。”

    两个年轻人几乎一齐在问她是什么东西。

    “也是帽子。”

    “咹?也是帽子?”

    “是呀!刚才我们看见的几顶方巾,那不是又别致、又新奇、又实用?若是戴在洋人头上……”

    要是不因为在劝业场的楼廊上边,要是不因为害怕别人讥笑他们不雅观,几个人真会捧腹大笑起来。

    林同九半晌才伸直了腰,犹然咧着嘴皮说道:“得亏黄伯母想得到!但是在今天看来,已经不算新奇,连黄胖子的两个儿子都戴上了。”

    “你也看见那两个家伙吗?”

    “怎没看见?两兄弟还在这茶座里亮了一阵相才走的。我真不明白,年纪轻轻的人,咋会那样腐败!唉!军政府再不禁止,我看,不几天定有穿着戏装上街的了!”

    “巡防兵的打扮,不是只差开花脸吗?”黄太太搀嘴说。

    楚用接着问林同九:“对这种怪现状,南尔生他们是怎么议论的?”“说起来,真奇怪!我正待讲跟你听,问问你的见解。”林同九说时,脸上也露出一种惶惑神气。据他说,南尔生只管是文明国家英国人,可他却不赞成中国人改穿西装。他说,中国服装又方便、又舒服,也很好看。他看过中国戏,认为像戏台上的那种华丽衣裳。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找不出;西洋人身上的东西,尤其不能比拟。西洋女人的衣裳,还讲究颜色花样;至于男人穿的,那就简单极了,除了灰的黑的,还是灰的黑的。像中国男子那种配颜配色、织花丝绸衣裳,根本就看不见。因此,南尔生赞成中国人还是穿中国衣服的好。如其趁着革命,把中国古代衣服,恢复起来,那才真正算是保存了中国国粹。

    林同九最后摇了摇头道:“真奇怪,西洋人会这样夸奖中国服装!密斯忒楚,你可懂得他抱的是啥子宗旨?”

    楚用也把头两摇道:“我不打算进外务部,对西洋人没有研究,我当然不懂。”

    “黄伯母总该懂得?”

    “你在挖苦人!连你们都不懂,我咋个懂呢?”

    <h4>四</h4>

    两乘黑油篾篷、在轿铺雇用的小轿,一前一后抬进大厅落下。

    黄太太同振邦刚刚跨出轿竿,还没有站定,赶在前头迎出来的何嫂,便急急忙忙向她报道了在公馆里发生的一桩大事。说是高金山的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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