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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如此英雄,如此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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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端正正站得像尊石像;提起嗓子,俨如喊操似的喊道:“禀大帅,四川是有军事人才的!”

    整个五福堂都为之震惊。人人都诧异:“好大胆呀,这个小伙子!”

    倒是赵尔巽毫不在乎。只是一双倒眯不眯的猫儿眼睛里射出两缕令人莫测的闪光,同时垂在唇角两边、稀疏得几乎可数的胡须微微动弹了两下。并且略含笑意地瞅着尹昌衡问道:“依你看,谁是四川的军事人才呢?”

    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莽家伙,才这样回答他,并且喉咙大得使宏敞的五福堂发出了回声:“昌衡就是人才!”接着补充了一句,“周道刚也是一个人才!”(周道刚也是日本士官学堂毕业的,还早尹昌衡四期。这时,正充当着陆军小学堂总办职务。)

    尹昌衡是不是人才?是不是四川的人才?是不是四川的军事人才?一直没有人敢出包票。不过他能在那个时候,当着一个可富贵人、可贫贱人的一省权威面前,毫无怯畏地一鸣惊人,到底亏了他。别的不说,光是这点自吹自擂的胆量,就不寻常。那时在座的人尽管訾议他是个浑蛋,是个妄人,但一班屈居下僚的川籍军官,却是不还价钱地佩服他,认为只有他这人,才替四川军人伸了腰,争回了一点面子。从此之后,他隐隐约约便成为川籍军官的领袖之一。

    促使他成为领袖缘由的,还有一桩如下所述的事情。

    赵尔巽对在他手上成立的陆军第十七镇,确很注意。据他所闻,军官的军事知识都颇丰富,而由各州县选送前来的士兵,不但身家清白,毫无嗜好130,而且一多半还读过私塾,一小半也认识字,训练起来,颇易见效。因此,有一天,朱庆澜为了一件什么公事面禀后,才待告退,他忽然表示,打算看看新兵操练情形。朱庆澜立即禀说:“恰好两营步兵、一营炮兵,正在东校场操练。教练官是新近由外省调来、尚有阅历的几名日本士官学堂毕业优等生:姜登选、叶荃、方声涛等。次帅要阅操,此时便可发驾。”

    “你不先事准备一下吗?”

    “用不着。”

    这已令赵尔巽大喜,认为朱庆澜平日办事认真,所以才敢于不做准备。及至登上东校场的将台,他更其满意。士兵们操得那样好法,不管队形如何变化,随着教练官的指挥,真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炮兵也精彩,动作敏捷利落,而又十分整齐;可惜的是,没有实弹打靶,不知道测量学学得如何!

    赵尔巽连连点头说:“操场的操练还不错,可以举办一次野操了。”

    他既吩咐下来,十七镇遂决定于这年(宣统二年即十七镇扩充成镇的第二年,辛亥的前一年)秋季,在北门外凤凰山营地外,举行一次对峙演习。三十三协出一标人,由协统陈德麟任红旗指挥官,三十四协出一标人,由协统施承志任白旗指挥官,特种兵分别配齐。审判官哩,赵尔巽特别指派六十五标教练官尹昌衡来充任。

    这时,有资格来充任审判官的人不少,为什么会派到尹昌衡头上呢?大家揣测,不外下列几种原因:一是尹昌衡在五福堂会议时发过狂言,赵尔巽记住了他,怀疑他是不是只生了一张说大话的嘴,抑或真有一点实学?指派他来审判,就是考试他的用意;二是十七镇中上级军官,委实外省人占了十分之九还多,今天红白旗指挥官都是外省人,设若再派一个外省人来当审判官,不管裁判结果如何,难免不使四川人说闲话,派尹昌衡便是为了堵住四川人的嘴;三是赵尔巽绝对信任他用的外省军官都是有才能的,川籍军官之不平,只能说是由于畛域私见,今天演习场上的指挥,正好表示赵大帅用人唯才,用人唯公,指派尹昌衡来审判,只须他道出几种优点,直接使川籍军官没话说,间接也无异使尹昌衡自打一个耳光,从而明白大帅为人并非易与,“好小子,别太狂妄了!”

    到演习完毕,参加和观操的队伍都齐集到审判台下,两个指挥官扬扬得意地站在队伍最前头。两个人的体格一般的魁梧其伟,当其发号施令,指挥若定之际,说不出威风凛凛,全场几千人都觉得北洋训练出来的角色,毕竟不错,这一次裁判下来,包管是个双红了!

    但是等到尹昌衡一开口,才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本着日本士官学堂里的课本,和在日本联队实习时亲身所得的体验,对袁世凯在小站教出的老粗,当然看不上眼。他居然毫不留情,但是非常中肯地把两个人批评得全无是处,使得两个看起来像蒋门神131一般的大汉,红着项脖,抬不起头。尽管赵尔巽坐在台上,恨煞了这个不知高低的小子,可是把他莫计奈何,因为他并非存有私见,吹毛求疵,经他一指点,即使是十足外行的人,也会明白两个指挥官确乎是两只饭桶。

    这一来,当然全军大惊。尹昌衡的声名更大,威望更高,外籍军官对他如何,不知道,川籍军官却在无形之中把他当成一个模范人物。又因为周道刚为人世故多一点,说话不及他坦率,胆子当然更没有他大,有些人便宁可来找尹昌衡发牢骚,希望得到他一些支持或指点,虽然每每毫无所获地败兴而去。

    <h4>五</h4>

    非常清静、从早到晚看不见几个行人的沟头巷里的另一条死巷子,有一家不大引人注目的小独院。临街一道丈把高的防火砖墙。矮矮的大门进去是二门。二门门扉上,用金泥涂画的五个展翅而飞的大蝙蝠,和被蝙蝠包围在当中的一个图案画的大圆寿字(一般称之为五福捧寿,是一种吉祥象征),虽然旧了,金泥也和门扉上的推光黑漆一样,不特黯淡,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打底子的磁灰。可是门道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没一点渣滓。

    从二门的拐门望进去,靠防火砖墙是一间敞厅,大概是用来搁轿子的地方。与敞厅相对是三间正房,又矮又小,檐阶也浅,堂屋门外仅仅放得下一张凳子。

    不大一块院坝,没一棵树。也得亏没有树,若是种上一棵枝叶密茂的大树,院坝里准定不会像目前这样阳光朗照的。

    一个五十多岁、样子很为精悍的老太婆,正带着一个老妈子在院坝里晒衣裳。

    她身上那件滚青布驼肩的二蓝竹布罩衫,并不比身边老妈子身上的毛蓝布夹袄新;两只大袖高高挽在手肘上,露在外面的手臂,也不比老妈子的手臂白细,倒比她的结实。

    “喂呀!看你婊子养的洗的啥子衣裳哟!”她抖开一件男人穿的漂白洋布汗褂,正待穿上一头搭在厢房檐口上的竹竿。一眼看见犹然留在衣领上的垢腻痕,连忙翻出来,送到那中年老妈子的鼻子底下,提起有点嘶声的喉咙叫道:“简直是哄人,脏甲甲还原封原样在上头!”

    那个头发带黄、塌鼻梁、翘嘴唇的老妈子,带着不自然的笑容争辩道:“太婆,莫那么说。这件汗褂,我硬是破着气力在洗,搓了又刷,刷了又搓。你没看见,退油丹132都使了两坨!”

    “咋个还这样脏呢?”

    “我啷个晓得?只怪你儿子体子太壮,尽出油汗,穿两天的汗褂,比别人穿十天还要脏。”

    “你龟儿婆娘就只生了一张嘴!”老太婆听见儿子身体健壮,似乎心上喜欢,虽然还在吼叫,可是打皱的嘴角上已露出一丝笑意,“把这件汗褂提出来,等会儿我亲手洗跟你看。我才不信洗不干净!”

    “你试试嘛,太婆,”老妈子不肯示弱,“你真个洗得看不见一点甲甲,我认输三个锅块。”

    “当真?我说,你婊子养的这十个钱输定了!我洗了几十年的衣裳,啥子脏东西我都遇合过,啥子脏甲甲我洗不脱?你默倒我像那些经不起富贵的人,儿子做了官,自己先就娇嫩起来?”

    田老兄把大门一指,向郝又三说道:“就是这里。要不是碰见我,到明天你还找不到哩。”

    两个人刚走到拐门子跟前,听见老太婆和老妈子在讲话。田老兄笑道:“告诉你,这就是尹老太太。”

    “好泼辣的一个老太婆!”

    “所以大家才尊之为尹寡母。”

    “你说尹老太爷不是还在教私馆吗?”

    “是啦,前两天我还同他吃过茶来。”

    “那么,何以会叫他的老婆为寡母呢?”

    田老兄摇头播脑地说道:“大概有二说焉……”

    尹老太婆掉头朝二门一望,粗声粗气问道:“是哪个在那里说话?”

    “是我。老太太,”田老兄先跨进拐门子,“尹公在家吗?”

    “你贵姓?”

    “我姓田。上半年到府上来过,还向老太爷借过书的。”

    尹老太太迟迟疑疑地说道:“老头子今天到文昌会议事去了,不在家。”

    “我们不找老太爷,是专诚拜会硕权总办的。”

    “他还没有回来。”

    田老兄回头向郝又三道:“怎么办?还没回来。”

    尹老太太高声问道:“你们找我儿子,有啥子事吗?”

    郝又三把头从门框上伸进去答应说:“是硕权先生约我这时候来府,说是有点要紧事面商。我姓郝。”

    “那么,请你们到堂屋里坐着等他,”老太婆脸色声口都变得温和起来,“他也快回来了。”

    田老兄不打算留下来。说周宏道约打小麻将(这是他新近才学会的一种玩艺。也因为才学会,兴致浓得很,几乎每天都要找人打八圈,才吃得下饭),去迟了,怕人家等得不耐烦。但是郝又三不让他走。说周宏道今天也约得有他,他不去,三缺一,这牌还是打不成。好在时间还早,不过才十二点多钟,等尹昌衡回来,把话说完一道去,岂不好?

    这时,院坝里晒衣裳的工作,已经完成。三竹竿各式各色衣裳,斜架在厢房与正房的角上。从薄云层中筛下的淡淡的秋阳,照个正着。尹老太婆只向走进来的客人让了一声,便与那个中年老妈子抬起一只大木盆,往屋后走去。

    郝又三在穿过院坝时候,偶尔向厢房的高高撑开的方格窗口一望。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人,满脸脂粉搽得又红又白,也正伸着项脖朝外观望。彼此眼光一斗,那女人赶快垂下头去,做她正在做的针黹。

    堂屋也不大。靠后壁一张高脚条几代替了一般人家应有的神案。壁上应挂某某堂上高曾祖考妣神榜地方,悬了一幅裱褙成轴的朱砂笺纸,一笔九成宫碑体的字,写着天地君亲师位。一个三方亮的神主匣摆在条几上。其余是应有尽有的香炉、蜡台、香筒、磬,据说尹家供奉了多年的一轴鱼篮观世音画像和一轴文武二财神画像,都是尹昌衡由广西回来,闹着破除迷信,老太婆拗他不过,方取消了。

    当中一张八仙方桌,两壁各两把立背高椅,各一张茶几,都是时兴家具。样式小巧,但是漆水不好,看光景也不经事。

    两边壁上也悬有一些字画。郝又三来不及浏览,便凑着田老兄耳朵说道:“厢房里的那个年轻女人,可就是尹硕权的妹妹?”

    “不见得。他的妹妹仿佛要本色些,恐怕是他最近才搞的小老婆。”田老兄也把声音压低到只有郝又三才听得见。

    “这未免怪了!大老婆还没过门,就先讨了小,颜伯勤不说话吗?”

    “有什么话可说呢?自家女儿还没有成年,未婚女婿来一回,叹息一回说,小姐永远这么小,小生将要变成老生了,这如何是好哟……假使你是颜老太爷,请问你如何来安慰你这个心急如焚的未馆甥?还不是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讨个小老婆进门。这总比在外面胡搞堂得好。况且……”

    尹老太婆急匆匆走进堂屋。两个人连忙从椅上站起。

    “请坐!”

    她走入上手房间。听见她开立柜,听见她拿褡裢,听见她数小钱。然后放下褡裢,关好柜门,再出到堂屋,才向客人说:“我叫马嫂去跟你们泡茶。”

    两个人一齐说:“不用费事,老太太……”

    但她已经走到堂屋门外,向那一手提竹篮(竹篮里放了两只空茶碗),一手提锡茶壶的中年老妈子交代说:“先到瘟祖庙称茶叶。就是老太爷天天吃的那种茶……对!茉莉花茶。就请茶叶铺伙计抓两撮在这碗里……多少,他们卖茶叶的人晓得的。这是称茶叶的钱,检好,莫又掉了。回来在九龙巷牌坊茶铺泡茶,倒开水……要记牢,泡茶要鲜开水。倒回来的开水,也要手壶里烧开了的,不要瓮子锅里的……真是哟!开水也涨了价!两个钱不倒,就添一个钱嘛!这是泡茶、倒开水的钱。检好,莫搞错了。”

    拐子门一响,进来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约莫十七八岁。想是走得太快,进了门,还在呼呀呼地出大气。

    马嫂首先喊了起来:“沈彪回来了,叫他泡茶去!”

    尹老太婆道:“咋个你先跑回来?总办呢?”

    沈彪取下军帽扇着道:“总办到颜家去了,不得回来……”

    “屋头有客等他哩!他不晓得吗?他约了人家来的。”

    “就为了这个,总办才打发我跑回来。说若是有个郝先生来了……”

    郝又三、田老兄遂一齐走到门外。

    “我就姓郝。”

    “是郝先生,”沈彪连忙把军帽戴好,站得规规矩矩,行了个举手礼,“总办刚刚要走,接到颜老太爷的信,说有要紧事,请总办赶快去面谈。总办才打发我跑步回来,请郝先生不要等他。总办说,以后再当面跟郝先生道歉。”

    这样,客人当然不等喝茶便告辞走了。

    为尹老太婆省三个小钱,不算什么,为马嫂减去一番麻烦,倒是一件功德。

    <h4>六</h4>

    两个人生怕来晏了,一下轿子,郝又三把轿钱一总付了,拉着田老兄,三脚两步,进花园门。

    刚刚转过石假山,周宏道穿着一身和服,趿着一双拖鞋,光头光脑地从上面花格子门内迎了出来,笑道:“我以为你们也不来了哩!”

    “我本可以早来的,被又三抓住,在尹长子家坐了一会儿,耽搁了,累你们久等,对不住!”

    “早迟都无所谓,”一面伸手向侧边客室里让,“今天这场牌,恐怕要黄。”

    客室内的麻将牌桌子已经斜斜地摆在当地,桌面上紧紧蒙了张白台布,一只崭新的装着麻将牌的楠木匣放在桌心,显然还没有一个人来。

    “为什么没人来?”

    “老柳病了,董特生走了,都是临时写信来通知的,你们说糟不糟?”

    田老兄稍微有点怅然道:“好在我们这里已有三个人,再凑一只脚,不就行了吗?”

    郝又三连连摇头道:“我这个打瘟牌的,不能算一只脚。”

    周宏道说道:“你总比黄澜生襟兄行些。”

    “真的,你为何不去把黄澜生找来?又三说他自己打瘟牌,其实我们都差不多,搭上黄澜生倒合适,免得遭个一捆三。”

    “早已打发安清平请去了,并且请了内人的二姐。因为今天好不容易,托人又托人,在龙王庙杀房里分了两斤猪肉,还分了一个猪肚,自己宰了一只鸡,内人亲自下厨操作。你们若是不来,我们两个人怎么消受得完?也可惜了。所以才决计去请黄襟兄一家人。”

    田老兄笑道:“好口福!我以为今天又是二十七样菜待客哩!”

    郝又三诧异道:“二十七样菜待客,还了得!”

    “这是田老兄挖苦我的话。那天,他们几个人来我这里打牌,恰逢是个干枯日子,不但弄不到油荤,连小菜也找不到。只好把上顿剩下的韭菜炒豆腐干、韭菜炒酸盐菜端出来,外加一样凉拌韭黄。他当时就挖苦我:好阔呀!咄嗟之间就扮出了二十七样菜……”

    郝又三呵呵笑道:“原来是三韭(九)二十七133……莫怪他,倒不是田老兄的杜撰,他还是有所本的。”

    田老兄正正经经说道:“凑合你的话,怎么说是挖苦你?若是换在我家,哼!虽也可拿出三样菜,然而只能是豆芽瓣、豆芽杆、豆芽须。要赶上你,还不能哩……”

    大家因而谈到目前省城里日常生活越来越困难的情形。光是买不出鸡鸭鱼肉与蔬菜还不要紧,最是油盐柴米,也渐渐产生了恐慌。关于油盐柴米这些有之则生,无之则不得了的东西,三家当中,周宏道一家,由于组成家庭不久,两个新人沉迷在新婚幸福中,本来没有心思想到开门几件大事上头。得亏丈母娘龙老太太想得周到,早为他们置办了够吃三个月的米,够烧三个月的柴,油盐酱醋、花椒辣子也成趸地买了些。虽然三家都还不像一般小家人户,一天到晚,都在为了吃喝焦心。毕竟这是关乎全省城二三十万人的大事,大家都在谈说,业已成为风气,不由你不想到。果真搞到大多数人家烧锅不燎灶的时候,少数还可以过日子的人家,是不是真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因此之故,就连向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郝又三,以及从前尚略知稼穑艰难,近几年来早已忘记了借钱、当衣裳,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田老兄,一提到这种大事,都自然而然关起心来。

    田老兄慨然说道:“我之所以不敢十分恭维同志军这班人,便在这些地方。你们反对赵尔丰可以,本来赵尔丰这家伙虐民以逞,不是一个好东西,该反对。但是为了反对赵尔丰,不惜把全省城所赖以为活的油盐柴米都阻断了,使大多数人陷于断炊绝境,却是为何呢?他们这班人也不想想,这样搞下去,到底何害于赵尔丰?你便阻运一年半载,难道赵尔丰还会害怕,还会退让不成?看起来,同志军里头毕竟缺少一些明白事理的读书人。要是有几个读书人给他们掌鹅毛扇,像这样的蠢事必不会有的。”

    郝又三道:“确实是蠢事。不过端方也快来了,他来后,这僵局总会打开的。”

    周宏道说道:“董特生说的,和你的话刚好相反。他说,目前四川事情,漫道端方这种旗人不能解决,就是岑春煊来了,也属枉然。若要解决,那只有一条路,就是革命。”

    田老兄把眼镜在鼻梁上一耸,倒笑不笑地说:“董修武大概是个同盟会的人吧?他倒说得好,革命!他何以不革命?”

    “说不定他今天出省,就是去闹革命。因为前几天在学堂的休息室里,他曾神秘地向我露过一些口风说,荣县、威远、富顺、自流井一带,同盟会的人都起了事,占了好几个县份。我当时以为他顺口说说罢咧。今天接到他的信说,有要事出省。想来,多半向那些地方去了。不然,他出省到哪里去呢?”

    郝又三点头说道:“是的,你说的那些地方,确有同盟会人在闹革命。我晓得,有些牛屎公爷都逃难上省来了。”

    田老兄道:“我说董修武这些人,既然有本领闹革命,就该在成都这样省会地方来闹,为何要跑到荣县、自流井去?在那些外州县,即令闹成了,又何能解决四川的事情?我对他们革命党,真也有些不解。丁未年,四川尚是平平静静的时候,尤铁民他们忽然要在省会来丢炸弹。才几十个人,连手枪都没有一支,就想夺取成都。结果,杨维等六个人被逮去丢了监狱,我同又三为了救尤铁民,还担过血海干系。今年保路风潮起来后,我起初尚疑心有革命党人在中间划策设计。后来一考察,不但没有革命党,甚至像有些同盟会的人,比如在重庆的杨沧白、张列五等,听说还不大赞成同志会这样的运动。尤其现在,四川闹得这样糟,成都省会人心这样不安,按照道理说,确是一个很好革命时机,但是再也看不见杨维、黄方、尤铁民这类人,而董修武却要跑到外州县去闹革命。亏他大言不惭地说,解决四川事情,只有革命。哎!其谁欺?欺天乎?134”

    周宏道接着道:“并且听说武昌方面已经闹起来了。”

    郝又三道:“但是据邵明叔先生告诉我,恐怕也会像三月间广州事情一样,不会闹成的。”

    田老兄道:“邵明叔何以知之?”

    “说是端方当面告诉他的。”

    就这时候,一阵脚步声响,黄澜生猛地跨进门来,并且神色很为激动地说道:“重要消息!重要消息!”

    三个人一齐起身迎着,一齐问他是什么重要消息。

    “待我缓口气再讲……有便茶吗?先赐我一杯,口渴极啦……我刚刚回家,你的安清平便来了,我也急于要同你们谈谈,所以连医生都不等了,就朝你这里跑。”

    “等医生?二姐病了吗?”

    “不是她,是振邦……哦!内人给你夫妇道谢,她实在不能来,要在家里等王履和。”

    田老兄大声叫喊起来:“澜生先生,还是书归正传吧!”

    “对!你们可知道四川总督已经换了人?”

    郝又三笑道:“新任当然是端方啰!”

    “你怎么先知道?”

    田老兄道:“又三其实是推测而然,你老兄在衙门里得的,才算确实可靠。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重要消息?”

    “重要消息多喽!”

    周宏道插嘴问道:“有没有武昌闹独立的事?”

    “岂止武昌……我今天特意跑到督练公所去,本打算找王寅伯问一下,周法司呈文上所引的一些话,确不确实。想不到碰见参谋处吴璧华总办正同一个朋友在他公事房里讲说,声音很大,我在窗子外面,并未注意也听得清清楚楚。说是湖南也响应了,江西也响应了,江苏好像也有事。刚说到贵州来电,云南……因为有人走过来,我不便尽站在那里,只好走开。想来云南也一定独立了……”

    田老兄向郝又三说道:“看来,邵明叔竟受了端方的哄骗!”

    “也不算哄骗,因为那是半个月以前的话。”郝又三跟着问黄澜生,“刚才你说周法司呈文,是怎么一回事?”

    “嘿,嘿,说起周法司这篇呈文,才真正重要。如其不因他散发了这篇文章,我所说的那一些重要消息,不知道还要在黑漆桶里埋藏多少日子哩!”他说时,伸手到靴靿里摸了摸,立即叫喊起来,“糟糕!这东西塞到哪里去了?”

    高金山恰好给他送水烟袋进来。

    “高金山,可看见周大人铅印的那篇呈文?”

    “老爷亲手检在护书里不是吗?”

    “快点把护书拿来!”

    “护书同洗脸盆都交跟菊花收进去了,只是把水烟袋带了来。老爷要,等我回去拿来。”

    田老兄道:“先说周孝怀的呈文,到底是上给哪一位大头的呈文?”

    “是上给端午帅辩冤的……”

    郝又三道:“莫非周孝怀也遭参了?我听说要遭参的,大概都是老赵的亲信,和七月十五日案件有关系的一些人,如像田莽子、路小脚等等。”

    “有老田,却无路广钟。遭参官的一共只四个人。周法司、王寅伯的考语,是轻躁喜事、变诈无常,结怨绅商、声名素劣。我们科的参事饶观察的考语,是资轻望浅、舆论不孚。说起来,三个人都和七月十五日的案件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只老田一个人。他的考语是贪功妄举、擅毙平民,所以处分也比较重些,即行革职之外,还带了个发往巴藏、责令戴罪图功的尾巴,这等于从前发往军台效力一样。处分最轻的,是饶观察,仅只以同知降补,以昭炯戒九个字……上谕寄到好久,被赵季和压了下来,所以前几天饶观察不再到衙门看公事,王寅伯跑到华阳县监狱去亲候杨维,我还同舍亲孙雅堂胡乱猜了一阵。若非今天因为周法司散发辩冤呈文,这些有关东西,哪能就发出来?就这样,日行派办处仍然给了各科一道通谕,切嘱大家不可泄漏,倘或不遵,查出定予严惩不贷……”

    周宏道笑道:“但是老哥现在就没有遵守。”

    郝又三不让他打岔,紧接着问道:“关于蒲先生、罗先生,有消息没有?”

    “有的,上谕叫即予释放。端午帅的六言韵示也寄到了……韵示嘛,那倒记得,是这样的:‘蒲、罗诸人释放,王、周四人参办,尔等哀命请求,天恩各如尔愿。良民各自回家,匪徒从速解散,非持枪刀抗拒,官军决不剿办。’”

    郝又三不禁把田老兄膀膊一拍道:“老兄,难怪颜伯勤把尹昌衡找去说话,大概这消息他已打听到了。”接着,他又慨然说道,“如此看来,四川局面似乎等不到端方来省,就会朝好的一面转了。我相信,只要端方的告示一张贴,蒲先生等一释放,老赵垮台在即,同志军没有打仗的目的,当然不再阻运油盐柴米,至低限度,省城人民是得了救了……嘿,嘿,澜生先生,你这消息传得真好,待会儿吃酒时候,先敬三杯!”

    <h4>七</h4>

    黄澜生一面翻检高金山拿来的护书,一面向众人说道:“诸公切莫高兴过早,且先请你们看看这篇稿子——是我找熟人在日行派办处耍了点手段抄得的。你们看后,自会明白四川局面岂但没有朝好的一面转,依我的鄙见,嗯!……”

    郝又三把他递来的两张公事稿纸接过手,田老兄、周宏道便都凑过头来。

    稿纸上头一行,写着“致内阁请代奏电”。电文抄得相当潦草,好在字体尚大,看起来不太吃力。

    (衔略)窃川绅蒲殿俊、罗纶等,藉路倡乱情形,及查获各项证据,均经电陈在案。当该逆绅等就擒之际,尔丰即面责以负国误川之罪,均各情虚无词。其时,事机危迫,本可立正典刑;第以案情重大,宜求详审。且虑迹近仓皇,转滋疑虑。是以一面拘留,即一面电奏,俟军事稍定,请旨办理。嗣复以交大理院判决为请者,盖急则不能不拿,既拿,则必须明正其罪,方足以昭信谳而服人心。既不敢姑息以养奸,亦不敢操切以从事也!唯彼党肆为谣诼,意图淆乱是非。前闻端大臣抵渝,即有人在行辕递呈,称逆绅被拿冤抑。尔丰方谓事理具存,该大臣必不致遽信浮言。乃近见渝中报纸,谓该大臣已奏请将该逆绅等一概释放,实堪骇异!

    田老兄不等看下去,便已摇头说道:“光看这段冒头子,老赵意思已经很明白,他是不奉诏,不放人的。”

    郝又三皱着眉头道:“似乎还安心要与端方较量一下的样子。”

    周宏道道:“或者他这电报在上谕未下前打出去的,所以他才说近见渝中报载。”

    黄澜生原本端起一碗热茶在喝,不由扑哧一声,把茶喷了一衣襟。连忙放下茶碗笑道:“宏道姻弟原来还是一个书呆子!要是他不说看见报纸登载,他又怎能把日子腾挪得开,假装不曾奉到上谕?而且这篇文章也就无从下笔了!办公事的妙窍,就要在这些地方下功夫。所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是也……你们看下去,便知道我的话一点也没错……”

    三个人因又看了下去。

    查自尔丰到任之初,即迭接端大臣嘱令严办之电。此时,该逆绅等尚为路事争执,初无不法行为;势力之厚,团体之坚,虽谨愿之人,亦为所惑,若无真确罪状,即用严猛手段,溃乱固所必至,而人民之大惑不解,必较今日为尤甚。及经该大臣以因循贻误等语,严词电劾,犹不能轻相附和,仍再三电致该大臣,恳其设法转圜路事,以防激变。迨罢市以后,该逆绅等叛迹渐张,抗粮、抗捐,业已实行;外人派兵干涉之警信,京渝均有电告。又探悉该逆绅等定于七月十六日起事。始不得已,遵旨拿获。而一昼夜间,即有扑署围城之暴动,阴谋勾结,不问可知。先后所获叛据,尤属情伪昭然,无可遁饰。尔丰际兹危局,诚知首要就拘,反动立起,祸变所及,牵动全省,而他日必有以尔丰为戎首者。当未经拿获以前,曾历次电奏,仰邀圣鉴。特以祸在眉睫,不能不排百难以救地方。前之不拿,因其无罪而宽之;后之必拿,因其罪著而执之。耿耿此心,盖始终无非为保国卫民起见。否则,违道干誉,尽可取悦于一时,又岂肯以一身当大难之冲,致为彼党所嫉视哉!端大臣近尚在渝,于此案前后情形,未加详审;亦不一电会商,而遽请将该逆绅等释放。揆其用意,殆以首要一释,乱事或可速了,亦系一时权宜之计。唯事理自有是非,法律期无枉纵,若竟不究虚实,旋拿旋释,不徒有伤政体,抑亦无此办法。且川省此次匪乱虽甚披猖,而始终尚未获大逞者,固赖我军士苦战之力;亦因首要见擒,无渠魁为之统率指挥,其势散而不聚,即有凶谋,尚无远略;故一经攻击,立即溃散,势不能与官军力抗。设竟如该大臣所请,该逆绅等一旦放归,势必纠合徒党,与群匪联为一气。聚虎狼之众,而复济以鬼蜮之谋,兵力有限,贼智多方,恐从此匪势益横。况鄂乱未已,川、楚毗连,内外勾结,川岂尚为国有?是名为弭乱,而实则以乱济乱,其贻患何堪设想!尔丰深维利害,日处艰危困苦之中,实不敢缄默不言,重益祸衅。矧现在匪势稍弱,人心亦渐知悔祸,即迭接川路股东代表及正绅等来辕呈恳,亦第以速了此案,或交大理院判决为言,并无要求释放该逆绅等之语。是此数人之释否,固非舆情所系属;但使奏交法庭审讯,按其情罪分别惩处,人民自无异议,又何必依违迁就,致堕国家刑律之大防?尔丰与该绅等素无恩怨,此次遵旨拿获,实迫于势之不容已,更无一毫苛求之心。第念国纪不可不伸,事实不可不察,而目前川乱未平,尤未可再张其焰。应请圣明主持于上,即将此案饬交大理院判决,先行宣示天下;一俟军事大定,即将人犯卷宗,一并解京审讯,俾黑白不致混淆,祸机无由增剧,实为川省大局之幸!迫切上陈,谨请代奏。

    三个人抬起头来,心上都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

    田老兄叹了一声道:“老赵这样深闭固拒,未免太失众望了!”

    周宏道接着说道:“看看船要拢岸了,又着他这一篙……”

    郝又三把稿子向桌上放下道:“我不解他仗恃的什么,竟敢连上谕都不理睬了?”

    黄澜生已经把一叠手折形式的东西递给郝又三道:“请看,这就是周法司的辩冤书。”

    “好长!怕不有好几千字?”

    田老兄道:“此公的文字向以短小精悍著称。这篇,看样子,总有四五千字。写这么长的东西,足见此公动了真感情了。澜生先生,你于这篇文章,当然推敲过了。请你先把它的主旨谈一谈,歇会儿我们再细细看吧。”

    “主旨嘛,很简单。就是说,四川的事情,无论是前一段的路事,后一段的乱事,都是端午帅一人师心自用搞出来的。五月二十一日同志会之成立,是由于他一封不允许筹还路款的电报所致;七月初一日罢市,是由于他拒绝川人撤换宜昌总理李稷勋所致;七月十五日赵季和拘捕川绅,使路事变为乱事,大局糜烂,不可收拾,也由于他一面奏参赵季帅办事不力,讨好川民,一面又连电赵季帅,叫赵季帅勿再姑息养奸,必须严重对付,赵季帅被迫无奈,因而才一反以前力主和平所致。这一段,占的篇幅不多,可是把端午帅说成了川事祸首……”

    郝又三插嘴说道:“对的!追究原因,端方与盛宣怀当然是罪魁祸首。不过周孝怀把赵尔丰的罪恶都代他推卸了,却不对。七月十五前前后后的经过,我至今记忆犹新,老赵要翻脸生事,我们早已料定,说他完全出于被端方所迫,这怎么说得过去?光这一点,我就可以批评周孝怀的文章作得不得法。”

    “这不能怪周法司。他要不这么说,赵季帅如何能允许他把这呈文交官报书局印了上万份,除在省城散发外,连好多州县都寄了去,附省一些乡镇,还专人去张贴呢?”

    田老兄也道:“就是为了辩难,文章倒不能不如此做。只是这一段,作为责备端方可也,作为对自身辩冤,似乎不大合适。听听他后面是怎么说的。我想,他说到自身的是非,一定很锋利,很尖刻。若不如此,那就不是老周的手笔了。”

    “后面的篇幅,完全是为他自己洗刷,把端午帅为何要奏参他,以及端午帅安他的考语,层层驳诘,确实很锋利,很尖刻。主要点在说他自从路事初起,他与王护院便一根笋主张和平。就是后来赵季帅接了事,他也无时无事不力主和平,并且因此才得罪了人民,才引起人民的街谈巷议。七月十五日的事,他毫未过问,以后种种,更没有他。以此,他实在不知道他何以会被参丢官?他极力分辩说……”

    黄澜生随即从郝又三手上,把那一叠印刷品取去。一面翻检,一面说道:“最好看他这几句原文……对,就是这几句。我念跟你们听……‘节下今日而采推本之论,以王护督宪为不应过持和平,姑息误事,以署司为不应赞成,则署司服输,且可代王护督宪服输。若以为酿乱,则署司已先不敢服输;若以署司为预于七月十五之事,采及街巷无赖主谋定计之谣传,则尤日月有时而灭,此心万难曲服!’……这三层,是辩他根本无罪。下面就辩得扎实,并带着回了端午帅一手:‘盖虽闾巷小人细故,将科以几等之罚,犹必审情得实,公开审判,不服,犹许依法上诉。署司不肖,忝列监司,虽节下绌于事势,不惮掩置一切变乱之原,参劾数人,以为释嫌平愤之计,然是非所在,岂节下今日始知众怒难犯,尚能翻然改图,署司向以恤民为心,乃忍妄自菲薄耶?’……”

    周宏道摇头说道:“我听不懂,这几句搅扰得太厉害,请再念一遍。”

    田老兄道:“听不懂,歇一会儿看了就懂。我说,这几句虽然有点辣,其实还不够味道。”

    “那么,我便专检辣味重的几句念吧,……‘嗟乎!使署司稍知见好于绅民,安得复有谣言?节下亦安所摭拾以为加罪之资料哉?不顾大局,见好一面,已为绝无廉耻心肝之人。若两面见好,任为反复,署司非不为,但恨无此才耳!’……够味了吗?不过这还是隐言讽刺哩。我记得有几处简直是反唇相讥,锋芒毕露。比如他分辩端午帅骂他贪功,就说:‘至于贪功,则署司既未预议,难居坐论之功;司法复非领兵,亦无勋绩可树。且凡贪功之心,恒本于委过。必求其实,则节下始之坚持严重主义,以求铁路政策之必行,已又劾赵督宪以求祸乱之苟定。若是者庶几近之。署司未尝无树功之才,特不忍存委过之心耳!’还有:‘苟参署司真可以谢川人,节下身肩大局,本有因时转移变化之权,署司何敢复以是非得失置念。唯时局糜烂至今,上下相疑已久,苟求补救之方,唯当坦然推诚与川人相见。如或稍参权术,诚恐一疑未释,一疑复结。川乱群知以节下始,群望以节下终。乱始于不平,非持平即无以终乱。’……”

    郝又三把右手一挥道:“够了!不劳再念了!总而言之,周孝怀这篇文章,与其名为辩冤书,无宁说是申讨端方的檄文。我疑心他是奉了老赵之命写的,不然,他为什么处处为老赵辩护?而老赵也容许他四处散发?这样一来,老赵算又树了一个敌人。四川局势本已够乱了,今后加上赵、端冲突,假使再弄到兵戎相见,哎,哎,那日子更不好过了!你们说,是不是?”

    周宏道说道:“也好,要这样才革得起命来。”

    田老兄瞅着他道:“他也有了革命思想?”

    “我没有这种危险思想,不过重复一句董特生的口头禅……”

    安清平出来说道:“太太叫我来问老爷,菜已弄好了,先打牌吗?先吃饭?”

    郝又三道:“光吃饭吗?”

    “有酒。是眉州宏谊号仿绍酒……进去跟太太说,杯筷摆好了就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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