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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如此英雄,如此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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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4>一</h4>

    吴凤梧重重地把一双毛竹筷朝桌上一拌。横起眼睛,凶得像要吃人似的,着他老婆吼叫道:“妈哟!搞些啥名堂!闹了一早晨,还是只有一块臭豆腐乳,就把老子打发了!”

    他老婆,一个本本分分、比他只小一岁的中年妇人。父亲是个丝经纪,死了,母亲跟着二女婿生活。二女婿在天涯石北街开了家小酱园,等于是师傅太和号的一家小小分销店。利润不大,一家人勉勉强强过得去。

    骂得那样大声,不能说吴凤梧没听见。骂得那样扎实,不能说吴凤梧不发毛。

    门一开,几个同巷子住的邻居大娘已经拥在门外。他深知这伙唯恐天下不乱的婆娘,只须进门去三言两语,他那本来不懂得怄气的老婆,准定会抱着肚皮哭三天三夜。

    郝又三拿钱打发了轿夫。把放在对襟马褂内袋里的金壳怀表摸出一看道:“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我们里面坐一会儿,好谈话。”并把右手一摊,让吴凤梧先举步。

    这真把吴凤梧难住了。他这人,只管光棍出身,带过队伍,跑过码头,什么苦都吃得,什么困难都熬得,就只一件,要是耽搁了吃饭,不但心慌,甚至说话都没有精神。

    这妇人,由于右眼有缺陷,脚又包得不好,是一双倒大不小的黄瓜脚;自从二十岁,凭媒人一张嘴,嫁与这个光棍吴凤梧,便常常感到配不上他那一表人才,生怕光棍翻身后要嫌弃她。尤其当她生育的五个孩子当中,两个过不了痘麻关,一个害七天风,都死了,更加重她的伤感和危惧;尽管丈夫没有指着鼻子骂她,可是察觉到丈夫的脾气委实越来越不好。为了买活丈夫的心,并为了赎自己罪过,她哩,便越发地恭顺,越发地巴结,把丈夫看得像一尊神,把自己看得比一个花钱买到手的丫头还不如。丈夫面有笑容,她通体都感到舒适,像洗了一个澡;丈夫生了气,她全身汗毛都会倒竖起来。

    走到一条行人寥寥的僻街,走到一个冷秋泊淡的大门道跟前,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吆喝:“撞背!”他连忙向门道的阶沿上一让。一乘小轿也正擦着街边放下。前头轿夫把脚帘取开,一个穿着小袖马褂的少年,低头弓腰从轿内走出。后面轿夫将轿竿往上一提,少年左手夹一只黑皮书包,右手提起呢夹袍的衣衩,跨过和地面成为四十五度的轿竿。一抬头,恰好与吴凤梧打了个非常逼近的照面。

    肚子没吃饱,到底不是事儿。本打算到横陕西街找家小饭铺吃碗素菜帽儿头的。回头一想,才想起目前成都,打仓米吃的人那么多,柴和炭贵了几倍,尚不好买,小本营生的饭铺,哪里找得出?倒是大南馆大餐馆,比如聚丰园、一品香,听说还开着堂在。但是以吴凤梧的经济而言,他还没有资格到这些地方去吃便饭。

    经母亲惊惊惶惶的眼光一射,大女子才恍然悟到自己又犯了错误。她记起昨天走之前,母亲是怎样嘱咐,叫不要让父亲晓得。为了要弥补错误,大女子连连说道:“没有送东西,硬没有送东西,妈只叫我去看外婆好了些没有!”也不顾两片脸颊红得像灌了血的猪肺。

    本来想忍口气,把剩下的半碗饭,将就豆腐乳吃了吧。

    想不到小娃娃不受恫吓,反而哭得更凶。两只胖小脚还在桌子下面乱蹴乱蹬。

    怎么办呢?转回去吃豆腐乳下饭吗?不成话。空着肚子跑几十里吗?当然不对劲。猛然想起今天东门外五里远处牛市口赶场。但凡赶场日子,再不济事的乡镇,红锅饭铺,都要开张,因为这天场上,总会杀几头肥猪来供应吃得起肉的人。牛市口是附城大场,那更不必说了。一想到红锅饭铺,吴凤梧立即联想到炒腰花、炒肝片、冬菜肉丝、盐煎生肉这些只有红锅饭铺才能做得美的东西。他是跑惯滥滩的人,熟知弄这些东西,乡镇上的红锅饭铺还优于成都省的红锅饭铺。火同样旺,锅同样辣,但在炒菜起锅时,乡镇上的红锅饭铺所淋的明油,却比成都省的红锅饭铺舍得。原因是乡镇上的猪油,不但与猪肉同价,而且买猪肉的人多,买猪油的人少。同一理由,腰花、肝片的分量也多得多。

    当父亲的正在找事生事,遂向儿子把巴掌一扬道:“哭!你妈的,也学会了,动不动就哭……再哭,老子一巴掌打死你!”

    当母亲的只好说:“其实没送啥子,只你带回来的一盒芝麻糕。”

    当下,遂怯生生地回答说:“该怪大女子嘛!昨天喊了一下午,喊她抽个空,到石牛寺菜园去找章伯伯,想方子分点新鲜小菜回来做跟爸爸吃,偏不去!”

    幺娃子大概没有逮着蛐蛐,或者把蛐蛐糟蹋够了,撩着姐姐说:“我要吃饭,我要吃豆腐乳下饭。”

    大女子说得对,屈着指头试了试,四只碗里的饭都冰冷了。

    大女子要等他走了才热饭。老婆像躲煞样,大概不喊不出来。喊,岂不输了气?“妈哟,老子街上吃帽儿头去!”最后把豆腐乳瞥了眼,便特别放重脚步,踏得三合土地皮一片响,冲进睡觉的房间里,也不瞅睬他那擤着鼻涕,业已把一只好眼睛揩得通红,正打算起身相迎的老婆;只从柜桌上抓起那顶青绒瓜皮帽,朝脑顶上歪歪地一扣,并从房门背后找出那把晴雨两用、是傅隆盛特意送给他的蓝布大伞,夹在腋下,仍然装得要吃人的样子,走去拔开铺面门的门闩。

    大女子急忙抱起弟弟,朝后面灶房里走。一面诓着弟弟:“灶房里有蛐蛐。我们去逮蛐蛐……我的先人,不要哭了嘛……”

    大女子很懂事地轻声说:“饭冷了,吃了肚皮痛。等爸爸走后,我热了跟你吃。”

    回省几天,只在黄澜生家吃过一碗蛋花。一想到肉,特别想到猪油,不知口里怎么会这样馋!

    四岁不到的幺娃子,到这时节,才觉得情形有点不对。鼓起眼睛把满脸凶相的爸爸一看,偧124开一张包满饭颗的阔嘴——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嘴,哇一声号哭起来。

    吴凤梧这才注意到门枋上除了一副很旧的朱红漆木刻对联外,还挂有一块又长又大的吊脚牌,粉白底上,黑大圆光一行字是:私立红布街法政学堂。也才注意到两边墙壁上另有两块长方木牌。也是粉底黑字,每个字上还加了一道溜圆的红圈,一边是学堂重地,一边是闲人免进。

    只好装作没听见,几步跟出三圣巷口。

    <h4>二</h4>

    十四岁的大女子不懂得妈妈借她做挡箭牌,却老老实实分辩道:“你啥子时候喊我去找章伯伯?你只喊人家跟外婆送东西去。还说送拢了就回来。好远啰!一个来回,把人家的脚都走痛了!”

    几巴掌打在桌子上,打得桌面像鼓响。得亏是一张结实柏木桌,倒乘得住他的手劲。

    决计赶出东门去。为了节省时间,他不走东大街,却选择一些他认为比较直捷的偏僻街巷。

    全三圣巷只有他的资格高,边防新军队官代理过管带,也只有他的名声孬,都知道他是个毛脸货,惹毛了,硬是翻脸不认娘老子。但是被他气得脸上青红不定的大娘们,偏不肯输这口气,等他走得相当远,快出巷口时,就像麻雀噪林似的,一齐破声烂嗓子吵了起来:“咦!好歪哟!简直像条没教招的狗……请,还把这些人请不来哩。骂哪个不胎孩125的,才愿意你这道牢门……你默倒老娘们会来劝你那偏花儿126婆娘?你才在做梦……怕你家打死人,杀死人,有老娘们屁相干!老娘们只是来看看把地下打脏了没有……太横了!显其他做了芝麻大个武官,就这样熏人!像你这样的官,老娘们倒还没卡上眼角……”

    但是郝又三不放他走,偏要他大略讲一讲他的行踪。

    他老婆知道这是故意的迁怒,是不准人申辩的,要辩也辩不清。不如避之一刻大吉,也是往日应用过、可以把雷霆火炮时间比较缩短一些的灵方。因就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隔壁睡觉房间里,坐在床边上,捂着嘴巴暗哭。

    他本已走了两步,不放心,还回头加上两句警告:“若还不听招呼的话,二天我回来,莫怪我上门得罪人!”

    他不由做出满脸苦相道:“这才要命哩!我默倒赶到牛市口去吃早饭,唉!还要扎扎实实饿两点钟……”

    他一翻身把铺面门扇使劲带拢,先表示一个不欢迎,而后恶狠狠地大声嘶叫道:“我们今天并没有吵嘴角逆,只是摆家常时候,彼此顶绷了几句。没事,没事,不劳你们去费唇舌。”

    人都走开了,再吵再闹也没有劲。拿眼朝桌上一瞥,青花土盘子里一块灰蓝色的豆腐乳,挟开了一牙,露出暗黄颜色心子,证明这确是陈年货色。据老婆报道,是半月前,老丈母来看大女和外孙儿女,特特带来的。不消说,这是太和号胡掌柜家颇有名气的东西,不但不臭,而且味道极为鲜美,只须一小块,足可下三碗饭。老婆说,那时节,啥子小菜都买不出,各家酱园里的泡菜腌菜全卖空了,他们三母子吃了几天盐水饭,都没搒动一筷子这豆腐乳。晓得这是不容易找到的东西,居心囤着等他回来消受。前两天他确实旋吃旋称赞。称赞这个江西老表做生意认真,无论是豆豉、豆腐干、豆腐乳、泡菜、老酒、酱油、醋,都比棉花街卓家广益号高一个码子。而且几十年来,没一样东西走过样,所以太和号该发财。他也顺便批评了襟弟几句,说这个人不像他师傅胡太和,没有把全副心肠放在生意上,所以他那酱园永远不会发达。对他老丈母这种等于雪里送炭的情谊,他就没有齿及。大概因为老丈母送东西的用意,并非为的他,而是为的她那大女,她那外孙女、外孙儿。他是搭在数内的一个人。不骂她死老婆子几句就够了,为什么还要给她道谢?不过也得亏想到这上头,才不便再把一盒芝麻糕拿来做题目,而只是叹息了声,依然扯回到发脾气的起因上:

    “龟儿婆娘们,好泼虿!总有一天,叫老子医治得没一个敢回口的!”

    “闲人免进,不过是官样文章,你怎么认起真来?走吧,歇口气也好。你是几时回省的?”

    “送的啥?”吴凤梧立刻追问起来,“又把啥子东西跟死老婆子送去了?”

    “这怎么是三言两语讲得完的?何况我此刻还要赶着出东门。”

    “还敢哄我!”

    “就是龙肝凤髓江瑶柱咧,天天吃,顿顿吃,也会伤胃的。晓得老子今天又要出门,晓得老子哪天才得回来?一个人累死累活地挣钱养活一家人,临到走,不说见不到一点儿油荤,连新鲜小菜都没得吃。唉……闹了一早晨,上桌子一端碗,妈哟!还是一块豆腐乳……”

    “回省不多两天。本打算踵府来亲候的,就是不得空。你请进去好了,改日再找你吃茶。”

    “哦!又三先生在这里教书……你也忙,我也忙,嘿嘿!还有个闲人免进,我不进去了。”

    “咦!你是……吴管带?”

    “原来是又三先生……幸遇!幸遇!”

    “出东门?那你就别忙。我昨天才从葛世伯葛寰中那里听说,东门启闭时间目前又改过了。每天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二点,只开四个钟头。现在不过八点,距开城还有两点钟,去了也只好等。”

    “你还没吃早饭?”

    “一盒芝麻糕,一盒芝麻糕,亏你好意思说!我通共带回来两盒,连黄家都没送,你却大方得很!呔!我问你,你那死老婆子有啥子功劳,该吃我的芝麻糕?你说!你说!”

    郝又三也踌躇起来。当然他是不能够只顾自己上课的事了。他必须请吴凤梧吃顿早饭,才对得住朋友。但是在这时候来解决吃饭问题,却不是一桩容易事。他知道,青石桥的荣盛饭铺,提督街的长春饭铺,福兴街的竹林小餐,以及北新街的精记,总府街的愉园,无论这些老号头、新号头,一两个月来全都关了门。大南堂大餐馆哩,那又必须在下午三点钟左右才做生意。想了想,倒是自己家里方便。

    “那么,到舍间去吃顿小菜饭好了。该不嫌简慢吗?”

    像郝又三这样人家,只管说是小菜饭,但是可以断定,至少总有一点油荤,比如说炒鸡蛋啦、鸡哈豆腐啦总有,总比只摆一块臭豆腐乳的好。吴凤梧当然还要谦逊几句:“这咋个使得哩!”同时,也感到有点不便地方:“我咋好一个人去要饭吃?你府上的人我都不曾拜见过。”

    郝又三把他膀膊一拉道:“我陪你回去,一路上也好听听你的故事。”

    “你不教书吗?”

    “我的课是可以缺的,不要紧。谈谈你从新津退出以后的行踪吧。”

    “那就得从我到新津找侯大爷谈起,才有首尾。”

    “前一段的事我完全晓得,不用谈了。”

    “咦!你怎么会晓得?”

    “伍管带的太太告诉我的……”

    一提到伍大嫂,郝又三才猛然想起,与其邀约吴凤梧到自己家去吃小菜饭,不如邀约他到伍家去的好。因为伍平前天从新都回来,特特为他家里人带来两只活鸡、五十枚鸡蛋、十多斤黄牛肉、整十斤大膘鲜猪肉,整治了许多菜,昨天请他去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同席还请了对门王家。王老头道谢不来,只王太婆同她儿子王念玉来了。郝又三知道红烧猪肉、清炖牛肉剩得相当多,伍大嫂曾经取笑说:“好久不见大油荤,觉得肚子痨得不开交,大家一说到吃肉,口头都在流清口水。如今满盘满碗的肉,偏偏又都腻住了。你们看,灶房里还有那么多,再两天也销缴不完。幸而天气在冷了,还留得,若在热天,那才糟哩!”现在约一个朋友去吃早饭,伍家当然没话说。何况这朋友还是他家熟人,他们以前尚通过财的。

    郝又三遂笑着向吴凤梧说道:“我想约你到另外一家去吃一顿油大饭,你可愿意?”

    “有油大?除非是孱头,才说不愿去。你说是哪家?”

    “就是伍平伍管带家。”

    “噢!是他家!”吴凤梧不由把自己的脖子一拍,又用脚在街面的石板上重重一顿道,“该死,该死,我这两天为啥就没想到他?”跟着他又自加原谅,“即使想到了也枉然!听说他这一营人并不在省城,是不是还扎在双流?”

    “早已调到新都去了。”

    “那么,今天吃了饭先到新都去跑一趟。”

    “用不着。他今天还在家里没走哩。”

    “他家住在哪条街?”

    “南打金街。”

    吴凤梧站住脚把街牌一看道:“从义学巷钻出去,再走两条东大街倒拐,近一些。”

    <h4>三</h4>

    伍安生又伸手来接他的空碗。吴凤梧连忙把右手竹筷按在左手饭碗口上,并习惯地双手向左肩头一举道:“老侄,难为你,吃饱了。”

    伍安生满脸调皮神气,笑说:“再添一碗嘛!”

    坐在旁边高竹椅上抽水烟的伍大嫂也笑着说道:“要吃饱啊,莫作假!”

    吴凤梧放下空饭碗,拿调羹旋朝碗里舀牛肉汤,旋笑说:“我还作假吗?既然摸了筷子端了碗,不道谢也道了谢的,为啥不吃饱呢?我平常一顿饭也不过四碗……”

    一只脚踏着堂屋门限,半边屁股坐在方凳上的王念玉,笑眯着一双豆角眼,露出一排细白牙齿道:“那么,吴哥今天就作了假,我数着你才吃了三碗。来来来,我再敬你一碗,作为借花献佛,好吗?”说着,就做了个要站起来的样子。

    吴凤梧喝着汤道:“老弟莫使佯,吃饭不比喝酒。这顿饭虽说是三碗,你不晓得安生这老侄很不老实,每碗饭都着他压得死紧,拨松了,怕还不止四碗哩!”他又把桌上放的几碗肉瞥了一眼,用嘴一指道:“你看,主人家的肉也遭我销缴得不少呀!”

    王念玉立刻挑眼道:“咹!你还吃了主人家的肉?”

    吴凤梧连忙向伍平夫妇道歉说:“莫多心,我说了连靶子话了!真的,像你家这台油大,我是好久没见过面了。多谢,多谢,我简直变成了齐景公127!”

    伍大嫂说:“再喝碗热汤好不好?”随即命儿子把盛牛肉汤的海碗拿到灶房去,叫阿婆把沙罐里的滚汤换一碗来。

    郝又三抽着纸烟,向吴凤梧说道:“吃饱了,我们到第一楼吃茶去。那里清静,谈话方便些。”

    吴凤梧问伍平能不能同去。伍平点头说可以,因叫那个小护兵皮猴到营务处守着,若处里有什么呼唤,赶快到第一楼找他。

    又问到王念玉。这个标致小伙子把脸一扬道:“叫我陪你们耍,我倒愿意。叫我坐在旁边听你们讲那些打屁不粘大胯的话,我却没有那么好的耐性。”

    吴凤梧握住他一只小手道:“走吧,老弟。我们讲的话,不见得都是不中听的屁话,说不定也有几句风花雪月的话哩。赏个脸,陪我们坐个点把钟,并不使你吃啥子亏的。”

    “不,改日陪你们,今天我懒得走。”

    郝又三问他为什么不走?他只偏着脑袋笑。

    伍大嫂站在旁边,嘻着嘴唇笑道:“哎呀!你们这些当哥子的也是哟!人家不跟你们走,自然有人家的为难处嘛!”

    “有啥子为难地方,说出来,看能不能找人帮忙搭手?”吴凤梧表示热心,竟自慷慨激昂地把胸膛一拍道,“姓吴的虽说是你老弟新交,大忙帮不了,小忙总可以搭一手的。”

    他特别把郝又三瞅了眼。郝又三倒理会不理会地在同伍安生讲什么。

    伍平接着微微一笑道:“我说,这个小忙,你吴哥子就搭不了手。”

    王念玉故意咳了声,向伍平递了个眼色。

    “算喽!这有啥不可以说的?告诉你,是别个一位老朋友才从自流井逃难上省,早约好了,叫别个此刻去会面。你想,别个陪你新相知的好,还是去找旧相知的妙?为难就在这里。”

    吴凤梧顺手把王念玉肩头一拍:“原来是这样的。君子不夺人之所爱,何况我还算不得新相知,当然不便拉你走了!”

    “你爱听伍哥子瞎说。啥子老朋友?啥子旧相知?我还没有同人家拉平的资格!这是我前两年在自流井盐场上学生意时的东家。人家是道台大人,有钱有势。因为初次上省,人地生疏,晓得我闲着没事,因才打发管家来招呼我去陪伴几天。把这几天过了,只要你们找我,我随时都可奉陪。今天因为时间抵了号,没法分身,对不住,吴哥,可不要多心哟!”

    吴凤梧不是笨人,当然听得出王念玉这番话并非对他一个人讲说的。不便再纠缠下去,因就道了谢,告了别,夹起蓝布伞,拉着伍平先走一步。

    两个人放慢脚步,一边谈谈说说,差不多把一条漫长的北打金街走完了,郝又三方夹着黑皮书包,气喘面红地追上来。

    走进第一楼茶铺门,几乎每张桌上都是人,几乎每个角落都充满了人声。

    伍平说:“并不清静嘛!”

    郝又三说:“楼上去看。”

    楼上果然另是一个场面:靠后稀稀落落安的十张蒙着白台布的麻将牌桌上,仅三张桌有人,而且一共不过七八个人,都轻言细语在摆谈各人的事情。最前面靠着玻璃窗安的三张也蒙有白台布,并摆有花瓶的大餐桌,所有新式立背餐椅都闲着没人坐。

    伍平才待选一张麻将牌桌坐下,吴凤梧已把他拉向中间一张大餐桌去道:“走!那儿坐。同又三先生一道到第一楼来吃茶,是不能让他省这几角茶钱的。”

    伍平光着两眼问道:“难道座位还有高低不成?”

    “若是没有高低,那么舒服的位子怎能没一个人去坐?”

    三个人刚刚拉开餐椅坐下,一个干净利落的堂倌便端着一个茶盘,从楼下飞奔上来,一直走到大餐桌前。一面把三把洋瓷小茶壶,和三只也是洋瓷的有把茶杯,分送到各人面前,一面笑容可掬地向郝又三打招呼道:“老师好久不来吃茶了。”

    伍平问道:“茶钱是多少?”一边就去衣襟袋里摸钱。

    吴凤梧用手肘把他一拐道:“这里是又三先生的码头,茶钱你我都开不了,我们不要做过场。”

    堂倌也说:“老师招呼过的,是老师的客伙,我们不好收茶钱。”

    郝又三已将一枚当五角的银圆递到堂倌手上,问道:“这一晌生意还好吗?”

    “楼下还好。”一面数着从怀里抓出的一把当十铜圆,“就只楼上清淡些。”把数好的折合两角的十六枚铜圆放在郝又三面前,并且问道,“要不要点心……不要。那么,盐花生米?白瓜子……好的,各装一盘来。水烟袋呢……福烟早已断庄,只有本城水烟和绵烟。”

    吴凤梧道:“有叶子烟没有?”

    “有烟杆,却没有叶子烟。”

    郝又三道:“算啦,我这里有纸烟。”

    堂倌走后,伍平不禁把头一摇道:“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成都人,竟不晓得成都有这样茶铺,这样贵的茶!”

    吴凤梧抓起一把白瓜子,旋嗑旋笑道:“难道你连对门劝业场楼上的宜春茶楼都没去过吗?”

    “就是没去过。上次回来接家眷,带老婆娃娃上了一回南馆,看了一回戏,觉得花钱太多。我们从血盆里抓来的卖命钱,那样出脱,不犯着,便什么地方都不打算去了。这次哩,你哥子晓得的,一开拢,连气都未歇够,就说要打仗,有事没事都得守在营里。那时,大帅的军令好严,你敢差错一分半分?除非不要这个吃饭家伙。”

    郝又三把斟到杯里的香片茶喝了口道:“我正待问你们,你们可晓得老赵目前为什么会这样软弱起来,甚至连你们巡防军的军纪都不像从前那样认真了?”

    伍平嚼着花生米道:“我不是说过?大帅这个人疑心极重,他受了陆军的作难,默倒我们也跟陆军一样,又因为周鸿勋掉头,对我们更生了二心,不把我们当成亲生儿子看待,所以才放松了我们的。”

    “我说,就不完全是这样。”郝又三笑着把头两摆。

    吴凤梧依然嗑着白瓜子道:“是的,我也觉得不会这么撇脱。我虽不像伍哥那样,跟着老赵跑凉山,跑川边,可是我明白老赵这个人,只能坐顺水船不能坐逆水船的。当他坐顺水船时,嗯!真神气,大将军八面威风!做啥都是一抹不梗手。可是一坐到逆水船,那便猫儿攒蹄了,章法乱得不成名堂。我从他打稻城那回事上,就看穿了这个人禁不住风浪。”

    “空话!”伍平顶了他一句。回头向郝又三说道:“你说吧。你总有啥子凭据。”

    “什么凭据也没有,只是听到了一些新闻。”

    “啥子新闻?是不是这两天谣言说的湖北在闹啥子革命?”

    “湖北闹革命,似乎不完全是谣言。不过这离四川还远,尚影响不到老赵。我说的新闻,是端方已经到了重庆……”

    吴凤梧接过他递去的纸烟、洋火,呵呵笑道:“这算啥新闻哟!我一回省,就在茶铺里听见了。”

    伍平也道:“当真不算新闻。”

    “但是你们知道端方为什么而来?”

    两个听话的人几乎同时回说:“查办川事嘛!”

    吴凤梧还继续说道:“所以四川人该背时,派了两个查办大臣,一个得民心的岑宫保偏不来,一个同老赵一鼻孔出气,把我们四川搞得家破人亡的端方偏来了!”

    “照你这样说法,我要讲的,还算什么新闻呢?”

    “啊!你的新闻原来还没有讲?”两个人都笑了。

    郝又三掉头把靠后边三张方桌瞥了眼,觉得那几个吃茶的人并未注意到他们说话。不过他仍然压低声音,把他昨夜在邵从恩家听到的一番话,大略告诉了他们。说,端方在万县接见了四川几个正派绅士,对于四川的情形已经完全明了。因此,他到重庆之后不久,便向邵从恩等人表示,他到四川来,诚心要为四川人做两件好事,请邵从恩等人代他告诉给父老兄弟。说,第一件,在他奉到查办川事谕旨,还未从宜昌动身时,已经办了的,那便是川汉铁路由宜昌到夔府的六百里,他已电商邮传部,主张仍然划归川人自办;即令办不到,而川人所筹的路款,他担保不使有分毫损失。第二件,对于目前乱事,他决定以和平手段来处理,不但不用兵,并且首先,要奏准朝廷,将蒲殿俊、罗纶几位至今犹蒙冤屈的绅士释放回家;其次,还要参办一些民怨甚深的官吏;再次,还要废除一些捐税。停办一些稗政,来使民休息。

    “你们想一想,端方这样一搞,老赵还有什么希望,他怎不心灰意冷呢?”

    伍平听话时候,黑黪黪的麻脸上已露出一种心神不安的神色。到此,竟叹了一声说:“郝先生你说,照端大臣这样搞法,好还是不好?”

    “怎么不好?当然好!蒲先生、罗先生得救了,四川不再打仗了,铁路也保住了,更好的是老赵也垮台了。”

    吴凤梧也有一些不尽同意的样子,摇着头道:“这一铺缆子同志军哩,怎么收拾?”

    伍平道:“这些那些与我无关,不必说了。我只操心端大臣掌了权后,我们巡防军就喊背时倒灶。”

    郝又三定睛看着他那一双红丝永远退不干净的眼睛道:“你的意思我不懂。”

    “有啥不懂?因为我们这十多营巡防队伍,大家都认为是赵大帅的贴心豆瓣128。这回打同志军和民团,我们硬是卖过些气力。端大臣把赵大帅搞垮后,岂能放心我们?若是不放心,你想,他该咋个办?我们要不背时倒灶,那才有鬼哩!”

    吴凤梧不等郝又三开口,已经点头说道:“伍哥虑倒是。不过有这种顾虑的,并不只你们巡防,我前天碰见芮克刚芮排长,据他说,陆军方面,大家也是很不安定的。”

    “这就怪啦!陆军的声名历来比我们巡防好,随便咋个说,这把刀总不会斫到他们头上啊。”

    “你咋个晓得哩!据说,这把刀早已在他们头上晃来晃去,要是贵州、云南、湖北、湖南、陕西几省军队早一天调齐,他们早一天就会缴械遣散的。他们听见说,不管制台衙门是哪个人进去管事,总之,四川队伍将来完全要换成客籍人。他们说,前不久招募的五营新兵,就彰明较著只收客籍人,并且还限定要到四川不多年,还能说家乡话的人。像我们这些原籍湖广省麻城县孝感乡、满口四川口音的人,根本就不准报名。我不曾到招募处打探过,不晓得这话是真是假……既然不假,可见他们听来的话便不是谣言。所以芮克刚他们这些下级军官才打定主意,到时候,不等这刀斫下来,他们便安排一哄而散,各奔前程。有的回家去务农,有的改行做生意。这个芮仁兄是安排做生意的一个。”

    伍平蹙起眉头叹道:“他们陆军军官到底比我们行。我们若是垮杆下来,除了讨口叫化,还能做啥?”

    郝又三安慰他道:“这都是过火的说法,不足信的。老赵之不信任四川军队,倒是情理之中的事。至说端方来后,也会把四川军队全部遣散,我看不至于有的。因为他已向绅士们表示过要用和平手段来处理川事。用和平手段,就是不再打仗,不再打仗,对于四川军队就无所谓信任与不信任。说到你们巡防军。不错,在打仗上头,你们带过一些过。但是要说你们几千人都是老赵的党羽,那也不对。老赵是总督部堂,大权在握,但凡在他下面受过他驱使的,哪个不可以说是他的党羽?若果都该遭整,岂止你们巡防军,恐怕满城的文武官员,甚至连保安警察,都跑不脱。可是自古以来,就没有听见有这种不分轻重,一体治罪的例子。我们就以蒲先生、罗先生的事情来打比。你们想,谋反叛逆,是好大的罪名?但是老赵那么居心叵测。也只把蒲先生、罗先生本人逮了去,并未连累到他们的家属。纵然把股东会封了,同志会封了,也未逮过一个股东,和一个普通的同志会会员。这样看来,端方这个人即令比老赵毒辣,那也不会搞到你们头上。固然,他表示过要参办一些官。可是我敢担保说,那些官都不会很小。伍管带,说句不多心的话,你的官阶,实实在在还够不上他参办哩。我看,你只管放宽心,莫这样杞人忧天,隔几天,还是搞些鸡鸭鱼肉回来,请我们再打一回牙祭好喽!”

    两个人又不禁笑了起来。

    伍平把几颗盐花生米朝嘴里一塞,慨然说道:“常言道得好,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从前藩台衙门扯谎坝摆命摊的胡铁嘴给我算过一张八字,说我这个人,不会发大财,可也不会饿饭。十多年都是这样过的,将来想也不会差得太远。命生就了,把脑壳想空也无益。管他娘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吴凤梧瞅着他道:“将来的事,不去操心倒应该。只我刚才同你商量的事……”

    “不用再提了!本来我就说过不便给你哥子帮这个忙。现在听了郝先生的新闻,我更没胆子做了。吴哥,万分对不住,求你哥子包涵这遭!将来碰有机会,只要你哥子吩咐一声,兄弟一定点到奉行,决不推诿!”说罢,还捏着拳头,拱了两拱。

    “那么,我只好仍然到龙泉驿去跑一趟了。”吴凤梧随即问郝又三,“又三先生,请看看你的表。”

    郝又三把表一看道:“快来十一点……你去龙泉驿做什么?”

    伍平道:“他去找陆军卫戍部里的芮排长……”

    但吴凤梧业已抢过话头问道:“你们二位呢?”

    “我要到营务处去勾当一些事。”

    “我要去沟头巷拜会尹硕权,商量营救他舅子颜雍耆的办法。”

    “尹硕权可就是长汉子尹昌衡?”

    “你认识他吗?”

    “这样一位军界名人,我怎么不认识?你自然同他很熟悉的?”

    “不见得很熟,只是在颜家见过几面,倒还说得投机。这个人气概不错,却不晓得是一位名人。”

    “你是隔了行的。隔行如隔山,不怪你不晓得。可惜我今天不能同你去和他周旋一下。求你言谈之间,代我致个意。又三先生,这不是说着玩的,切记不要忘了!我的名字叫吴桐,就是梧桐的桐。”他还颇为怅然说,“偏偏今天身上没带名片,偏偏遇见这个好机缘!”

    郝又三笑道:“倒少看见你吴管带这样婆婆妈妈的!尹昌衡不过一个兵备处会办、代理陆军小学堂总办罢了,有什么了不起地方,值得这样去巴结他!”

    说到陆军小学堂总办,伍平才想起儿子的事。也顺便拜托郝又三当面问问,陆军小学堂是不是要补考几名学生?

    <h4>四</h4>

    还在光绪三十一年时候,清朝决定裁废旧制绿营军队,要各省仿效北洋、南洋办法,训练一种新式的国防陆军。四川省分派了三个镇。后来虽然核减为两个镇,到底因为一时之间,找不到那么多受过新式教育的军官。这时的四川总督锡良,为了钦遵朝旨,遂想了个寄练办法。他与直隶省129总督兼北洋大臣商妥,每年由四川拨付纹钱八十万两,劳烦北洋大臣代在直隶地方招募训练陆军一镇(实际只完成一协);四川本省,则尽现有的受过新式教育的速成武备学堂学生,编成一个混成协,说是待到军官人才足够时,再将这第三十三混成协扩充为第十七镇。

    到宣统元年,即是说在光绪三十一年的后四年,在辛亥年的前二年,四川陆军应该扩充成镇了。这时四川总督是赵尔巽,对于这一镇的人员配置,他本已与他的幕僚、心腹商定,并已出了奏,报了陆军部。比如十七镇统制官,他已保举了新任三十三混成协协统、候补道、他所亲信的东三省人朱庆澜升任。统制官之下的两个步兵协协统,协统之下的三个步兵标(本应该是四个标,就因为人才不够,暂时编了三个。其余一个,延到辛亥年,才派云南人叶荃,就宁远府六个巡防营编成。并且一编成标,便从马边开到嘉定府,和同志军罗子舟、胡重义大战一场,把嘉定府城夺回。但是不久,叶荃宣布反正独立,这标人不服,便又向下游溃散。所以在辛亥年被赵尔丰抓在手上,用在川西抵挡同志军的,始终只有步兵三个标),一个骑兵标,一个炮兵标的各标标统,也都内定了。而所有大员,大都是从北洋、湖北调来。赵尔巽耳朵里听见有人发出抱怨说:“为什么用四川的钱,练四川的兵,除了少数下级军官外,但凡中上级军官,全没有一个四川人?但是外省开办军事学堂、培养军事人才时候,四川不是同样也开办了速成武备学堂、将弁学堂、陆军小学堂等等?有些学堂的教习,还不是和外省一样,聘的日本教官?此外,我们四川也和外省一样,送过好些学生到日本的士官、振武、东斌各个军事学堂去留过学,也曾被外省聘去练过兵,办过军事学堂,当过教习。可见四川当前并不是找不到可以充任中上级军官人才的。然则十七镇里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四川籍的中上级军官呢?若说不是赵次帅存心歧视四川人,别的道理,实在找不出啊!”

    但是老奸巨猾的赵尔巽不喜欢别人说他歧视四川人。他辩解说:“你们以为几年之间,只要在军事学堂毕业出来,就算人才吗?不是的。人才必须从阅历和锻炼中而来。由学堂出身的人,没有经过锻炼,更说不上有什么阅历,怎么能说这就是人才?而且就知道他确是人才?”

    但他也不得不在形式上召开一次会议,把他这种独到见解,向四川绅士,向一班有资格配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做一番交代。这也是预备立宪时代风气所趋,不能不有这种举措。否则,人家又要议论你在独断独行,还要加你一个专制名声!

    这次被他请去在制台衙门五福堂谈话的一群人中,就有这个新近才由广西省回到四川的尹昌衡。他是日本士官学堂第六期毕业,在广西省充当过新军教练官,资格倒够,不过也仅只够而已矣。

    当八字须相当长、身材相当瘦小的赵尔巽,由一群身穿缺襟袍、腰佩鲨鱼皮鞘长刀、翎顶辉煌的戈什哈,簇拥着踱进五福堂时候,头一眼便看见这个身材比任何人都高、两腿比任何人都长、穿了身崭新笔挺军装的汉子。仪容很为可观,若非军帽后面拖了一条油光水滑粗发辫,几乎要误认为西洋来的一员青年军官。当然,稍一注目,也会知其不然。因为脸皮到底是黄的,眼珠到底是黑的,眉毛虽粗而不浓,眼眶虽大而不凹,鼻子虽直而不高,鼻端以下更不对头,西洋军官即令年纪很轻,而嘴唇上总有两撇胡子,不管它是什么颜色。

    “唔!这小子是谁?”赵尔巽一面寻思,一面把手本清出一比对,才知是尹昌衡,看样子二十多岁,“一个才出山的新毛猴儿啊!”仅仅一任教练官,当然说不上阅历,也便不去注意他了。

    赵尔巽徐徐谈了番四川应该按期成立陆军第十七镇的重要意义。无非是强国之要,在乎强兵,强兵之要,在乎精练,这些时髦言论,末了才归到人才一点上。赵尔巽说起话来,语调很低。这是官场规矩:官越大,举止越应迟钝,美其名曰安详;语音越应细小,美其名曰从容,其实就是拿派头,就是要人专心专意地来将就他。当他正在嗟叹四川军事人才奇缺,不能不借才于外时,想不到便是这个新毛猴儿,尚未等他语音完全落脚,猛地从末座上站起,带马刺的长靿靴跟啪一声,端端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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