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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悲欢离合一杯酒”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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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放在心上的学生。在这班学生中,只有和他调过皮的王文炳,他才注了意。

    楚用起初觉得有点拘束,他还不习惯一个资格比他高的人这样平等而又热情地恭维他。他想起回省以后,表婶对他固然不同,但也只是百般疼惜而已。至于表叔,大概因为是长辈关系,对他这次流血,口吻间总不免带几分教训的意思,比如说:“到底是年轻人不知厉害!”有时还这样说:“《孝经》上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看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几乎性命不保,怎么对得住你家两位老人!”

    在顾天成家的时候,听见的话又不同。他们根本就不觉得这回打仗的事有什么重大意义,打仗而受伤流血,他们也认为理所当然,他们说:“这本是两抢的事,人不打死你,你便打死人,仅只受了点伤,算得什么。只求好了起来不带残疾,那便算是你的点子高啦!”

    可是现在郝又三却前一个了不起,后一个高尚极了,仿佛他流了这点血,他便是十足的革命伟人了。虽然觉得郝先生夸奖得有点过分,但是听起来到底很舒服。因又敬了郝先生一支纸烟,还要起身到后院去亲自给郝先生泡一碗好茶。

    郝又三到此才想起他来黄家的目的,遂挡住楚用道:“不吃茶了。我本来有点小事要找澜生先生一谈,不料他不在家,他太太也出了门。你可晓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多半要等到二更左右去了。听说是龙家老太爷七十冥寿,幺娘同周先生送了一台洋琴,孙雅堂姻伯与黄表叔两家打伙送的席桌。这样热闹,当然不会早散的。”

    郝又三摇摇头道:“周宏道是日本留学生,也这等腐败起来,给老丈人做冥寿。人死了,还有寿,不通!不通!”

    楚用笑道:“听黄表叔说起来,主张做冥寿的并非周先生,他也不过同黄表叔、孙姻伯一样,莫计奈何,只好随声附和罢了。”

    “谁主张的呢?”

    楚用只是笑。

    郝又三眼睛几眨,若有所悟地笑道:“既然三个女婿都没有主张,可见主张的必是把三个女婿都管得住的人。”

    “郝先生说得对。不过绝对不是龙老太太。”

    “我何尝说是这位丈母娘呢?我只是说是各人家里的那个武松。”

    “怎么说是武松?”

    “你不晓得吗?有个笑话说,一个怕老婆的汉子,在外人跟前,偏自绷他歪得像一头老虎。有人遂说,不错,他是老虎,但他家里却有个武松,专门打老虎……”

    两个人一齐大笑起来。

    “龙家三位姑太太,我最近都见过。嫁跟孙雅堂的那位,倒是很本色的。黄府上这位同周家新娘子,看样子,都很文明开通,为啥脑筋这样腐败,还在为死人做整生?”

    楚用不知不觉遂为他的表婶做起辩护道:“黄表婶的脑经并不腐败。她也说过,啥子叫作冥寿?不过大家借此快快乐乐地耍一天。她还打了个比喻,说是叫化子卖蛐蛐,借此遮手罢了!”

    郝又三“唔”了一声,正打算说什么。

    有人在湘妃竹帘外闪了一下。

    楚用抬头从窗台上向外一望道:“哪个在外头?”

    “是我!”原来罗升买东西回来,“表少爷有客吗?”

    “是郝先生,来会你们老爷的。坐了多阵了,还没人泡茶哩。”

    郝又三还又拦住道:“不吃茶了。”一面从怀里把吴凤梧的信摸出递与楚用:“这是吴凤梧寄给澜生先生的信,烦你转交一下好了。”

    “他打从哪里寄的?……”

    军机信筒正面是这样写的:内封要件,敬烦伍管带德配清平吉省之便,袖至西御街,问明黄公馆,面交黄大老爷官篆涛,台甫澜生查收升启。愚弟吴桐号凤梧百拜奉托。信筒背面,在皮纸的三角封口处各画一个花押,花押上面又各盖了颗印文模糊的图章。当中一行是:宣统三年辛亥秋八月十七日午正封于新津县城。

    “……哦!从新津寄的。我正在打听新津消息哩!”

    嗤!封得那样牢固、写得那样慎重的皮纸军机信筒,还是经不住楚用手指的一撕。

    郝又三看见他擅自拆人信函,并不觉得稀奇,仅只淡淡地说道:“澜生先生问到,得说是你代拆的。”

    一张白纸上,写满了胡豆大字。字写得不好,却规规矩矩,几乎连破笔都没有。看来,写信时候,吴凤梧心情很好。

    楚用匆匆把信看完,递与郝又三道:“一点也没提到新津的真实消息!”

    原来吴凤梧在信上除上套着尺牍的四六句说了一长篇废话外,后面只是说一时难于回省,手头又颇拮据,因向黄澜生告贷一笔小款,“祈交拙荆暂救眉急,下月返蓉,定当如数奉璧……”

    所以楚用才焦眉愁眼地说:“新津打了二十几天的仗,又打得那么凶法。赵尔丰告示上说,周鸿勋溃退时候,杀人放火,全城遭殃。就是打听不到真消息,不晓得舍下在劫不在劫?”

    郝又三道:“这个,你倒只管放心,告示上的话照例是诳人的,你怎么去相信它?”他遂把在伍家听来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这是那位管带太太亲口所说,当然不会虚假。”

    “到底还是可虑……既然路上通了好走,我倒想回家去了!”

    “你回去,你不想毕业吗?”

    “毕业还早嘛,要到明年暑假去了。”

    “噢!你还不晓得你们屠监督的牌告吗?”

    “啥子牌告?不晓得哩!”

    屠致平的牌告是说,要将他们这一班学生提前一学期,混合到上一班里,于今年十月一齐毕业。因此,他们这班的课程便应加时间赶,每天八堂课,星期六下午也不放假。

    郝又三接着说:“我晓得,你们这学期的功课全没有上够。光赶这学期的功课,已经费劲,再加上一学期的,一天八堂,未必得行。真要赶完的话,恐怕夜里还要加上两堂。功课这样紧法,你哪有时间回新津去?”

    楚用垂头想了想道:“倒是不能回去了!……但是,郝先生,你可知道屠监督为什么要把我们这班人提前毕业?”

    “你们屠监督的心思比黄河九曲还多一曲,除非专门研究过心理学的人才摸得清楚。”他又微微一笑,“或者为了你们的好,使你们早点毕业,好读高等学堂;不然,就是有个资格,好到社会上做事。”

    楚用把头两摇:“我才不信土端公会有这么好的心肠。”

    “我也有点稀奇。不过我与他交情不深,未便去请教他。等有机会,到学务公所一探听,就明白了。我想,把一班学生提前一学期毕业,其间必有讲究,若是不经提学大人首肯,屠致平纵然有周总办撑腰,还是不敢这样自专的。”

    楚用不住唉声叹气道:“别的不说,只他这么一来,却把我整到注了!”

    “何以这样说?”

    “何以不这样说?郝先生,你想嘛。我还没有十分复元,别说八堂十堂课学起来老火,光叫我连坐半天,就喊支持不住。况且一个多月没有摸过课本,学过的都丢生了,不温习熟,新的功课咋个赶得起走?别一些功课还容易温习,像你郝先生的生物,多看一遍,就摸得到火门。但是数学英文……”

    罗升用茶盘端出两碗盖碗茶来。连连告罪说,因为老爷太太都不在家,茶炉子不现成,旋烧开水,耽搁了一些时候。跟着又向楚用说道:“高嫂嫂来了……”

    楚用眉头一皱道:“她硬是着急!”

    “听说郝大少爷在这里,她要出来……”

    “哪个高嫂嫂?”

    “高金山的女人。”

    “哦!是春秀大姐。叫她出来好了。”

    楚用道:“她多半要告诉郝先生……”

    “莫非有什么特别事情?”

    “就是有啰!郝先生,说来你或者不信,高嫂嫂原来才是顾天成顾团总的女儿!”

    “咹,有这等事!”郝又三果然大为惊异。

    高嫂嫂掀开竹帘进来,冲着郝又三便是一个大安道:“大少爷,我……”

    郝又三连忙站起来,笑嘻嘻把手一拱道:“我晓得,该给你道喜呀!你莫忘记,我们公馆到底算你半个娘家,你有这样大的喜事,为啥不先回来告诉我们一声?为啥要瞒着我们?老爷太太晓得,看他们怪不怪你?还有少奶奶二小姐……”

    高嫂嫂红通通一张脸,虽然带着笑,却又瞅起双眼似乎有点焦心的样子,说道:“大少爷再莫这样说,我这几天心里难过得像油煎一样!新繁一直没音信,晓得事情是咋个的,该不会有啥子变动吧。”

    “嗯?还有什么问题吗?”郝又三莫名其妙地问。

    春秀把事情的首尾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摆出满脸忧虑说道:“我很失悔那天夜里没有同阿三阿龙当面讲一番话,不明白我们顾家目前到底是个啥光景?爹爹咋个会吃了洋教?又咋个讨了这个后娘,还带个弟弟来?我现在担心的是,爹爹当真不是从前的爹爹,像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子,当真没有放在心上;将来不特不会认我,说不定还会疑心我冒认粮户做老子,存心不良,有啥子希图。那时事情闹僵,叫我拿啥子脸见人?大少爷,你晓得我这个人的。我的命只管不好,志气却是有的。从前离开公馆那几年,多苦啊,衣服当得只剩一身,对时饭吃了多久,就是没有低头向人告过哀。目前比起从前好多啦,够吃够穿,我为啥要折志气,冒认父母,叫人家议论我没出息?细想起来,那天夜里我确实炮毛了一点,没有把事情搞清楚,就闹得人众皆知。若是听了高金山的劝,暂时闷在心头,不忙闹出来,等以后爹爹来省——不管早迟,他横顺要来的——再亲自去找他。认哩,自然好,不认哩,也没人晓得这回事,这多好呀!不过事已至此,悔也悔不过来。现在只愿爹爹能够来省,认与不认,早点决定,免得人这样牵肠挂肚,真是难过。大少爷,你这个人向来细心,看事看得明,请你告诉我,阿三阿龙回去这么几天了,爹爹一直没来,该不会有啥子变动吧!”

    郝又三摸着光光生生的下巴,细细听她说完,才认真地说道:“因为你是事中人,所以有这些想法。若果按照人情物理讲起来,只要你父亲没有忘记——我想,也不会忘记的——当然要认你。要是真个不认,我们都不答应他。至于他尚没有来省,那倒没怪。首先,楚君写去的信,并未告诉他说失掉了十三年的女儿现在找到了,而是请他上省来商量事情,他自然不那么着急。其次是,他确实不能来,说不定目前他正带起团防在打仗哩。”

    打仗?这不但春秀不明白,楚用也不懂了。

    “你们不晓得新繁的同志军又闹起来了吗?”

    春秀问:“当真吗?”

    楚用说:“还没听见有人说哩。”

    “我说的当然不假。因为我有个熟人,是巡防军里一位管带。他这一营,已于前两天从双流调过北路打同志军去了。并且说,新都、新繁、彭县、郫县闹得很凶,县城又都被同志军占领了。”

    楚用道:“这倒不怪。我离开新繁时候,就有消息说,各路的同志军都有了准备,只等官军朝南路东路一调,他们就要动手。当时我尚疑心靠不住,才打了败仗的同志军,哪还鼓得起勇气?不料他们竟自不服输。既然如此,顾天成当然不能来,说不定还真个在打仗哩。”他又向春秀说道:“这下,你该可以放心了?”

    春秀的眉头蹙得更紧道:“我倒更不放心了!打仗是要死人的。楚表少爷,你就打过仗来,你能保险我爹爹太平无事吗?……”

    郝又三接着说道:“这又是你的多虑。我说你父亲打仗,不过是一种揣测之词,他不是同志军,不见得定要打仗。只是他身为团总,有维持地方的责任,地方上在打仗,他总之是不能走开的,这倒不必再去研究。”

    安慰的话说了一大堆,还再三招呼春秀到公馆去给老爷太太谈谈,等到春秀答应明天去,这番谈话才告结束。

    <h4>六</h4>

    八月二十三日,克复新津的煌煌告示一公布,制台衙门里真是喜气洋溢。从布政使尹良起,所有实缺官员,以及得有差事的候缺人员如路广钟、葛寰中这一班人,都纷纷穿着吉服,拿起手本,到五福堂来贺喜。十有八九的人都这样贡谀说:“新津克复,全仗大人调度有方,将士用命。从兹宪威远播,匪胆已寒,干戈所指,宵小潜踪,全川底定,当在不远了!”

    赵尔丰本人固然满心欢喜,更因为心爱的儿子老九日前试放手枪不慎所受的轻伤,由于法国总领事馆的医官穆里雅细心医治,已经全好。可是欢喜之余,终不免引起不少忧虑。

    原来赵尔丰的计划是:新津打下之后,立即分兵两路,一路进攻邛、雅,将南路打通,使他驻扎在打箭炉的队伍可以随时调动;一路由彭山、眉州、青神,攻到嘉定,把这一路肃清之后,再转向荣县、威远、井研、仁寿,来消灭盘踞在这几县的革命党同志会,而后出师资州,以巩固东大路的交通。但是新津方下,朱庆澜便由电话上禀报,作战过久,士兵已经疲惫了,若不得到一段相当时间的休息,实在难于驱遣。这当然是朱庆澜的借口话,明明是陆军不肯再为他出力,即令逼迫,未必奉命。而且周鸿勋虽然退出新津,队伍损失很小,一到邛州,不但重振了旗鼓,还把由雅州开来的一营巡防收编到部下,实力比以前更雄厚;并因邛州知州文德龙筹款不力,挨了一手枪,不几天就因伤毙命。另一方面,则是川西平原和西北边缘山区内几十州县的同志军、袍哥、团防,确因军队调动之后,又纷纷乘机而起,占领县城,夺取粮税;害得一些州县官,有的带着印信逃到省城来自请参处,有的躲在衙门里形同囚拘。郫县知县李远棨鉴于上次学生军攻打衙门的声势,这次同志军再度进城,他本来有病,闻听之下,竟自一病身亡。他的一个老婆,一个未出嫁的女儿,也都莫名其妙地在他灵前双双吊死,表面上是殉夫殉父,其实是吓得不想活了。风声一播,许多当地方官的固然为之寒心,就是高高在上、手握生死大权,本以人血把帽顶染红的赵尔丰,也不由打了两个寒噤。

    赵尔丰还有另外一种为别人所不及知道的忧虑,那便是八月十九日武昌起义的重大事情。

    这封密码电报,是他派去迎接端方的候补道谢廷麒,于八月二十二日,端方由万县乘坐蜀通轮船到达重庆的这天,他探闻之后,立即打出的。

    电报由赵老四亲自译出,送到赵尔丰跟前来时,老四还从容不迫地说:“武昌革党起事。”

    赵尔丰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一只盛着燕窝的小瓷碗,不由失手坠地,叭嗒一声,打成几片。大丫头来龙不动声色地弯腰拾了出去。

    “你老人家何用着这么大的急!我想武昌纵然失守几天,现在恐已收复了。”

    赵尔丰从他手上把电报夺去,来不及戴上老光眼镜,眯起两眼看了看,到底不行。仍把电报交还给老四道:“你念!”

    老四如命念道:“大帅钧鉴:八月十九夜,武昌革党勾结新军作乱。瑞莘帅亲上兵舰指挥开炮,叛军还击,战争甚烈,闻北洋练军数镇,已由陆军部荫大臣统率,由京汉铁路南下矣。特禀。职道廷麒。……”

    “如此重大的变故,还叫我不要着急!”赵尔丰又急又气。

    “是啦,想也不过如今春广州的乱事罢了。”

    “唔!广州只是革党围攻督署,人少势弱,所以容易扑灭。而今武昌,却是兵变。形势若不严重,瑞莘儒何致亲自到兵舰上去指挥开炮?”

    赵老四搔着头发道:“怪就怪在这里。瑞莘帅何以不在武昌城内指挥,偏偏要跑上兵舰去?”

    “有什么奇怪!一定是兵变之后,全城沦陷,瑞莘儒不能留驻城内,因才到兵舰上去的。”

    老四点头说道:“果真如你老人家所说,事情确实严重了。”

    这时,赵尔丰反而沉着起来。接过来龙递去的热面巾,一边揩他两撇下垂着的花白胡须,一边闪着两个眼珠说道:“情形固然有些严重,不过也容易敉平的。武昌本来是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昔年官军与发贼作战,都曾数得数失。现在京汉铁路又已通车,荫大臣的北洋练军更可朝发夕至,这已于革党不利了。何况汉口又有列强租界,长江又有列强兵舰,是一个最易引起外交的地方。即令革党猖獗一时,但对列强终怀怯畏,只要英、法、德、俄、美、日等国出头干涉,朝廷不必用兵,革党也会烟销火灭的。”

    “万一列强左袒了革党呢?”

    赵尔丰摸着胡子说道:“天地间万无此理!”

    “但也不可不防。听说革党中间就有不少日本人。今春广州乱事,革党的军火全从香港运去。可见列强对我,还是别有用心的。”

    “不然!你说的日本人,叫作浪人,是日本国的莠民;从香港运军火,也只是偷运,犹之我国之私烟私盐,皆亡命徒所为,皆非列强政府有意支使。不过外交是另一套学问,我们姑置勿论,还是说说武昌的事情吧。武昌到底是我国腹地,又与四川毗连,那里出了事,不管大小,四川都会被波及的。你即刻拍几通急电出去,叫在外人员随时探报消息……还有,确探一下岑云阶的行止。现在武昌出了事,此老或竟借故西来,不再静待朝命也未可知。若果如此,那才糟透了!”

    “这确可虑。不过我们通报肃清的电报已经拍出去了。”

    “又胡说!武昌乱事出在八月十九夜,岑云阶要走,岂能在二十以后?我们肃清电报是哪天拍出的?……二十二日吗?那他已过沙市了,中什么用!”

    “好不好再和端大臣商量一下?即使岑云帅到达宜昌,总可想法阻止他的。”

    赵尔丰登即眉宇黯淡,脸色阴沉,好一会儿,方摇头微叹道:“别再说傻话了!端午桥自到万县,便与我函电生疏起来。日前谢道密电,不是说省绅邵明叔、徐子休二人,会同渝绅朱之洪、刘祖荫等数人,一直迎到万县去了?这中闻定有文章。”

    “莫非端午帅也和咱们立异起来了?他敢如此,咱们就不准他来省!”

    赵尔丰眼睛一泛道:“你以为他同岑云阶一样,是轻车简从而来的吗?他手上有兵!而且此公狡诈多端,变化莫测,对付他倒要多费一番伎俩哩……打电话把杨彦如请来,我们得先研究研究。”

    赵老四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尹惺吾呢?要不要也把他叫来?”

    赵尔丰把右手举起直摇道:“不,不,不!此人是端午桥的亲戚,他的兄弟弼良现在充当着端午桥的随员,他们早已通同一气。我们避之尚恐不及,你反而引鬼入宅吗?倒是余大鸿、饶凤藻二人还纯谨可靠,也有智计,可以一并叫来!”

    <h4>七</h4>

    这时,赵尔丰似乎尚不知道摄政王载澧在手忙脚乱之际,已曾下了两道谕旨。

    一道是八月二十三日下的,原文是:“谕内阁:湖广总督着袁世凯补授,并督办剿抚事宜。四川总督着岑春煊补授,并督办剿抚事宜。均着迅速赴任,毋庸来京陛见。该督等世受国恩,当此事机紧迫,自当力顾大局,勉任其难,毋得固辞,以副委任!俟袁世凯、岑春煊到任后,瑞、赵尔丰再行交卸。”

    一道是八月二十四日下的,原文是:“谕内阁:王人文着撤去侍郎衔,开去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着仍充川滇边务大臣。四川总督岑春煊未到任以前,所有川中剿抚事宜,仍着赵尔丰懔遵迭次谕旨,督饬各军迅速办理,不得意存诿卸,致误事机!”

    这时,或许他已经知道了这两道谕旨。但他并不担心岑春煊来接他的任。因为他已从旁知道,岑春煊在八月十九夜武昌出事之时,已匆匆忙忙搭上一条正要启碇下驶的招商局轮船,溜到上海避难去了。就是对于官还原职,从尚书阶级的署理总督部堂,降回到侍郎阶级的边务大臣,他也毫不气馁。他看准了四川这个赵家省,除了岑春煊这个妄人敢来觊觎外,其他的人漫道无此资格,抑且无此胆量。岑春煊一天不来,他这位置是一天不会动摇的。(岑春煊既然回到上海,怎么还能来呢?说他能来,那简直不可思议了!)目前只有端方这个人是个肘腋之患。不过对付他,也不太难。因为端方到四川来,毕竟为了铁路问题,如其釜底抽薪,在端方来省之前,使铁路问题得到解决,或者使其不再成为问题,那么,四川事情便无所谓争路,而剩下来的,不过是与铁路毫不相干的匪患。这样,端方纵然留在四川,也就没有喧宾夺主之嫌了。

    因此,与一班心腹谋臣密切商量之后,赵尔丰便一连给盛宣怀去了几封电报,提出两个解决四川争路风潮的方案,非常坚决地要盛宣怀择一施行,并要求从速见诸明文,“借以收揽既失人心,而省朝廷西顾烦忧。”一个方案是:宜昌到夔府一段铁路,可以划为国有。但从订约之日起,四川人民所筹之款,分文不得挪用;已用者,如数归还,照章付息。订约前所有四川人民的款项,无论是否用于路事,概照原额以七成退现,交由四川人民自行处理;其余三成,换发国家股票,一律照章付息,不再查账;并且此项应退应付本息银两,概由邮传部筹措,不能以四川财政抵借外债。他的这一方案,比较特别股东会和保路同志会后来所提的折衷办法,还为优厚。他认为只要盛宣怀一答应,四川人一定满意,争路保款目的既达,一班附和匪乱的人便无所借口,既可收揽部分人心,而最关紧要的,是铁路督办大臣便应退驻宜昌,或者退驻到汉口去方为合理。他的另一方案更为彻底了。他听见京城有人主张,把国有川汉路线改由洛阳至成都,谓之西线,把现在成为争执焦点的宜夔一段铁路,仍然划归商办,由四川人继前修建。说是如此,则国信民利俱可保全。他以前对于此议,不甚注意,现在看来,倒是非常有利。解决争路风潮还在其次,最妙的,莫过于这样一改,而铁路督办大臣更可远离川境了。

    把四川事情分为路事乱事两截办理,本是赵尔丰在七月十五日以后同他的谋臣们研究出来的。不过在八月半以前说只管这么说,无论在文告上,在批答上,总说争路保款是正当事情,他历来赞成,现在也不反对;至于假借争路,蓄谋作乱造反,那他有维持治安之责,就不能不用严重手段来对付。直到中秋以后,看见川西乱事越来越兴盛,急切之间,无法收束。同志会以前派到北京去的请愿代表刘声元,虽然被盛宣怀、载泽等逼得只好拦住摄政王载澧的乘舆喊冤,要求收回国有成命,罢免盛宣怀以谢四川人民,而被清廷斥为冒犯宸严,拿交顺天府尹,押解回籍看管,这时大约已解到武昌。但是一班四川籍的京官到底动了公愤,从前附和盛宣怀的甘大璋、宋育仁、顾鳌、施愚这班人,已经不敢出头说话,而素来同情保路同志会的如赵熙、曾鉴等,就纠合起一些非川籍的京官,联翩奏参盛宣怀、赵尔丰祸国殃民,诬陷正绅,几乎在北京政界造成一股罡风。及至清廷前后派遣端方、岑春煊入川查办、会办,表示对赵尔丰不大信任,而在外省做封疆大吏的,如江苏巡抚四川人程德全,如广西巡抚,虽非四川人却在四川做官多年,对四川颇有感情的沈秉堃等,也都响应了在上海、广州活动的四川代表的宣传,纷纷奏请清廷,对川事处理务须出以慎重,即是说不要偏听赵尔丰一面之词;并且致函给岑春煊,一方面促其从速入川,以解川人倒悬之苦,一方面也请他主张公道,开释被捕的无辜绅士。一句话说完,这时节,赵尔丰已经感到不特四川人整个在反对他,就是京城和外省舆论也在批评他,不特京城里的言官在奏参他,就是外省的有力疆吏也在议论他。有时他也稍稍动了一下脑筋,怀疑七月十五这一天的事,是不是听了左右人,尤其是尹良的怂恿,做差错了一点?然而事已至此,即令做错了,只好错到底,堂堂总督部堂,如其公然表示后悔,不但有失威信,朝廷也会降罪,这罪,尚不只于贬一两级官职便了事的。那么,如何办呢?当然要想方法来把这个搞乱了的摊子结束它。但又如何结束呢?想来想去,与其另辟途径,不如仍走那条老路——把一桩事情分为路事乱事来办理的老路,似乎还有些把握。以前说了没有做,不能取信于人,现就做几桩出来,大家当然会相信,事情至少有一半可以顺利结束。因此,在打电报给盛宣怀,极力为四川人争取权利外,还把认为只与路事有关的几个人(虽然在路广钟捏造的龙绫盟书上都有嫌疑,幸而只有姓而无名。天下同姓的人多喽!到底还可蒙混过去),如彭兰棻、张澜、胡嵘、江三乘,都前一个后一个从来喜轩中释放出来。到九月,又陆陆续续释放了三个人,两个看守在来喜轩中的,是叶茂林、王铭新;一个看守在成都府衙门的,是须发皓然的蒙裁成;剩下来的,那便是与路事无关的首要:蒲殿俊、罗纶、颜楷、邓孝可四个人,依然看守在来喜轩;还有一个抓屎糊脸的阎一士,没有放,押在巡警道衙门里。

    并且在八月下旬,新津取得之后,还贴了好几次白话告示来说明路事乱事之所以不同,叫百姓们同他一样看法,免受奸人盅惑,致陷法网。除此之外,还在当时的四川官报、成都日报,以及七月下旬余大鸿特为上宪作喉舌而办的正俗白话报上,登载了一篇《督宪通饬各属,详细演说守秩序以保治安》的札文。这是借批答洪雅县详文,而说明他对路事乱事的态度。虽是官样文章,倒也比他许多告示还说得明白。札文是:

    为通饬事:案据洪雅县详,据保路同志协会会员严道尊等以并力拒款,保存路权,吁请转详代奏,免蹈危机,而固邦本等情,具详前来。当经本督部堂批:“据禀已悉。该县绅民爱国争路,出于热诚,措辞又极纯正,实属可喜!惟于合同之解释,既未研究,而于同志会之用意,更未能深测。本督部堂于闰六月初九日接篆,于初十日即莅铁路公司股东会场,见各股东演说纷纭,语多激刺。然皆实为争路目的,言虽过当,而意实无他。本督部堂颇深谅之!故请电则代发,请奏则代陈。本督部堂且专奏数次,又与将军司道联衔奏恳。其所以如此者,不过欲以中正和平之要求,将此段铁路,作为完全川路而已!嗣接奉电旨,饬部妥为筹议,是已微有转机,自应静候。如部议未尽妥协,不妨再行奏恳。乃该逆绅遂怒詈此旨为无用,本督部堂并允其再为代奏,益复不听,遂有七月初一日罢市罢课之举。乃自罢市后,该逆绅等情形桀骜,语言荒谬,所论不惟出乎路事之外,且直不在伦理之中,悖逆情状,不禁流露。本督部堂犹为教诫,期其改悔;而外间风声四起,皆言该逆绅等十六日起事;然犹疑不至如此之甚。七月十三日而商榷书出,竟明言抗粮抗税,练兵练团,造枪造炮,无非悖逆之言。不惟言之,且竟实行,省城所收肉厘货厘,一概不纳!尤可骇者:外县解来藩库银两,胆敢阻拦,不准交纳;并分嘱各栈房,凡有外县解来银两,一律不准上库,应候彼等命令拨用。此种谬妄行为,逆迹既已昭著,本督部堂若再姑容,将贻全川无穷之害!且闻该逆绅等定于十六日起事,是以一面奏闻,于十五日将该逆绅等拿获;乃当日夜间,即有团匪麇集城下,幸我有备在先,当即击败。而十六、七、八、九,二十,二十一、二、三、四、五日。纷纷来围城者,不下万余人,幸皆是每日分起而至,随到即随为我兵击败,拿获甚多,解辕讯问。有因十六日大雨失期者;有因农事未毕,拟稍迟延,嗣于河内接获同志会调兵木签,来救罗纶者;情形不同,而其为叛则一也。然讯时皆系乡愚无知之人,悉由保正派出,而保正又多为罗纶等同志保路一语所愚,而误入圈套,其情尚有可原。是以本督部堂于拿获之人,讯明实系愚民,全行释放,团保一概不究,此所谓略迹原心也。惟各处团保皆有匪徒溷迹其中,且有挟制团保,勒令齐团来攻省城,沿途烧杀掳掠,实行叛逆之事。此等匪徒是否罗纶之党勾结而来,固不可知;而所获者,则大半系救罗纶而来。盖阴谋秘密,不惟非省外人所能知,即在省同志会中人亦未必尽知;更非外县绅民所得而知。总之拿获罗纶等,系因其假保路之名,实行叛逆之事,实与路事绝无干涉。路事现正多方商量,朝廷垂念民艰,将来或如所愿。第恐省外州县传闻失实,特于来详明白批示。该县可遇事详细演说,俾阖县皆知其中理由。省中现已安谧如常,仰仍遵照迭次所发告示,妥为劝谕,并督饬誓练,严密防范为要!此缴。”等因印发外。查罗纶等假保路之名,行叛逆之实,其阴谋实迹,非外州县绅民所知。本督部堂为宣布逆谋,保全地方起见,合亟通饬周知,以免各该绅民始终受其愚惑。札到,该州县立即遵照,凡遇城乡绅商,随时随事,详细演说,俾知其中理由,共守秩序,以保治安,切切特札!

    不管路事能否照他的计划实现,总之他对路事是着手在做了。至于乱事哩,赵尔丰原以为同志军不过是乌合之众,只要把军队开出去,漫说当真打,包管一排空枪,便可以吓散的;像后来这样越打越棘手,甚至打出一个叛弁周鸿勋,用尽狮子搏兔力量,仅仅把城池收复了,不惟未损周鸿勋一根毫毛,反而弄得川西遍地又一度成为战场,这倒实实在在出乎他的意外。因此,他在前口口声声的剿办,到后来他竟咬着舌头反说是别人在造谣;而他这个有名赵屠户,原来竟是一个心慈面善的活菩萨!比如他在一次所出的白话告示上,一开头便这样说:“为剀切晓谕事:照得新津克复之后,一切安抚情形,士民人等想尽都知道了。现在新津附近数十里百姓,纷纷来请告示,四乡张贴。其实前后所出告示,谆谆劝诫,何止十数次,无奈人民受了匪人愚惑,皆不肯下细看看。新津蒙祸最深,始从睡梦中醒悟,方知本督部堂从前所说,皆是真实的好话,爱护百姓的实意。”一些假话废话之后,又说:“你们想,新津踞城烧毁营房,抗拒官兵,这等凶恶的罪人,论说本难轻恕。然而本督部堂终是怜念他们被人煽惑糊涂了,又为匪人胁迫,弄到这步地位,想到可怜之处,令我惨伤不已!一面仍是剀切告谕,令其缴械投诚,保全生命。自投诚之后,不但矜全百姓,就是为匪作乱之人,一经革面洗心,也都不追既往。并且还要安辑流亡,赈贷孤弱,本督部堂一片爱民苦心,当可共白共见!”又是几句空话假话之后,才说到他的本意:“至于乱党捏造一概剿办的话,是有意骗哄你们的,断无其事!你们不信,只看本督部堂拿去那几个首要逆绅,他们要背叛朝廷,贻祸百姓,皆是确有证据的,本督部堂因欲保全你们大众,不得不将他们拘获。其所以拘留至今,原欲将来奏请办理,或是交大理院判决,总遵朝旨处断,本督部堂无一毫成见于其间。岂有对于百姓,反不保全的吗?……”

    这是赵尔丰自知专赖武力不行,而想出的软化手段。但也看得出,他之不敢杀害蒲殿俊、罗纶等,而昌言要在将来交去大理院裁判(曾经有人上呈文求他这样办,还挨过他一顿臭骂哩),正是他有意转圜,希望大家不要再打他了。

    除此之外,也想借此拖一拖,拖到他所奏调的贵州、云南、陕西、湖北、湖南五省大军到齐之后,再来一个彻底剿办。

    但是他的对头们既不让他转圜,也不容他延宕,就在新津仗火刚要结束时候,又给他来一个遍地开花。同时,也因罗八千岁从雅河顺流而下,会合犍为县的胡痰(就是胡重义的绰号,罗八千岁是罗子舟的绰号)夺据了嘉定府,把下川南的十营巡防军和三营才调入川的贵州兵全牵制在叙州府、泸州、富顺县、自流井、犍为县一带,不能动弹,趁着赵尔丰无兵可调,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因此,吴庆熙突然占领了温江县;孙泽沛突然占领了崇庆州;侯国治突然占领了汉州、德阳县;张尊、张捷先、张熙、刘荫西这些统领,也都分头杀向郫县、崇宁县、彭县、新繁县而来。还未曾出山活动过的姚宝山,也带起几千弟兄把灌县、汶川县占领。华阳县的团总秦载赓被陆军六十八标统带王铸人带着一营人在中兴场打败之后,退到仁寿地界,打出东路同志军旗号,自称统领,声势反而更大了。

    甚至于距离省城北门还不到四十里的新都,也不知被哪一路同志军占领了两回。头一回占领了三天,闹到天回镇这头都断绝了行人。一些流氓痞子便乘机而起,公然宣称为同志军借粮借饷,挨家挨户地搜米派款,一次未了,二次又来,把一班二簸簸粮户吓得都朝省城内搬。省城人心起了恐慌,谣言更多,搬家的也越多了。赵尔丰迫不得已,将保护衙门的巡防军抽出一营,配合驻扎凤凰山的陆军一队,前去攻打。打了一天多,同志军不退,巡防军在东门放一把火,从城关外烧到城关内,烧得百姓们哭的哭,叫的叫,同志军方退走了,让百姓们出来救火。但是已经整整烧了一条街。官军报了克复,即被调到汉州去打侯国治。不到十天,同志军又扑进城去。第二回去攻城的巡防军,便是从双流经温江,经郫县,经新繁,一路打一路走的伍平这一营。这一营人损失不算大,只在郫县着孙泽沛的使用九子快枪的队伍(就是陈锦江那一队的武器)打丢了七个弟兄,伤了九个。这一营走到距新都不远,已经看得见宝光寺的白塔,城内同志军并不接仗,忽然撤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伍平仍然照例报了克复,照例申诉了一番激战情况,因而得了一笔奖赏外,还蒙营务处田总办特准,即在新都暂驻休息。

    同志军就是这样来去飘忽,见缝即钻,已经把个兵力不敷的赵尔丰闹得头疼。没有想到同志军神出鬼没、胆大妄为竟到了这种程度:青天白日之下,公然在武侯祠不远地方,抢走了他的两尊炮!

    炮,是陆军才在军械局领到的两尊小磅炮。每尊炮扎了一副杠架,抬夫八人,两副杠架,抬夫一十六人。另外炮弹挑子二十根,挑夫二十人。由排官一人,徒手炮兵二十人押着,在太阳偏西时候,出的南门。

    武侯祠距离南门并不远,站在城墙高处,不仅望得见它那郁郁苍苍的林盘,还可望得见缭绕在林盘外面的红墙。由于道路弯曲,说是从城门洞去有五里,其实不过三里光景。清平时候,每天都有游人。不仅庙内荷花池边有茶座,大殿神龛背后有鸡酒摊子,甚至庙子外面,临着大路还搭盖了几间茅棚,卖茶,卖酒,卖糕饼,准备行路人歇脚。自从七月十五以后,这里开过火,城门又不常启闭,游人稀少了。不过也不能说就成为一个荒凉地方,或是背静地方,因为来往行人毕竟还是相当多的。所以两副杠架、二十根挑子、五十多人,走过武侯祠山门,远远望见高升桥前后,立着蹲着一大群庄稼汉,也不大注意。只一个走在顶前头的挑夫说了句:“啷个的,开坝坝会吗,这么多人?”

    距离高升桥只有一二十步,蓦地一声刺耳的口哨,这一大群、约摸有一百来个庄稼汉,忽然变了相,一个个手里都亮出了家伙:明晃晃的杀刀;还有几支劈耳枪和弯拐子短枪。同时,炸雷般齐声吆喝:“要命的,放下走!”

    在这样情景下,不管是抬夫,是挑夫,是排官,是炮兵,当然只好把应该放下的东西如命放下,回头便跑;跑到兵备处把经过禀报,再由王总办打电话到南门,吩咐守城兵丁前往追击时,庄稼汉失了踪,炮与炮弹也失了踪。

    这是何等使人吃惊的事!并且可以想到,若是城里没有和同志军勾结一气的人到处潜伏着,他们怎么知道今天有两尊炮运走?这百来个莽汉是从何处来的?怎么一下又走得无踪无影?说不定附城一带就有他们的窝子。看来,漫道平定川西并非易事,便是要守牢这座周围二十四里的孤城,也很难哩!

    这件事发生后,四门的城守更紧了。新近兼署巡警道的成都府知府于宗潼、四城总稽查警务处提调路广钟,以及筹防局的六十几个委员,都奉到制台朱谕,叫他们不分昼夜,严密巡查,倘有违误,定予严处不贷。城门启闭时间也恢复到二十天以前情形,即是一天只有三四个钟头开城,让人进出;并且城门洞盘查加严,稍有嫌疑,便有坐看守所和坐班房的可能。

    全城因此更加恐慌,搬家的人更络绎不绝。奇怪的是有从城外朝城内搬的,有从城内朝城外搬的,都觉得自己住的地方不大保险。

    <h4>八</h4>

    就这几天当中,黄澜生已向太太说过三次了:“太太,到底搬不搬一下呢?这一晌风声实在不好。今天,学科参事孙锵也苦苦辞了差。前后不过四天,连同农商科参事楼藜然、陆军科参事徐琯,辞差的便有三人。这些人都是世故深沉、人情练达的老官场,他们俱辞了差,可见时局不妙得很。”

    “你这样担心,不如也辞差回来吃老米饭。”

    “差事迟早要辞的。”他搓着两手,很是不安的样子,“就辞了差,还是得搬一搬家。”

    “我至今不明白你为啥一定要搬家?”黄太太仍旧洗着她那双已经很干净的手,只是拿眼睛望着他说,“葛大哥搬家有说头,他的官大一些,差事也阔一些,从前当过警察总局委员,得罪的人不少,听说那些下等人把他恨得同周大人一样,自然喽,在眼前这样世道,躲避一下倒应该。我们哩,一个闲官,你从没有红过一天,既不招怨,也不遭忌,说起来,同郝家不差多远,他们都未闹到搬家,偏你这样胆怯,我不懂你胆怯些啥?”

    “唉!太太,你又不晓得啦。郝家虽也半官半绅,但他一当上了咨议局议员,情形就大不相同。何况暑袜街是热闹街道,他家公馆外面一排十二间铺子,只要把大门上的那块“大夫第”匾额一取下,两扇大门一关,不是熟人,走过时硬察觉不到。我们这里就不同啦!这么长一条街,只我们一家大公馆,匾额门联尽管收检了起来,可是大门外那对石狮子和两边的水磨砖墙,你总没法遮掩呀!……”

    黄澜生这话有原因的。就在新都打仗,全城发生惊恐,活像同志军、袍哥、棒客都要按进城来,乱杀乱抢时候,高金山回家换衣服,趁着天未黑尽,打从半边桥走回公馆;刚走下石拱桥的梯级,看见两个歪戴帽子斜穿衣的、流氓气十足的小伙子,从西御街口迎面走来,一路叽叽咙咙说着话。高金山擦身走过,不提防几句话钻到耳里:“老己,这条街真他妈的穷得心慌!看起来,只有一家大门道有点油气。”“你是说……”“对的!门外一对石狮子,两边水磨砖墙……”高金山非常疑心,又不好跟去尽听。回头看了看,两个人已经走得老远。他觉得这两个流氓的话一定不是随便说的,回到公馆就向老爷太太说了一遍。老爷立刻慌张起来,连叫罗升出去,吩咐看门老头把大门关了,加上一根抵门闩,“从今天起,每天断黑之前就关门上锁,有人来,必须问清了,进来请了示,才准开门!”但太太并不以高金山的话为然,她说:“我不相信那两个痞子就说的是我们这条街,我们这家公馆。讲比就说对了,又有啥子奇怪?这么大个省城,还有这么多兵,这么多警察,岂有连这点秩序都保不住的……”

    接连又出了两件惊人事情:一件便是武侯祠抢炮的事;一件是土桥缉私队溃逃回省报警的事。

    土桥距离西门不到十五里远,场不很大,但它是一个要口,所以才驻了一个缉私队。这一夜,一个缉私队的队丁在场上喝烧酒醉了,和一个本场上的流痞因一句不要紧的话,先是口角,后来就动武。队丁依仗平日威风,要拉这流痞到队上去,说他是贩私盐、贩私烟的积犯。这流痞不由一拳挥去,大声吆喝道:“你敢惹老子!老子是同志军!”那醉鬼撒腿便跑,一路吵闹:“不得了啦!场上出了同志军啦!”一班看热闹的人拍脚打掌地喊道:“跑快些!硬是同志军打来了!”这个小玩笑,登时就惊了场。男人们在跑,妇人们在喊,小娃儿们在哭。四十几名缉私队丁,只有少数几个人在队里赌钱,其余的都散在茶坊酒馆,和有土娼的私烟馆里,找各人所喜悦的事情做。惊场之后,这班人连各自的武器行囊都顾不得了,顶着朦胧夜色,一趟子就跑进西门报告:“同志军大队杀到土桥来了……”

    虽然到第二天,由路广钟贴出告示,证明是谣言。但是全城的人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为有武侯祠的事情在前,也因为四城门还是关闭了大半天,要叫大家莫惊惶,谈何容易!

    黄澜生又向太太谈起搬家的事来。

    黄太太这时也动了念,她说:“光是同志军按进城来,我倒不怕。怕的就是那些坏东西趁火打劫,警察管不到事,同志军照顾不及,在这两不接气时候,搬一下家倒也可以。不过搬到哪里去的好?幺妹那里哩,你嫌左右团转都是大公馆大门道太打眼。大姐那里哩,你又嫌挨近制台衙门。妈那里倒好,她老人家也愿意我们搬去,可惜太窄了,大哥大嫂又要回来,还有几个娃娃,我看咋个挤得下!”

    “太太,你怎么老在丈母、大姐、幺妹这几家头上盘算?就没想到子才介绍的那个体育学生奎家……”

    “你还是舍不得那个满城吗?”黄太太很不高兴的样子。虽然她也曾到少城公园去过几次,在静观楼上吃过茶,在聚丰园里吃过酒,但她一直记得十四年前那一回可恶事情。那时,她还是一个未出闺门的大姑娘,同着大哥到万佛寺去上坟,轿夫希图走捷路,不出北门而是去出西门。她同幺妹坐在一乘对班轿里,才走进羊市街小东门不远,便碰着几个掌雀笼的旗人,故意站在路心,不让轿子过去。轿夫再三打招呼,一个年轻旗人还说轿夫撞了他,顺手一掌,打得轿夫站不住脚。她大哥连忙下轿,赔笑脸,说好话。几个旗人竟自横跳一丈,顺跳八尺,连大哥挨了几下不算,还揭开她们的轿帘,硬要她两姊妹出来请安陪礼。四周围挤了一二十个旗下的男女老少,不但没一个人为他们说一句好话,或者厮劝两句,反而打起和声,骂他们王八羔子,惹了他们皇家贵族。娃娃们更狠,一个去扯幺妹的长辫子,一个还没有她肩头高的男娃娃竟劈脸吐了她一泡口水。这种无端的污辱,黄太太一辈子也忘记不了,每每一提起满人,她总是咬牙切齿说:“这些满巴儿!……这些满巴儿!……”要她搬进满城,同这些人住在一起,她真正不大愿意。

    黄澜生皱起一双眉毛说道:“太太,并非我对满城有啥子特别好感,不过是因为同志会、同志军都在说将军玉昆是个好官,你总记得,前天我抄回来的那十四首竹枝词里,不是就有这么两句‘除却将军学巡外,满城都是赵家官’吗?这里说的满城是指全个省城,学是提学使刘嘉琛,巡是已经辞了差的巡警道徐樾。并且同志军到处贴的通告,也说进城之后,要保护将军,要保护满城。所以现在好些官员都朝满城里搬,就因为满城能够保险。”他也知道他太太的宿憾所在,因又补充说:“你别以为现在的旗人还是从前那么穷凶极恶的样子。太太,不同了!近年以来,一则由于满汉通婚,大家有了来往,旗人的顽固性情已经改得不少;二则玉将军、奎都统非常通达,一到任,就把满城开放,招徕汉人到满城去做生意,住家,鼓励旗人出租房屋地皮,学手艺,做买卖;今年修了公园,满城里渐渐繁盛,一般穷苦旗人得了好处,因此,现在的旗人完全变了。就拿奎家这个学生来说,便是一个例子。那天,我同子才去找他,见头一面,便那样亲切,不但没一点旗下气,甚至也没一点学生气,子才刚开口说到找房子,你看,他毫不迟疑就答应说,一定办到。他那老太太也非常和蔼,委实是位见过世面的县太太,大排大调,一点也不像你常说的那些要汤圆水喝的穷家样子……”

    “嗬!现在的满巴儿,就这样好啦!”她抿嘴笑了笑,“那么,就依你,先去看一看房子吧。不过子才是介绍人,同他一道去才对。”

    “子才怎么能同我们一道去?你没听他说,从上个星期起,连星期日都在上课,平日赶功课要赶到打二更?这样忙,我们怎好叫他请假?好在奎家我已去过,那学生说,这一晌他每天下午都在家,不必等子才一道,他会招待我们的。”

    黄太太勉强同意了。商量之后,决定把振邦兄妹都留在家里,只叫高金山跟随。特为要避人耳目,连自己的三丁拐轿子都不坐,在三桥南街叫了两乘对班小轿,同着丈夫笔直朝君平胡同103奎家走来。

    七月十五以后,少城公园关闭了。由西御街小东门进来,所必由的那条喇嘛胡同,几乎还原了从前的荒凉面目。因为开辟公园而及时修建的那一排小铺子、小木棚,俱已双扉紧闭;有些建筑物还因材料不合格,工程过于取巧,仅仅经过几场风雨,都已东倒西歪。所不同于以前的,只管秋风凄紧,落叶纷飞,泥道上毕竟还有一些行人。

    奎家是正红旗旗人,老爷子是考中的翻译举人,分发贵州省,做了一任知县官,死了。宦囊似乎不很充裕,因才回到成都满城来居住;宦囊似乎也还充裕,因才能够违背祖制,暗地使钱,把左邻右舍的地皮兼并了些,并且把房子也改造了一番。表面上看来,还是率由旧章的、矮矮的一明两暗,但配了两间耳房,这就变成长五间正房;加上推窗亮槅的前后间,算来,连堂屋后面的倒座在内,足足是十大间,而灶房、厕所尚在外。院坝也还宽敞,屋前屋后的花木也多,靠西墙几畦菊花,开得很精神,似乎比老马花圃培养的还好。

    黄太太四面看了看,仍感到有些不大满意的地方。比如栊门太矮小,三丁拐大轿进出不方便;没有大厅,轿子没放处;因而一进拐门子,所有房屋都一览无余;院坝地基也低一点,似乎没有出水沟,到处都长了青苔;三面土墙不过一人高矮,只可防君子,不能防小人。不过打扫得还洁白,也还清幽,但闻鸟语(屋檐下悬挂了一排雀笼,有白燕,有乌翎,有画眉,有百灵子),不闻人声,住哩,尚可暂时住得。

    老太太将近六十岁的人,脸上已布满了细细皱纹。还是按照旗下人规矩,光光生生梳了一个把子头,略已花白的头发上,插了两朵鲜花,胭脂水粉打扮得像个中年妇人。身上衣服是刚才换的,一件大花硬面料子、略有镶滚的阔袖长袍。天然脚上,漂白洋布袜子绷得没一丝皱褶,登一双米色宁绸镶青绒云头的厚底鞋,鞋跟是拔上了的。满脸是笑地迎接着男女客人,让到堂屋坐定,奉水烟袋,递盖碗茶。态度大方,但又客气地说:“黄太太,你是住惯高房大屋的人,看不来我们这些矮房子,不要见笑啰!”

    她的儿子,就是楚用特别介绍过的那个尚未毕业的体育学堂学生,有二十二三岁年纪,满脸精灵样子,身体结实,举动溜刷;对人态度很是恭顺。当时同他妈妈陪着客人寒暄之后,他就清楚看出,黄澜生虽说是一家之主,但暗地还有一根线掌在女主人的手指上,因而说起话来,对黄澜生不过对答如仪,而对黄太太,则是眼到心到。一眼瞥见黄太太接过那根很久没人用过的黄铜水烟袋——老太太至今叭惯了杂拌烟,一根挺长挺长的烟杆子上,坠一只平金荷包。水烟袋只作为待客之用,客不常来,水烟袋当然不那么干净——眉毛稍微动了一下,这学生登就笑吟吟地说:“黄太太别用那种腐败东西,我这里有纸烟。”立即从衣袋里摸出一盒孔雀牌纸烟,毕恭且敬地奉了一支过来。当然也顺便奉了一支给黄澜生。

    难得有这样懂事的一个年轻人,似乎比那个大孩子楚用还有眼色。因此,这个体育学生一提说陪他们去看房子,黄太太便欣然允诺。老太太送到门外,正待按照规矩送轿,她儿子却说:“由这儿去右司胡同并不远,从帅府旁边西肋街过去一点儿就是。地方很幽静,天气不冷不热,不晓得黄老爷黄太太肯不肯答应我奉陪几步,也好闲谈闲谈?”

    话说得巧妙,其实黄家夫妇也明白,叫别个跟着轿子走,在道理上是说不通的。于是遂叫高金山带着两乘轿子跟在后面,他们果就像散步一样,一路谈天说地向帅府后墙走来。

    将军帅府的前身,是从唐朝就有了的一座大丛林石牛寺。几经沧桑,兴废不常,到清朝乾隆四十一年104设置将军,在这里修建衙门时候,业已荒芜不堪,仅仅残余一座大殿殿址,和古代遗留下的一头石牛。现在隔着短墙,犹然可以望见花园里古木盘空,郁郁苍苍,确比别的衙门不同一些。

    右司胡同东口有很大一片野塘,塘边一丛丛芦花红蓼,水面全是绿萍。向胡同里一望,杂树成林,荫蔽天日,只稀稀落落几个院子,却也但见繁枝密叶,不见屋宇,这里比奎家所在的君平胡同还偏僻,还清静。

    黄澜生首先称赞起来:“好幽雅!真是名符其实的城市山林了!”

    体育学生侧着脑袋笑道:“地方不错。比起大城的烦嚣来,满城里面实在幽静得多。就只街面没有石板,下雨之后,走起来有点溜滑。”接着自己又下一转语,“像黄老爷你们坐轿子的人,倒不在乎这些的。”

    黄太太没有她丈夫的那种雅兴,她感觉到的只是又荒凉,又凄清。心里寻思:“还到哪里去找鬼不生蛋的地方哟!”又想到,“若是碰见一个歹人,那咋个得了,喊破喉咙也喊不出半个人影来的。”她不便把心里话说出,只是摇着头道:“太背静了,住家不大方便。”

    黄澜生瞧了她一眼,问道:“哪些地方不方便?”

    “多喽!比方说,买点啥子小东小西都要朝大城跑,你说方便不?”她也了她丈夫一眼,深怪他何以连这点都不懂。

    体育学生已经接口在说:“这儿到大城顶近了,绕个小弯儿,过永济桥,出小南门,就是君平街。要是多走一段路,打从喇嘛胡同出小东门,就是西御街。你们府上不就在西御街吗?”

    黄澜生颇觉诧异道:“这么近?”

    “是喽,就是不远啦。”

    说话间,已经走到一所非常破败的院子门外。

    “就是这里了。”体育学生把院门指了指。

    “!就是这里?”黄太太吃了一惊。

    两扇大洞小眼的木板门扉,一扇虚掩着,一扇已经离开门枢,斜倚在门框上。门的宽度不到三尺,高不到五尺,顶上的瓦已没有几片。门枋门柱俱向东边歪着,得亏一垛土墙支住,才不会躺下去。

    “好烂哟!”

    体育学生连忙说道:“请进去瞧瞧,里边还可以。”

    其实里边也并不见得可以。几面围墙已被无情风雨作弄出许多缺口,原本也只高仅及肩,目前是连哈巴狗都可以跳过。院门的台阶已经低了,院坝比院门台阶更低,想到大雨一来,这里又会变成一片小塘。现在还好,没有积水,仅只湿漉漉地,脚踩上去绵软得颇似踩在一片厚地毡上。倒有几株老桂和两株品碗粗的玉兰。后院一大笼黄竹,翠森森的柔筱从屋脊上耸出来。除此之外,到处是尺把高的野蒿、麻、胭脂花。同时发出一种植物沤腐了的气味。

    当中靠后一点有三间明一柱的矮房子。光看外表,已可断定它是康熙五十七年105初建满城时的建筑物。快达二百年的高龄,由于历代主人尽管使用它,而无力保养它,它之尚能支撑住一层薄薄的瓦顶而没有扑倒下去——它真要扑倒,比那同年龄的院子门似乎还容易,因为院子门尚有土墙顶住,它是四无依傍的——真是一桩了不起的业绩。但也要归功于当时的制度好,没有把它修造得稍为高大,不然的话,它也早已寿终正寝了。

    三间房子的中间一间最坏了,六扇长格子门,现在只剩下两扇,而且都在东边。后面壁子,上半截的三垛泥壁,两边各一垛已无踪影;下半截的木裙板,也七零八落了。东西头两间房子的窗棂,也稀稀落落,只剩下几根残骨。不过还看得出是豆腐块加冰梅格子的。

    黄太太一进院子,眉毛就打成一个结,头也像拨浪鼓样,不住地摇。她本想立即唤着黄澜生便走的,却不料体育学生已在东头一间窗下唤道:“肃大嫂子,我说,黄家老爷太太瞧房子来了,你支撑着出来一下。”

    所谓肃大嫂子,懒懒应了一声,一阵鞋底拖得地板响,出来了。

    是一个中年妇人。那样地瘦,那样地黄,那样地病,枯草般的头发纷披在额前脑后;眼皮耷拉着有神无气;眼珠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做的,该白的不白,该黑的不黑;鼻梁倒没有十分塌,鼻头却高翘在半空中;一句话说完,哪还有一点儿女人模样!乌黑一双脚靸两只没后跟的破鞋,一件长袍,破败到难于掩体。并且人还没到,一股不好闻的气息就向鼻端扑来。

    她还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黄腻牙齿,笑得令人怪不好受的样子,给大家请了安;冲着黄太太满不舒服的面孔,夸说她这院房子如何如何地好,“半月前桂花正开时,连胡同口都闻得着香。就只没有钱雇匠人来培修,房子有点儿不顺眼。如其你太太搬来,叫几个人把房子拾掇一下,再叫花儿匠好好生生服侍几天,你瞧,这地方包管就清清爽爽,比那些大员们佃住的还要好些哩!太太,你几时搬来?定个日子,我好腾房子。”

    黄太太瞅着眼睛连往后退。

    体育学生力证她的话没错:“好一点的院子,都是自己住的,非弄到不得已的时候,哪个肯不顾名誉把房子腾出来租人?所以拿房子租人的,都是臼水不上锅的人家,平日没力量培修,房子当然不会好了。”

    黄太太问:“说是别处还有一院,比起这院来呢……”

    “都差不多远。此外,我还代黄太太黄老爷看了几处,比这里更不如。围墙倒光了,屋顶上的瓦都没有铺满,几乎只剩下一个屋架子。院坝里哩,全是野草,几株花树都变了柴,烧了。就这样,还是租了出去。一处租与机器工厂总办孟大人,住他的老太太和姑太太;一处租与首府兼署巡警道于大人,住他的一位姨太太;都是搬去住下了,才叫人来培修打扫,老实说,实在赶不上这院子幽雅。”

    黄澜生绕着院子走了一转,问他太太到底决定几时搬。

    她气哼哼地说:“这样着急做啥?回去商量好了再定夺。”

    把脸一扬,仅向体育学生略微点了一下头,竟令高金山出去叫轿夫提轿子;她走得那样慌张,生怕肃大嫂子伸出鸡爪似的手把她抓住。

    黄澜生就这时候,连忙递了一块银圆给体育学生,轻声说道:“烦你转交肃大嫂子。”

    “是定钱吗?”

    “送她的。”

    肃大嫂子一下就精神起来。把银圆夺过攥在手心里,一连给黄澜生请了两个大安道:“谢你老爷的重赏!我一定把房子给你老爷留下,就是赵制台、尹藩台来租,我也不租的。”

    黄澜生已同着体育学生走下阶沿,回头说道:“我看,房子不用留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道,“留一下也可以。要与不要,几天内我打发人来回信。”

    <h4>九</h4>

    黄太太下了轿,等着轿夫把轿子倒抬出二门,才转身向她丈夫问道:“你给了那满巴儿婆娘好多钱?”

    “一块钱。”黄澜生故意一笑,“看那穷样子,简直是个叫化婆,也可怜。”

    他太太把嘴一瘪道:“好吃懒做的人,咋个不该受穷?赏个块把钱倒不为奇。不过为啥要背着我给她?叫人看见,岂不疑心我是个啬家子?噢!只有你黄老爷才大方!”

    “啧啧啧!怎么学得这样小心眼儿!”

    黄太太的眉骨已经高撑起来,振邦、婉姑飞似的从侧门奔出,一齐高叫道:“当真回来了!”

    婉姑直扑到黄澜生身边,真似一个闹山雀,尖声尖气说道:“你去看,楚表哥也是刚才回来的……”

    “等我说!”振邦不让他妹妹说下去,“楚表哥害了病,他的同学送他回来的……”

    婉姑也不弱,立刻又把话头接了过去:“就是那个姓彭的,还在楚表哥房间里……”

    黄太太一言不发,举步朝小客厅走去。

    黄澜生挽住婉姑小手跟在后面,一面问他女儿:“楚表哥病得扎实不扎实?”

    “我不晓得。”

    振邦说:“那不扎实?才下轿子,就是一个趱趱。”

    黄太太脚步更加紧了。奔进客房,连同站在当地的彭家骐都没有打招呼,便向床前扑去。白麻布蚊帐并未放下,一眼就见楚用好端端地躺卧在卧单上,仅只脸色有些苍白,也比才移到学堂住宿时候瘦了些,眼窝又有点下陷,颧骨又有点突出。

    楚用连忙坐了起来,带笑说道:“表婶回来啦!房子看好了不曾?”

    “邦娃子说你病得很扎实哩!”黄太太缓了一口气,心里才安定了。

    “没有啥子,只是才下轿子,头还有点晕,脚还有点……”

    黄澜生也同子女走进来,问楚用的病状。

    彭家骐一旁笑道:“这阵又像好了。在讲堂上一头昏倒时,确很扎实,所以土端公才特别找我送他回来。”

    黄太太伸出手掌,放在楚用额头上摸抚了一下:“并未发烧嘛!”

    她丈夫道:“多半由于血虚所致,倒不要紧。”

    黄太太严肃地点了点头道:“功课也太紧了!你想嘛,受伤才好的人,咋受得住从早到黑地上课。这样搞法,好人也会拖病的。”

    彭家骐说道:“确实太紧了,一点自习时候没有,光凭教习在讲堂上卖嘴巴,作兴毕了业,我看,学的一点点东西,只好原封原样还跟教习去。”

    楚用笑道:“本来学的东西便没用,还跟教习去,也没有啥子可惜。”

    黄澜生也笑道:“那你们怎能算是毕其业呢?”

    他太太似乎倒认真了,说道:“真的,子才就不要再进学堂去了。”

    因为罗升、菊花拿烟拿茶出来,大家遂从这间小房间里移到小客厅来起坐。

    黄太太又理着刚才说过的话,对楚用说道:“你说对不对,不要再进学堂去了?”

    楚用微笑着把表叔看了眼,却不作声。

    黄澜生摇摇头道:“不对吧?不再进学堂,就是不叫子才毕业。太太,你要晓得,现在住学堂毕业,等于从前科举时代考试及第。你不要他毕业,岂不误了他的功名大事?”

    “你没有听懂我的话。”他太太瞟了他一眼,又回过脸来对着楚用说道,“我说不进学堂,只是说现在不要去拼命毕业。过了这学期,等身体完全复了原再进学堂,不是一样吗?”

    彭家骐道:“并不一样。这时候不毕业,便要降到下班。下班毕业时期,在后年暑假,算来就要延迟一年半。”

    黄太太眼睛几眨道:“你们一班人全都在这时候毕业,就没有一个人漏掉吗?”

    彭家骐、楚用一齐说道:“咋个没有?有啰……”

    他们扳起指头一算,尽管有同学分头写信去了(直到八月十三日,成都地区的邮政局才恢复了收递信件。但是来去的信,都须经过赵制台派去的委员检查,稍有涉及时局的言语,都要扣留的),但至今还没有从家乡来上课的,就有陆学绅、乔北滨、罗启先这几个人。这几个人来迟一点,也未可知。独有王文炳却成为一个没脚螃蟹,从七月十五日以后,就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了。要是他不自己赶来,起码,他这个人就会漏掉。

    楚用并且若有所悟地向彭家骐喊道:“嗨!老彭,土端公搞的这场把戏,该不会设下计策,安心不要我们这些人回学堂,等于无形之间把我们斥退了?”

    两个人一研究,确乎很像。因为他们这些人都是屠致平最憎恨的学生,成立学生同志会那一天,彼此仇怨结得更深。七月十五日,几个人与他冲突后,离开学堂,都未按照学堂规则请假。所以他趁着大家未在时候提前毕业,而且只在学堂里面出一面牌告。显而易见,就是希望这些学生不能来。不能来又不请假,毕业试验又未参加,那无疑是自甘退学了。按照规则讲来,但凡自甘退学者,等于记满三大过被学堂斥退,是不许再来肄业。若还有志读书的,只有到别的学堂投考新班,重新再读五年。如其要考插班,必须取得原住学堂肄业已满若干学期的证书。那么,你这个人只好投在屠致平的脚下,俯首认罪之余,还要听他的摆布。但是像彭家骐、楚用这两人,从旁得到消息,赶来上了课呢?他暂时不问,功课加得这么扎实,只要你赶得上;再像陆学绅班般人来得越晏,当然越发老火,恐怕连睡觉时间都得牺牲。等到毕业试验,他才想些古怪方法来整治你,把你整得一佛出世、二佛涅之后,还要扣你的分数,不准你毕业。

    彭家骐越研究越气愤,不由握起拳头向身旁茶几上一捶,直着脖子骂道:“老狗日的胆敢跟老子为难,老子硬要……”猛然察觉这里原来是黄家,是讲礼貌的官宦人家,而面前坐的这位太太,又是才见一两面的生人,他很不好意思,觉得脸巴、耳根全都发起烧来。

    黄太太倒不注意他的窘态,只是瞅着眼睛叹道:“唉!莫非子才还是得去上课不成?”

    “当然啰!”楚用把胸膛一挺,“我现在并不觉得哪里不舒服,休息一夜,明天决定进学堂去。”他也不知不觉骂了句粗话:“妈哟!仗都打过,还输这口气,非把毕业文凭拿到手不可!”

    这一来,倒使他的表婶大为高兴。心想:“这小伙儿到底还有气概。”本来微含焦灼的眼色,也转露出一丝笑意。但口里仍在劝他,叫他要留心身体,“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若是真个把身体拖坏了,讲比说,拖起了痨病,就把文凭拿到手,又有啥子好处?”

    黄澜生一直沉默着在抽水烟,这时方才说道:“算了吧,我们来谈一谈搬家的事情,好不?”

    楚用登时接口说:“对的。我正要问表婶,奎熙介绍的房子,还可以住吗?”

    黄太太瞟了丈夫一眼,倒笑不笑地说:“咋个不可以住,那么好的公馆!只看你表叔合不合意?”

    “嘿,嘿,子才,这是你表婶的反话。我说,房子是坏一点,不过……”

    “坏啥子!连猪都住下的!”她定睛看着楚用,两手比画着,“可惜你没有同去,你看哟!屁股大三间破房子,这么点点矮,有门框,没门扇,这都不说了。上头没有望板,也没有顶棚,瓦片稀得看得见天。一间房子有地板,可是大洞小眼,一不当心就会踩到地板底下去。我也看过些破烂房子,就没有看过这样又破又烂。嗨!光是破烂也罢了,还脏得要死!……”

    彭家骐哈哈笑道:“一点不错!满城,我倒熟悉,要找一所像你们这样的公馆,那倒休想。但是也有可取的地方,首先是树木多,其次是清静……”

    黄澜生连忙接口道:“我也是这意思。那位奎君介绍的地方,确是幽雅得很。至于房子哩,培修一下,也还将就住得。”

    “那么,你是安心要我去受罪的了?”

    “又不要你长住下去,暂时住几天,我想总比无端受惊受怕的好些。”

    彭家骐插嘴说道:“原来,黄老伯,你们并不是搬家啰?”

    “不是,不是,仅仅为了同志军按进省城来时,秩序不好,免得遭受池鱼之灾,找个背静地方躲避一下而已。”

    黄太太立即对彭家骐说道:“彭先生,我看你这个人很爽直,比我们这位表侄儿说话有斩杀。现在就请你评一评看,同志军若是按进城来,到底会不会有骚扰?会不会骚扰到像我们这些人的头上来?”彭家骐吃了一惊。他虽然也是二十岁以上的一个小伙子,但还没有被一个场面上人如此恭维过,何况是一位太太,是同学楚用经常称为精明能干的一位太太。他有点慌张,黄褐色的脸上也泛起一层红晕。本来说话不起草稿的,这时反而思索起来。他首先谦逊了一番:“我这么一个年轻乡坝老,还没有本事来评判这样事情!”他脑筋忽然一闪,想起三渡水那桩事情,这是他受激刺最深、至今耿耿于怀的一桩大事。他遂沉下脸色,徐徐说道:“我只把亲身经历的一回事给大家谈一谈……”

    他讲得非常详细。因为反反复复讲过多次,事情的首尾,他不但记得透熟,并且也有了剪裁,也有了轻重,到关键地方,还能一边叙说,一边描绘。虽然还赶不上当时说评书的钟小,可是连听了两次的楚用仍觉像听头一次似的,心酸得要哭;两个小孩不等听完,业已蒙住耳朵说:“好怕人呀!”都跑了出去。

    小客厅里寂然了一会儿,黄太太才低低说道:“硬有这回事吗?……哼!……真忍得下手……百多人……活生生的呀!……”软弱女性的眼泪毕竟夺眶而出,以致喉咙都有一点哽咽。

    黄澜生强健一点,把眼泪忍住了,叹息一声道:“这能算文明举动吗?”

    楚用道:“当然不算,实在野蛮已极!那天彭家骐在学堂里刚刚摆完,我就说,从此我再不想附和同志军了。”

    彭家骐回复了他原来的态度道:“孙泽沛、吴庆熙这班袍哥,到底不是革命党。所以这班人要是得了势,当然不会有啥子文明举动的。不过老楚的想法,我也不以为然。因为同志军里面分子很复杂,孙泽沛、吴庆熙之外,也有真想革命的,比如老楚所说的张尊、张捷先这些人,他们就文明得多。难道这样的同志军,你也不附和它?”

    黄太太道:“这些那些都不忙说了。我只请问你,同志军真个按进城来,不是硬就会乱来吗,比方杀人、放火、抢东西这些事情?”

    黄澜生把手一挥道:“不用再问了。总之,现在是乱世道,我看,还是预备一下为妙。太太,我打算明天就叫高金山去把肃大嫂子的房子租定,多雇一些泥木匠人收拾,安置一些笨重家具,打发罗升先去住着。局面实在不好时,我们再去躲几天,稳定了,又回来,决不长久住下去。”他又启齿一笑道,“也算狡兔三窟之计。太太,只好这样办吧,你看对不对?”

    “当然由你了!唉!这样乱世道,哪天才清平哟!”

    “清平?……乱才动手哩。真正乱的时候,恐怕不久就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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