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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悲欢离合一杯酒”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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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4>一</h4>

    天气越发阴黯。浅灰色的云层漫得无一丝缝,而且低垂下来,似乎离地面只有几丈高。

    黄太太坐在堂屋门外那张常坐的矮竹椅上。水烟袋捧在手中,老半天没抽一袋,一根纸捻有半根变成灰。她木然不动地望着天空,生恐又下雨。

    黄澜生挽着婉姑,刚才步到小客厅外面,高金山已紧随着楚用,从大厅上跨门进来。

    黄澜生拿一张旧葛巾揩着手道:“一定有清平日子的。你总听见说过,长毛造反时候,兵荒马乱,遍及十几省,长达十几年,那样乱法,煞果还不是平定了?还不是过了四五十年的清平日子?眼前的局面,不管怎样总不会闹到长毛时候那样乱法,充其量也不过像壬寅年的红灯教罢了。噢!太太,壬寅年……”

    黄澜生很感动地伸着两手去欢迎。

    黄澜生只穿了件虾青缎夹紧身,下面是扎脚的雪青宁绸套裤;一条搭着丝绦的发辫盘在剃了短发的额脑上;因为亲手种了一阵菊花,鬓角和鼻子尖上都沁出了微汗。这时扬着一双粘满泥巴的手,走上台阶问道:“太太,洗手水呢?”

    黄澜生倒真个开口笑了起来。自从顾三奶奶把楚用受伤消息捎来那一晚起,他太太就像挨了闷棒似的,一直没有露过笑脸。有时逗她笑,反而惹她生气。想不到这时候她居然启了齿,开了颜,他安得而不高兴呢?

    黄太太又举眼把阴沉沉的天空望了望。只有几只野画眉扑腾腾朝菜园飞去。归林乌鸦好像还没有影响。

    黄太太像触电一样,突地从矮竹椅上站起。

    都进了小客厅。高金山回了几句话后,说轿子里还有一些东西,刚刚出去,何嫂、菊花便接踵而至。一个端了盆洗脸热水,一个端了碗旋泡的龙井盖碗茶。菊花有点吃惊样子,可是没有开腔,仅仅嘻起厚嘴皮向楚用笑了笑。何嫂却忘了规矩,白铜盆没放下,便失惊打张地喊道:“喂哟!楚表少爷,你是咋个搞的嘛!简直不是你先前那个人啦!……”若不是黄澜生马起面孔叫她们出去,何嫂的话匣子断不会这样就戛然而止的。

    楚用身子微侧,把右手递过来同他把握,一面说:“我这左膀还不大方便哩!”

    楚用在顾家将息了这么多天,算是十愈七八,到底还没有复元:长方脸上,唯有两道短而浓的眉毛犹是原来样子,眉骨却突了出来;下巴也变尖了;额脑显得更广阔了些;由于太阳穴和腮巴的下陷,本来就有点耸的颧骨更像高丘似的越发刺眼;眼眶深得像两个岩洞;一排长牙齿露在嘴唇外面,笑吗?倒像在哭。

    楚用举眼四下一看,急忙问道:“表婶没在家吗?”

    振邦拿着一柄小花锹,正专心专意在菊畦边刨泥巴。只管诺诺连声答应:“就来!就来!”但一直没有丢下花锹的样子。婉姑本来也蹲在旁边,用小铲把泥巴铲到菊根下。当下遂站起来跑向台阶跟前,一面尖着喉咙喊道:“哥哥不去,等我去,等我去看。”

    振邦也是不待人喊,便横过花径,直向大厅侧门跑去:“楚表哥回来啰!楚表哥回来啰!”

    并且连忙抓住话头道:“说到菊花锅子,我倒想起来了。我们科的那个蹇小湖请假回籍省亲,业已获准,就这几天便要走了。我们几个要好同寅决定给他祖饯一场。原先打算叫小王做一席鱼翅便饭,开到贵州馆花园,再叫李莲生、杨耗子唱几折洋琴,大家乐半天的。后来有人说,赵季帅忧得来连中秋节都不叫过,若是晓得我们这样快活,难免不雷霆火炮打到我们头上。不如简单从事,就在劝业场的一品香里点几样好菜,打个小平伙算啦。它那里的菊花锅子很别致,不仅材料选得好,光是那一锅汤便非其他馆子能够调得出。我的意思是,等我先去试一下,若果要得的话,待子才回来,我们二天便邀他到一品香去吃一抬,想来比自己家里做得一定好些。太太,你说对不对?”

    婉姑接嘴道:“咋个会不在家?妈妈等了你两天,好着急哟。”

    她用嘴朝窗根下一努。

    她父亲把她的脑顶一按道:“哈!当真,她怎地还不出来……乖女,去把妈妈找来。”

    她父亲在阶沿上一把拉住她的臂膊道:“凡事都有你!你又不认得钟上的洋码子……”

    太太把眼睛一瞅说:“对倒对,只是子才今天还没有回来,我很不放心,该不会出事吧?”

    壬寅年,即光绪二十八年,是龙二姑娘过门到黄家改称呼为黄太太的那年,算到现在,已是十个年头。以前只要黄澜生一提到这年的四月,他们结的喜庆日子,她总不禁有一种温馨感觉从心坎直升到脸际。但是今天却有点异样,当她丈夫刚刚说到壬寅年,她便蹙起眉头,哼了一声道:“红灯教也闹够了!不过那时,城里好像还清静,只管城外在打仗。”

    他一边洗手,一边向他太太说道:“老马今年送来的菊花,好种还是不多。只两棵玉手挑脂,几棵粉绣球同火炼金丹还可以,其余都太寻常了。你可曾叫他赶明天再送几棵好的来?”

    两个孩子同时喊叫道:“楚表哥,你好瘦呀!”

    不用找,黄太太正在山花过道上同高金山说话哩。

    一言未了,远远地猛然传来一声门枢响:吱咯!不消说了,这是大厅外面二门门扉被打开的声音。

    “那么,四川的事情,不是还要乱一些时候?”

    “那么,今天是第三个日子,为啥还不回来?”

    “这时候并不算晏,寻常人家不过才吃完晌午饭。”

    “这回,恐怕也要等他来了后,这个烂摊子才能够收拾吧。”

    “自然啰!红灯教是在壬寅年扑进省城之后,才衰下去的。现在的同志军刚刚闹着要扑城,拿物极必反的道理来说,我倒希望他们早一点扑城。”

    “是啰!要搬家。但也不过在紧要关头上暂时搬一搬。”

    “或者起身晚一点,或者因为别的缘故,都说不定。”

    “我那表是摆样子的,不快就慢。等我去看那老挂钟,它的时刻还靠得住。”

    “我倒叫他不要再送了。”

    “我不希望。一则我不想搬家,”她又微微笑道,“二则我看菊花里有几棵玉女拳,已经散嘴了,再过几天,弄尾大鱼来,正好吃菊花锅子。”

    “怎么不搬回来呢?如其世道清平了,还怕什么!”

    “城门关得很早,若是这时候尚没有进城,嗯!……”

    “因为那时,做四川制台的是岑云阶岑宫保。”

    “唔!他来了才算事。听我们科的饶大人说,十之九是不能来的了,因为有人在北京运动不要他来。”

    “唉,唉,你这回的灾难真不小啊!……”

    “咦!这是怎样的呢?”

    “到底啥子时候了,看看你的表。”

    “你就料得定搬走了还能搬回来?”

    “你不是闹着要搬家吗?”

    “世道还有清平的日子吗?”她吹燃纸捻抽了一口水烟道,“我才不信哩!”

    “不要你去!”她扭过粉颈,向假山曲池那畔高声唤道,“邦娃子,不要尽在那里耍泥巴了!过来!到我后半间屋去看挂钟上是啥子时候啦!”

    “不会,不会。高金山不是笨人,又带得有那张兵备处、营务处的会衔护照在身边。(就为办这张特别护照,劳了黄澜生大神,又因之耽搁了五天。)遇见同志军、团防,子才会应付,遇见队伍,有护照,说尽头也不会出事的。”

    “我计算你们昨天就该回来,不晓得今天才回来。路上可还清静?城门洞的兵该没有打啥子麻烦吧?老爷办的护照看过没有?”

    “我们进的是西门城门洞。守城的旗兵松活得很,只问了声轿子里抬的什么人。我说,是院上黄大老爷的亲戚上省看病的。护照根本就没看……路上还好。去的时候,遇见好几处团防盘问了几句。回来,得力阿三、阿龙把他们家乡话一讲,问都不问便让我们走了……”

    “阿三、阿龙?这是啥子人?”

    “是呀,我还没回明。阿三、阿龙是顾团总家里的长年。因为昨天闹了一天,硬雇不到轿子。楚表少爷又很着急,口口声声不要轿子,叫人拿叽咕车把他推到万福桥,慢慢走回来。顾家又不肯。闹到下午,才打定主意,在斑竹园借了乘小轿,叫阿三、阿龙对付着抬一趟。今天吃了早饭起身,估计等不到晌午就拢的。想不到这两人气力倒有,就是不会抬轿子;没走上十里,便喊肩头压痛了;每到一个腰店子,都要歇下来。耽耽搁搁,急死人!因为要进西门,又转了好几里路,若是不加劲催,真会在饮马河过夜。”

    “平平安安地到了,也就亏了人家。今晚上留人家在公馆住下,明天过节,好生待承一天,后天打发人家走。顾家又送了那么多东西,我们也该想方子买点好东西回人家,今天来不及,只好明天去办了。”

    高金山迟迟疑疑地说道:“太太说,留他两人住在公馆里吗?”

    “是啦,你们门房里不是有三张床?”

    “床倒有三张……”

    “哦!我晓得,看门老头和罗升的床都是单间铺,挤不下。那么,你让一下,你回家去歇两夜。明天顺便把你女人娃娃都带到公馆里来过节。”她又笑了笑道,“其实今年过节,不比往年,啥子都买不出来。不亏老张、罗升在皇城坝抢了十多斤牛肉,明天还要吃素菜哩。你女人该不是不吃牛肉的善人嘛……”

    临到两个孩子跑来找到她时,她还吩咐了几句说:“叫老张给人家打一斤陈色酒,把我们上的饭菜分一些款待人家。不管人家是长年短年,来到我们家,就该当客待,何况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要吃叶子烟,叫罗升立刻去买;要吃水烟,叫菊花进来抓我小瓷坛里的双金兰。”

    黄太太又站了站,微微咳了两声,才安安详详走进小客厅。

    楚用立即冲到跟前,深深鞠了一躬,“表婶……”声音给什么堵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黄太太也把腰肢弯了一下。赶紧掉头问她丈夫:“子才是上个月哪一天走的?”

    楚用抢着说道:“七月十五。就是制台衙门开红山那天。唉!说起来,我那天太慌张了……”

    黄澜生插嘴道:“今天是八月十四。你走了正好一个整月。”

    楚用还是两眼盯住他表婶在说:“……却没有想到从学堂赶回来,商量一下,再定行止……”

    黄澜生又插嘴说道:“只能说你命中注定,该遇这场灾难。”

    “……想必是鬼摸了脑壳!”

    黄太太淡然一笑道:“若不亏那位顾奶奶送个口信时,我们至今还不晓得你在哪一方哩!”

    她丈夫又连忙接口道:“是呀!在顾家时候,就应该寄封信给我们。”

    楚用很是焦急地说:“怎么不想写信?只因为写了也没法带。县里邮政局早不收信,乡下又不容易找到送信的人。”

    由于心情躁急,楚用原本白得像纸的脸上,反而晕上了薄薄一层血华。

    黄太太注意看他一眼,问道:“你脑壳上也受了伤吗?”

    “没有呀!”

    “那么,天气并不算冷,你脑壳上打了那么大一个包头,却为啥呢?”

    “噢!倒忘记了!”楚用连忙把一幅青绉纱揭下,露出梳得溜光的一条粗发辫。

    黄澜生拍手笑道:“女人家的心思到底要细些!你看,我同你讲了这一会话,竟没察觉你脑壳上还包了一条纱帕子。当真的,天气又不冷,把脑壳包着,却为何来?”

    “因为护照上载明我身患伤寒重病,所以顾嫂子把我打扮起来,说定要包张纱帕才像病人。”他又把身上那件异常宽大、还没有带高领的古铜摹本夹袍子一指道:“得亏顾天成还有这件古板衣服,才把我左膀遮住了。不然,真说不过去,害伤寒病的人为啥膀子上又捆绑着绷带呢?”

    黄澜生笑道:“现在可以把这件‘道袍’脱下了。休息一下,我们好吃饭。”

    楚用拿右手把衣纽解开,很吃力地去褪左手的袖子。

    他表婶走过去帮忙。衣袖褪下,她把缚在伤处的白布轻轻抚摸着道:“就在这里吗?”声音略微有点抖颤。并且趁着罗升进来调摆桌凳杯筷,她丈夫同儿女们都走到另一边的时候,顺手把楚用的手腕一捏,悄悄抱怨道:“你受了伤倒不要紧,叫人听见了多难过!从今以后,不准再这样荒唐,好生记住!”

    <h4>二</h4>

    下酒菜摆好之时,楚用已把犀浦战况约略说了一番。

    黄澜生不禁慨然叹道:“也是你们这般年轻学生,才有这种莽劲!明明晓得军队是久练之师,又有利器在手,仍然要去拼命。古人说的以卵击石,莫非没有想到吗?”

    他太太不以为然道:“你这是事后说的风凉话。那时候,他们已和军队对了面,不拼命也得拼命。这么紧急关头,谁还有心思想到古人?”

    楚用把吸得快完的一段纸烟蒂朝痰盂里一掷,连忙接着说道:“表婶说得对极了!那时候除了拼命,若说脑子里还有啥子思想,也只是死中求活罢咧!”

    菊花捧着一把点锡酒壶进来。

    黄澜生站起来,一面叫大家入座,一面笑道:“现在学生们热血盈腔,闹革命,闹流血,好像是他们的天职。也好,你这一次流了血,也算尝到了革命的滋味。”他接着又把手一挥,“算了,不谈这些费精神的话,还是喝我们的酒吧!这一晌来,被时局搅得不曾好好喝过一场!”

    两个孩子,还是老规矩,一上桌子就吃饭。

    黄澜生将斟满黄酒的酒杯举起,先呷了一大口,又用舌尖把嘴皮舔了一下道:“今天零沽的酒还不错,硬是缸面清酒,允丰正对得住老买主。子才,你可以多喝几杯,黄酒是医治跌打损伤的妙药。你在顾家,也喝过的吧?”

    “酒倒常常喝,是他们自家造的窨酒,劲仗大,见风醉。这种仿绍酒,乡坝里头是不作兴的。”

    黄太太一面经佑两个孩子吃饭,给他们搛菜,不许他们乱动筷子;一面也陪着楚用干了几杯。大概是酒落欢肠吧,许多天来,她腮边很少看见的那对浅浅酒窝,现在又不知不觉出现在口辅旁边。谈到楚用在顾家养伤情形时,她眼珠几转,忽然向楚用问道:“你在顾家时候,想过家没有?”那个“家”字,好像格外念得响一些。

    当然,这点小过场谁也不会去注意,连站在旁边斟酒的那个鬼灵精丫头,也没有察觉。

    楚用领会到了,所以才眯缝起两眼道:“咋会不想呢?尤其在夜静更深,伤处痛得睡不着的时候,想得更扎实。”

    “恐怕心里还会叮咚叮咚地跳吧?”她的两眼也眯缝起来。

    “不只是跳,还难过得像空肚子喝了一碗子96水一样。”

    黄太太抿着嘴皮笑道:“可见人是不宜好的。在家时候,总是百般不自在,想朝外面跑。当真离了家,又想家。”

    “所以有人把家比方是一面枷,一旦戴到颈子上,再也取不脱。”“你有心要取脱它吗?”

    楚用微叹一声道:“别人是咋个想的,我不敢说。是我嘛,我倒乐得戴它一辈子,只求这面枷不要自行脱卸。”

    “唔!这才是有良心的好子弟哩!不然的话,人饶得了你,鬼神却不饶你!”

    天已擦黑,何嫂把一盏保险洋灯掌来。

    黄太太问道:“顾家的两个长年吃了饭不曾?”

    “早就酒醉饭饱了。不是那个叫啥子阿龙的小伙子还撩着罗二爷、张师,摆谈他们顾团总咋样带起团丁去打仗,又咋样打败了,筋斗扑爬地跑回去,越摆越起劲,恐怕都已挺尸去了。”

    振邦已经放下饭碗,叫了“慢请”,遂说道:“在摆打仗。我听去。”

    婉姑也跟着溜下方凳道:“哥哥等倒。我也去。”

    桌子上的话题,遂又从楚用本身转到顾家,并且转到顾三奶奶身上。

    黄澜生对顾三奶奶颇有好感,因说:“这位奶奶,能言会道,态度也大方;虽在中年,其实丰韵犹存;只要打扮入时一点,说她是乡坝里的女人很不像。”

    一番话引起黄太太的不平:“你们男人家真没佯!只要看见一个女人稍微长得伸抖一点,便夸奖得不得了,一点扁毛儿都没有了。你们的眼睛,到底是猪眼睛,还是人眼睛?”

    黄澜生呵呵笑道:“太太的话里似乎有酸味。”

    “说我吃醋吗?真没意思!我说的是公道话!论起顾家那个女人,不错,肢干、眉眼都还下得去。可是拿年纪说,才大我几岁,你看,额头上已有了皱纹,眼角上也牵了鱼尾;头发哩,还好,还不大像玉麦须子;但那一双手,哎哟!简直比青皮还粗!这也不说了,在乡坝里头做粗活路的手,自然不会像城里奶奶们的手那样嫩腼。说到态度,我就不满意!哪里见过和人家才会头一面,便那样随便的人?你恭维她大方,我说她带流气,看那言谈举动,很像一架女光棍。子才,顾家这家人,是不是都烧过袍哥来的?”

    “不是袍哥,是奉耶稣教的。”

    “难怪!不是光棍,怎会吃洋教!”

    “嘿,嘿,太太,吃洋教的,倒不见得是光棍呀!”

    楚用也忍不住地说道:“奉耶稣教的也只是顾天成一个人,顾三奶奶倒时常在讥讽他……”

    正说得热闹,高金山蓦地掀开帘子进来。不但没有按照规矩先在门外咳嗽一声,脸色也有点不对;身上一件短紧身,连长衫都没有穿。

    黄太太定睛瞧着他道:“你还没有回去?”

    “回太太的话,我女人来了,”他又补充一句,“同我一道来的。”

    湘妃竹帘第二次动了一下。一个中等身材、穿了身旧布衣服的年轻女人低着头走了进来。

    先给太太请了安,又给老爷请安。举眼把楚用望了望,高金山说:“这位就是楚表少爷。”也请了个安。

    黄澜生莫名其妙地半抬着身子问道:“有什么事吗?”

    高金山对他老婆道:“你说嘛!”

    “不忙。不晓得老爷太太还不曾吃饭。我们出去等一下,等老爷太太吃罢饭再说。”

    黄太太道:“不,有话就说的好。”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高嫂嫂,我先交代一声:是喜话,你尽管说,不妨事;是忧话,那便请你明天来说。我家也与你们郝家一样,吃饭时候,不听忧话,不见忧事的。你不信,问一问罗升他们就知道。”

    高金山又向他老婆道:“该是哈,我原本叫你明天来,你硬是等不得,生怕过了今夜,就说不成话了。”

    他老婆翘起一片薄薄的嘴皮,一双微微有点外突、但看起来也还俊俏的眼睛眨了两眨,对着黄太太说道:“太太,你尽管放心,我只是来求太太你和老爷给我拿个主张的。我听了高金山一摆谈,我心里乱得不开交。不晓得立刻认了的好,还是缓一下的好。本来嘛,十三年啦,日子这么长,又不晓得高金山摆谈的靠得住靠不住……”

    黄澜生摸着酒杯道:“这个人好怪喽!平日那么精灵的,何以此刻连话都说不清了!”

    他太太反而笑了起来说:“我懂得……这样好啰,高嫂嫂,那边椅子上坐下来歇口气,叫高金山代你说一遍好啦。”

    “还是等我说吧。太太,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好人家的女子,十三年前我才十二岁,跟爹爹进省来看花灯,在一条热闹街道上挤掉了,着一个老娘子捡去,卖跟郝家当丫头的……”

    她顿了顿,仿佛东大街耍刀的一场情景,下莲池草房里一个尖脸猴腮的老娘子和一个病体支离的少妇,连骗带诓叫她上床睡觉的往事,又朦朦胧胧在她脑际浮起。97不过这些旧影,也同悬挂多年的照相片一样,已被时间消磨得只剩了一点轮廓,不用力追忆,是不容易弄清楚的。

    “……我那时尽管有十二岁,因为在乡坝里头长大,遇啥都是恍兮惚兮的,连我们住的地方,连爹爹的名字,全弄不明白。只糊里糊涂晓得我们姓古。不过一些小地方,小事情,说起来无干得失,倒记得很牢。这么多年,只要闭上眼睛一想,还像昨天一样那么新鲜,比方说……”

    黄太太已经听出了味道,便忙说道:“不要打比方了,说下去就是啦!”

    “太太,直到今天,我才晓得我并不姓古,我姓顾,我的家,就是高金山去接楚表少爷的那个顾家,我是顾家屋里的女子!老爷,太太,我没有说一句假话。我敢当着灯神菩萨赌咒:若有一字虚假,叫我不得好死!”

    这女人激动得两颊通红,嘴唇不住打哆嗦,亮晶晶的泪珠在眼眶里直滚。

    楚用拿手把黄太太手臂一拍,悄悄说道:“表婶,你问她,为什么直到今天她才晓得?”

    那女人已经听见了。当即把两只又宽大、又粗糙的手掌(她虽然算城里人,却非奶奶之流,也做粗活路,所以她的手便不可能如黄太太所说那么嫩腼。因为几年以来,她都在给人家浆洗衣服,光靠高金山帮人的工钱,是养活不起她和他们两个儿子与一个才出生半年多的女儿的)拍了拍道:“说来也怪!这回高金山刚被老爷差他到新繁去,我不晓得啥子原因,心里就动了动。一连两夜,总是神魂颠倒,老是梦见从前小时候在家里的事情。连花豹子、黑宝这两条狗,都像十三年前样,一点没变。高金山今夜一摆谈到顾家有条老母狗,名字叫黑宝,我便越发相信,包管是我从前一天到黑都在一块玩耍过的那狗……”

    楚用也觉诧异道:“顾家真有这条狗,真个老得眼也瞎了,毛也擀了毡了。”

    黄澜生道:“难道只因为一条狗,你就……”

    高金山看他老婆太激动了,以致语无伦次,方开了口代她把事情首尾说明,并带着谈了谈他对这事情的见解。

    原来高金山在灶房里提前吃完饭,回到汪家拐自己家里(是佃的一个大杂院里的半间厢房)。正拿起一只小木桶,要去街口茶铺买热水洗脚。他老婆便撩住他,要他摆谈一番来回路上和顾团总家的情形。他从前挑起杂货担子赶场过县,一去几天,每次回来,她也曾东问西问。但从不像今天晚上问得这样钻,大去处问,小去处也问,不细细摆谈不行。摆谈到顾家,她神色就不大对。及至说到抬轿回来的两个长年叫阿三、阿龙,她就跳起来,像疯子一样,也不怕隔壁邻居见笑,也不管二娃子同小秀被吵醒,就是那么直着脖子叫喊:“阿三、阿龙吗?对!就是这两个人!一个是长年,一个是放牛娃儿。噢!这下才搞明白了。我原来姓顾!我是顾家女子,我名字叫招弟,不叫春秀!我的女儿,从今以后,不要叫她小秀,要改个名字!要改个名字!”高金山挡不住她,只好陪着她朝公馆里跑。她要来找阿三、阿龙,要叫阿三、阿龙回去报信,要叫顾天成来认她。高金山好不容易才劝住她,叫她多想想,把稳一点,不要闹出笑话来。

    高金山的意思是:起初,他很疑心他老婆“该不是遇了邪”或者犯了什么病?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会一下触到十三年前的旧疮疤上去?甚至疑心这桩事不见得会是真的。因为她自从卖到郝家,他便同她在一块,一直没听她说过以前的经历。如其当面鼓、当面锣同阿三、阿龙讲起来,万一不是那么一回事,“那咋个下得了台!”后来一想,事情或许不假。他老婆从没有神经病的根根,而且又说得那么有来龙有去脉。但是事隔多年,顾团总心上还有没有这个女儿,已在未定之天。何况顾团总是个有根有柢的绅粮,现又当着一乡团总,是场面上的人。场面上人谁能不顾脸面,来认一个当过丫头、现又是一个当跟班二爷的老婆做自己亲生女?戏上没有,世上怎么会有?再一想,说不定顾团总竟有父女之情,听见女儿还在,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公然跑来认了她,这样的事,有些传子书、唱本书也载过,但总该由顾团总自己去定夺。或者明认,或者暗认,到底如何做才好,都不能由她这个人代为做主的。总之,据高金山意思,这不是寻常事情,也颇颇有点干系,搞对了头,两来都好;若是搞反了,他老婆当然会弄成神经病,顾团总也定会疑心到他高金山在捣什么鬼。如此双枪并举,前后夹攻,他高金山再狠,也是无法抵挡的。因此,才留下七岁大娃子看着门,他们跑到公馆来,向老爷太太禀明缘由,求老爷太太给拿一个主张。他老婆当然头脑昏乱,不消说了,就是他高金山也着他老婆闹得糊里糊涂,简直“摸不着火门了”。

    高金山的话刚落脚,楚用毫不思索地便开了口。他说:“何必这样东想西想的?想过于多了,反而一步也走不动。依我说,不如简简单单地叫阿三他们把顾哥子找来,等他父女见了面,一台戏不就唱完啦……”

    他因为心里快活,多喝了几杯酒,说话时已经是满口酒气。

    黄太太嗯了一声。

    黄澜生也有点醺然,但他到底当过承审委员,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当下沉吟了一下,才说:“那倒不然!高金山所思虑的,不能说他不对……还有一层,他似乎没有虑到……就是目前那位顾奶奶,听你们说来,并不是她亲生母哩……”

    “哈!硬是的,”不等黄澜生说完,他太太便接口说了起来,“我正打算说,有了后娘,就有后老子。不管顾团总这个人咋样有良心,咋样有父女情分,若不先把后娘的话说好,我看这事情,嗯……”

    高嫂嫂这时已不似起初那么激动,不过从她脸色上,看得出仍然有些固执,她说:“太太,不是亲娘,也没来头。我只想看看爹爹,他这个人,从前多欢喜我的,妈妈死后,半步也没离过我。想到那年我挤掉了,不晓得他咋样在找我,咋样的伤心哟!如今见一见,叫他晓得我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并没被猪拉狗扯,他也不会再心疼了。一句话说完,我并不想破费他一文半文来补报我的嫁妆,也不想回屋里去争啥子产业,就有后娘,怕也不会讨厌我到连爹爹的面都不许我见一见吧?”

    楚用道:“提起顾嫂子,我倒赞成表婶的话,先说通了的好。我在他们家住的时间不长,已经觉得男主人的权柄没有女主人的大。后来听到人说……嘿嘿!”他把头掉向高嫂嫂,“说,她简直是你顾家屋里的慈禧太后,专制得很!又说,你爹爹讨了她后也变了,再也不是从前豪霸子的样子,周围十几里的人都晓得顾三贡爷是出名的耳朵!”

    黄澜生哈哈笑道:“这叫作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事。又道是,有出息的人才当耳朵!”

    他太太呛了他一眼道:“所以你才没出息喃!”

    黄澜生与楚用又都笑了起来。高金山不敢笑,他老婆倒笑不笑地说:“这样说来,我再也见不到爹爹了!”

    黄澜生道:“怎么会见不到?只是得想一个好方法。”

    “那么,等我先跟阿三哥、阿龙哥摆谈一下,好不好?”

    说话间,菊花端着一个瓷饭钵进来。一眼看见高金山夫妇脸色都不好看的样子站在当地(因为这两人进来之先,她已到灶房去了),觉得很诧异。饭钵放下,尚在呆呆地看。

    黄澜生摇摇头道:“我想,也可不必。”

    这下,连他太太都不懂了,问道:“为啥不必呢?”

    “我想来,这件事,在她亲生老子晓得之前,断乎不能走漏一点风声的。高金山虑得是,即使顾团总尚有父女情分,但应不应该就认?或许暂时秘密一下的好?不管目前和未来,认了后发不发生枝节?该如何对付?这些,都得等她老子自己去思想。我们外人,第一,不能处置别个的家务事;第二,我们尚不认识顾团总,他这个人气性如何,见解如何,全不知道,也难于代为做主呀。这个时节,若令她同那两个长年见了面,我敢说,无论你们怎么样嘱咐,只要他们一回去,包管会先告诉她后娘的。常言道得好,坛子口易封,人口难封,何况这些庄稼汉更是守不住秘密的。这一来,倒恰如高金山所虑,事情也许会搞得很糟。所以我主张子才明天写一封信给顾团总……”

    黄太太猛一眼看见菊花憨痴痴地站在旁边,遂一声断喝道:“你几时进来的?”

    “刚刚端饭进来。”

    “为啥不声不响?大家的话,又该你拿去当龙门阵见人就摆了!”

    “我没有听见。我向哪个摆?”菊花嘟着嘴,很不服气的样子。

    “只要我听见有第二个人说,我先撕破你这张嘴……”

    楚用接着说道:“别人跟前说说倒不要紧。老爷刚才说过,顾家两个长年跟前,是一丝风也漏不得。”

    “顾家长年吗?已经到门房里睡觉去了。他们说,明天一早,都要到大墙后街跟啥子幺公拜节去。拜了节,还要转街。罗二爷告诉他们,公园关了门,只好去转文殊院,看和尚的大锅大灶……”

    黄澜生笑道:“真是快嘴丫头!又没人问你这些。”

    这时,高嫂嫂完全平静了,便忙拿碗给桌上三个人盛饭。

    黄太太回头向高金山说道:“我原说招呼高嫂嫂明天来公馆过节的。现在有了这些牵绊,明天倒不要来了。”

    “要来的!”高嫂嫂装着笑脸说,“要来跟太太、跟老爷拜节。我们吃过早饭来,拜了节,我就走。”

    高金山也说:“对!也不怕碰见阿三哥他们。”

    黄澜生旋吃饭旋说:“这样年成,还拜什么节哟!赵制台都免了贺节,衙门里已有告谕,放假一天,各自回家休沐,号房里连号都无庸去挂了。”

    又谈了会儿,三个人的饭快吃完了,高金山示意他老婆,告辞退出。

    临走,高嫂嫂还再三说,劳老爷太太金神替她做主。并向楚表少爷道谢,要求他务必把信写好交阿三、阿龙带回去。

    黄澜生道:“你可不能着急。我先明白告诉你,这信,我打算请楚表少爷这样写法,说我有重要事情要同你老子当面磋商,请他相机到省一行。为啥要这样写呢?一来是,我说过不便事先泄漏,使你老子为难,甚至于发生障碍,不惟无益,反而有害。二来是,你老子现正同官军对敌,能不能冒险进省,要他加意斟酌。所以信只管带去,他何时能来,却要看时局如何而定的了。你们父女十几年的暌离都过了,算是菩萨保佑你,叫你在无意之中找到了父亲。因此,你就无须着急,静心等候菩萨的安排。菩萨一定不会令你失望的。”

    黄太太并且叫菊花到卧房后半间立柜里取了一封淡香斋月饼、一封芝麻薄脆,交与她,说是给她小孩子们过节的东西,“今年这个节,真不成节,核桃、石榴、板栗、雪梨这些应景果品,一样都买不到。幸而我们龙家同桂林轩李家二房有点瓜葛亲,前半月,交钱托李二爷在淡香斋订了几斤点心。要不然,连月饼、麻饼都没有哩!”

    当其高嫂嫂提着月饼、薄脆,跟丈夫走到二门,罗升、何嫂正一同站在过道的纱灯笼底下,叽叽咙咙不知说些什么。

    看见他们走来,何嫂先就嘻哩哈啦地拍着巴掌笑道:“哎哟!跟你道喜呀,顾家大姑娘!”又顺手攘了高金山一把道,“你这小伙儿,想不到一下就爬上台盘去了!嘿嘿!团总老爷的娇客呀!以后该不会拿眼角扫人吧?”

    两口子大为惊异道:“这些事,哪个告诉你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要哪个告诉……”

    罗升轻声吆喝道:“何大娘也是哟!这么大声破嗓地喊,不怕把人家吵醒吗?”回头向两口子笑道,“是这样的,何大娘把少爷小姐经佑睡了,刚刚走到小客厅窗子外,恰恰碰见你们在要求老爷给打主意。你们只顾在屋子里头大说大讲,该不谙有人在外面听墙根哈?《增广》上原本就说过:墙有缝,壁有耳。我们何大娘又是听墙根的好角色,怎么不把你们的秘密听一个全呢?”

    “哎哟!你这龟儿子、挨刀的!人家好心好肠来告诉你一点新闻,你就编排人家听墙根!人家是走去碰着的,哪个安心去听他们那些卖儿卖女的伤心话!哼!听墙根!你龟儿子才爱听墙根!你的妈才爱听墙根!……”

    高金山急忙拦住她道:“算了吧,何大娘,求你少吵一句,好不好?老爷再三吩咐我们,事前泄漏不得一言半语,你大娘自必也听见的。若是吵得人众皆知,老爷只会责备我们,说我们嘴不稳哩!”

    “对,对,对!你们的嘴都稳,就只老娘一个人嘴不稳,连那个鬼丫头的嘴都是稳的……咳!我现在当着你们两口子说明白哈,今天夜晚,我只向这个姓罗的说了几句……若果到明天早晨全公馆都晓得时,不要只怪我一个人的嘴不稳,别人的嘴都稳……”

    最后还性骂了两句,实在找不到什么说的,才怒气冲冲地冲进大厅去了。

    罗升这才笑道:“这个鬼婆娘,简直是他妈的一个泼妇!幸而你们的客睡得雷都打不醒……”

    高嫂嫂忽然间啥也不说,噔噔噔直朝门房奔去。

    等到高金山跟身跨进门限,她已站在高金山平日睡觉的那张连二铺前,映着靠壁条桌上的菜油灯光,俯着背,勾着头,先朝阿三脸上看了会儿,又移到床的那头,把阿龙看得更久更仔细。

    两个人都仰面睡着,嘴巴张得很大,几乎看得见舌根。虽然没有打鼾,出气都很粗,两尺以外就感到酒气扑鼻。

    高金山使劲把他老婆拉到门外。

    高嫂嫂已经咽咽哽哽哭了起来,并且不管罗升和看门老头正如何在看她,她就像疯子似的轻声喊道:“咋个不是他们呢?咋个不是他们呢?唉唉!我的天!……”

    <h4>三</h4>

    今天是星期日,本来可以多睡一会儿的。但连二柜桌上那只三方亮东洋座钟的指针刚刚指到七点三刻,郝又三不但习惯地清醒了,也习惯地一掀薄棉被翻身坐起。

    耳朵里明明白白听见有两个人在堂屋里一声高、一声低地在说话,隔着一层薄薄裙板听来,一个似乎是娘母,那一个男的,却是谁呢?

    “多半是向昝老陕收房钱的事,娘母在吩咐高贵。”

    大门外四间铺子,租与昝老陕开成衣铺,出售几家当铺里业已死了当的衣服。十几二十年的主客,从未因收房钱打过麻烦。有时,刚到月底,昝老陕便自动找高贵进来向太太要收租折子,准备交下月的房钱。

    不道今年却变了,五月的房钱拖延了半个月;六月的房钱催了几回,到七月底才收清;七月的房钱哩,昝老陕不说不交,总是说等生意稍微好点准交。生意不好,原系实情,全城生意,没有几家好;甚至那些大绸缎铺、大洋广杂货铺都在呻唤说生意不好,恐怕今年要吃老本。但以昝老陕的经济情形而论,他的底子却比那些表面辉煌的大铺子结实,这每月八两银子的房钱(因为押金很轻,所以月租似乎高一点,也是昝老陕的算盘之一),并非拿不出;其所以要一拖再拖,据几个专在门口打听外事的奶妈、老婆子的报告,是昝老陕把钱挪去放了大利,八两银子放出去,他每月至少也要收一两到三两的利息。现在借钱过日子的人很多,不仅是穷苦小民,还有做官的,还有收租吃饭的绅粮们,随便利息好大,不愁没人借;而且没有硬保,没有红契作抵押,还借不到哩。也因为全城三十二家注册当铺,一多半已止当候赎;一小半虽未止当,可是不是很贵重的东西,那些老陕伙计根本就不让你递到高柜台上。一些私营的小押当哩,不但利重期短,并且价值一两银子的东西,每每只当得钱把银子,几乎等于是抢人;反而不如找昝老陕这等重利盘剥的商人,只要你能月利月清,偿还期限尽可延长,两害相权之下,毕竟还要轻些,说起来,也比进出当铺光彩得多。98

    两个人尚在堂屋里叽叽咙咙,中间还夹杂有一些隐隐的笑声。

    “娘母同哪个人在说话?难道她这么早就起来了?”

    最后,那女人的声音高了点,这才听清楚了,原来是李嫂在说话,“……夜里都睡得晏……今天又该他们睡早觉的日子……我咋好去喊醒他呢……”

    郝又三已经把两双白色洋袜子穿好了。(当时成都乍穿洋线袜子的风尚,是两双同穿。即是说,一双之外,再套穿一双。据说,洋袜子的底子太薄,不如布琢袜的底厚,两双套上穿,经事一些。当时对袜子的选色,也仿佛有一种不成文法的规定。即男袜只能是白色,女袜只能是粉红色或绯色,此外便无别的颜色,当然更不作兴花花绿绿的了!)也扣好了二蓝大绸夹紧身纽子,也系好了湖色花缎夹裤裤腰,正站在踏脚板上,穿那件深灰天津布面、甘蔗颜色绸里,也是当时学界最时兴名为草盖瓦的夹衫。

    又听见那个男子的声音——这下,可确定了是看门头张老汉。而不是高贵。高贵的嗓音要响亮些,只有张老汉才这么痰呵呵的——说:“去回一声嘛……大少爷的脾气是……又要怪人不赶快进来通报了。”

    “莫非有什么事情不成?莫非红布街法政学堂那位教务长来了?嗯!多半是的。只有学界朋友才专拣星期天早晨来找人!看来,这两小时的国文课非加上去不可了!真焦人!”

    回头一看,叶文婉面朝床里,正睡得鼻息咻咻。这倒不怪,因为女儿小婉才满过周岁不久,当妈妈的不忍心便交给陈奶妈带领着睡,说女娃儿不比男孩子散漫,自家带着睡,放心些。这当然很好,却不想吃奶的孩子尿多,叶文婉爱干净,生怕来了尿把被盖打脏,不惜随时留着心,孩子一扭动,便抱起来尿,一夜两三次,当然睡眠不足。天亮,孩子醒了,陈奶妈蹑脚蹑手进来抱走后,当妈妈的才能熟睡几个钟头。

    母亲带儿女的劳苦,直到现在,郝又三才真正省得了一点。心官、华官这两个男孩子,都是满月之后,便完全交给奶妈带去了,当妈妈的,仅只一天喂几次奶,得空时,才喊到身边抱一抱,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劬劳。因此,对于结婚八九年的老婆,一直相处得平淡无奇的,这时,倒确实发生了几分怜惜感情。

    李嫂已从后半间悄悄地溜了进来。

    郝又三赶忙把右手五根指头对着她捏了捏,并轻声问道:“有人来会我吗?”

    李嫂点了点头,也轻声答道:“在大门边等着你。张大爷说,再三让他,都不肯进来。”

    郝又三狐疑起来:“这是谁呢?又不像是红布街法政学堂的教务长了。”

    但他扔掀开帐门,将薄棉被拉过去,把叶文婉肩头塞好,才踮起脚尖,也打从后半间绕了出去,生怕做弄出半点声响,将可怜的小妈妈搅醒。

    一出二门,便见王念玉站在那里。

    “是你……”

    趁着张老汉在灶房里舀热水还没出来;趁着铺子上的伙计徒弟正忙于下铺板、扫阶沿,全没有注意;郝又三挽起王念玉的手腕便走。

    “你要拉我到哪里去?”

    奔有半条街远,郝又三方喘息着道:“有什么要紧事情,这么早来找我?”

    王念玉抿嘴笑道:“昨夜没有消夜就睡了,今早起来,肚子饿得咕咕叫。特为找你请我到钟汤圆那里去吃早点。”

    “我才不信你这些鬼话!”

    “不信就算啦,别再问我。”

    郝又三把王念玉那张白白净净倒笑不笑的嫩脸定睛瞧了瞧,忽然省悟道:“哦!是啦,她回来了!”

    把王念玉的手一摔,撒腿便朝街口跑去。

    王念玉在后面叫道:“不是的,别慌里慌张哟,人家并未回来!”

    “!当真吗?”郝又三又止了步,回头去问王念玉。

    王念玉慢慢走到跟前笑道:“你看你哟,头发蓬蓬松松像个烂鸡窝,眼角上糊满了眼屎,牙齿上沾满了牙垢,当然是同老婆睡了觉来。难道头不梳,脸不洗,牙不刷,口不漱,好意思就这样去见人家吗?尽管说老相好不拘这些,可是别过三年,见头一面,总应该有点礼貌,鞋子也不换,马褂也不穿,流里流气的,像个啥名堂!”

    “我把你这张油嘴!”郝又三正待伸手揪他的脸,猛然想到是在大街上,已有行人来往,急忙收回手来,“你刚才说她没有回来呢?”

    “亏你这样问!若不诳你一句,你还收得住脚?”

    郝又三心神定了定,也才感到自己确实太慌张了。不说别的,脚上还靸了双皮拖鞋,身上一文钱也没带。他不由抱怨王念玉道:“你也不对呀!这样一件重大事情,为啥不等我一出来就告诉我?害得我天冤地枉跑了这一段路!”

    王念玉泛起一双俊俏眼睛把他瞅住道:“你准定是昨天夜里遭老婆缠糊涂了,才这样无缘无故地睁起眼睛说瞎话!你想想看,是我故意不告诉你呢?还是你问也不问,拉起人家就跑?你刚才好慌张哟,生怕人家走进你的公馆,玷辱了你什么似的!好嘛,以后别再理睬我了,我也再不到你公馆找你了!”

    郝又三连忙笑道:“好兄弟,又多了做哥子的心了,我跟你赔个不是吧!”当下捏住他一双小手,说了许多好话,直到王念玉有了笑容,方道:“我现在只好回去收拾一下。你在哪里等我?”

    “等你做啥?说真话,硬是有朋友约我到钟汤元老号去吃早点。要不是那婊子婆娘撵出来拜了又拜,再三再四劳烦我顺路捎个信给你,难道这些人还像三年前那样,巴结你们,有啥子贪图不成?”王念玉又嫣然一笑道,“却也要怪你!前一晌,明明晓得人家陷在新津一时不能回省,倒隔不两天就跑来探问。最近新津的仗火打完,晓得人家就会回来的,偏你连人影都不见。人家昨夜擦黑时候走拢,一进门便问郝大少爷呢?为啥不来欢迎我?我说,郝大少爷嘛,现在已经归了正,不再理会你这样的老相好了……”

    “简直胡说!现在是学堂开了课,我接了几个学堂的聘,东跑西跑,当然不像以前那样空闲。嘿,嘿,好兄弟,别再说笑话,请你作古正经告诉我一句,伍大嫂……唉!不!现在该官称为伍太太啦!这位伍太太还像不像三年前的样子?”

    “啥子样子?”王念玉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规规矩矩的,硬像一位正派人家的内眷,一点也没有三年前的风骚味儿了……”

    “我问的是模样儿。”

    “啊!那可老得怪像,”王念玉又呵呵笑道,“你见了,包管会大吓一跳。但是也好,免得你有儿有女的人再花心!”

    <h4>四</h4>

    郝又三趁着两个男孩子都在二妹妹香荃房间里玩耍,得有时间,一个人躲在后半间,着意地刷牙、漱口;并叫丫头春喜舀了两盆热水来,把一张脸洗了又洗,还搓了两回香皂去洗项脖和手腕。

    在镜子里一照,容光焕发,心里很高兴。但是把头侧了一下,发现一条发辫,像毛虫似的拖在脑后,觉得太不像样。遂问春喜:“你会梳辫子吗?”

    “我不会,春英才会。”

    “怪啦!春英会,你不会?”

    “春英天天给二小姐打辫子,她咋个不会?你的辫子,是少奶奶在打,从没叫我打过,我咋个会?”

    “哼!梳辫子不会,顶嘴倒会。”

    春喜嘟着嘴把一件青哔叽小袖马褂伺候他穿好,鞋子也换了。郝又三再朝镜子里一看,好刺眼睛的乱鸡窝哟!

    春喜似乎懂得他的心情,便道:“我去叫春英来……”

    “快不要去!把大孙少爷招惹过来,我又走不成了。”

    “那么,把少奶奶请起来。”

    “使不得,打诧了少奶奶的瞌睡,她要生气的。”

    “咋个搞呢?”这个十七岁的少女替他发起愁来。

    “只好到街上去找剃头匠梳了。”

    把一顶软胎青缎瓜皮帽朝脑壳上一戴,郝又三又第二次轻脚轻手绕出上房走了。

    本来打算到街口上那家剃头厂子去擀个盘子99。但是一想及那样的洗脸帕,那样的木盆,那样的蓝布围巾,那样的木梳、竹篦,别的不说,光是气味就会令人受不了。(平日擀盘子,剃头发,都是把剃头匠叫到公馆里来,除了剃刀和蘸水抿子外,一切用具都是自家的,所以不觉得脏。当时的风尚本来如此:不但官绅人家轻易不进剃头厂子,就是稍大一点的生意铺户,也有包月的剃头匠,到时,剃头匠自会登门将就顾客,只是取费稍贵。这种剃头方法,叫作出包。)

    只有悦来旅馆内新开的那家卫生理发馆(好新鲜的名称)还可以,但是剃头匠的手艺却不行。篦头发、修脸,下手都很重;掏耳朵也粗糙,不管你耳朵如何发痒,有多少耳屎,总是用绞刀随随便便地绞两转,扫耳扫一下完事,至于其他剃头匠都具备齐全的家伙如挖耳啦,弹耳啦,启子啦,镊子啦,不但没有,就有也不使用;捶背、搬打更糟,好多顾客等不到这种活路做完,便连连摇手,要求豁免了吧。

    奇怪的是,这个卫生理发馆的生意偏好,不少上等人都愿意心情不宁地坐候老半天,轮到自己去受罪。

    郝又三曾因别人吹嘘,去尝试了一次,事后赌咒说,即令全成都的剃头匠死绝了,他宁可违制蓄发,也不再到卫生理发馆来受活罪。他此刻决心不去这个地方,倒不为了怕犯咒神,实因想见伍大嫂的情切,觉得多耽搁一分钟都像遭受了什么损失,安能由于弥补这点不足,而竟耗费他老半天时间?“这有什么价值!”

    郝又三怀着一颗又喜欢又不安舒的心,甚至连一点见面礼物都忘记买,便跨进南打金街的独院门。

    听见独院门响,从堂屋后面奔出来迎接他的,正是三年当中老在心上丢不开的伍大嫂!

    两人刚一觌面,伍大嫂先就一个很响亮的哈哈笑喊道:“啊哟!猜你要来的,当真就来了!”

    但是当郝又三笑嘻嘻地伸出一双手去时,她却并不像意想中所描绘的样子:一下子扑到怀抱中来,搂着脖子,说些麻筋麻肉的亲热话,而是连退几步,退到相当距离地方,牵着才从手弯上抹下来的衣袖,向他深深拜了下去。一面客客气气地问好,一面诚诚恳恳地道劳。

    这一来,不但把郝又三方住了,也使他深为惊异。做梦都未想到,离别三年,再相逢时,她会这样对待他!

    “是什么缘故呢?”还没有问出口,伍太婆已经像抱鸡婆样,扇着一双湿漉漉的手,从灶房里赶来。光是这老婆子倒还罢了,接踵而至的,更有一个最为碍事的伍安生。

    伍太婆变了。似乎比以前更枯瘦,更干瘪,更龙钟。若非一双昏花老眼里尚含有几分生气,你真会把她当成一具风干的木乃伊。

    她媳妇也变了。肌肤比以前润泽,而且发了福:不但脸颊丰腴,口辅饱满,就连被衣服遮掩着的背膊,也看得出又宽又厚;尤其是从前比什么都要纤细一些的腰肢,现在粗得几乎像水桶。眼眶觉得小了些,眼珠却还跟从前一样的呼灵;眉毛没有变,从前是那样又长又淡,现在仍是那样又长又淡。鼻梁两边的雀斑越多了;以前怪桃圆粉搽久了,中了铅毒使然,据说三年来只搽过几回粉,脸色倒转白净了,只有讨厌的雀斑依旧生生不已。

    伍安生当然变得顶厉害。才满十五岁的孩子,居然长得比娘还高一个脑顶。身体尚未完全发育,可是大手大脚大骨骼,看样子,不出三五年定然又是一条雄赳赳汉子,或者比他老子从前还要壮些。只是眉眼神态仍然是个大娃娃样子。已经在变童声,说起话来,难听得真像一只开鸣的小鸡公。一见郝先生,不等阿婆和妈妈吩咐,他便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郝又三连忙拉住道:“作个揖就是了,怎么行起这样大礼来了!”

    他阿婆说:“让他给先生磕个头!跟手还要费先生的金神,看咋个说人情,送他进武学堂去哩。”

    他妈也说:“硬是这样。大少爷,若不是你跟他老子出主意,叫这小杂种进武学堂图个前程,他老子还不会想到接我们回省。以后娃儿的事,硬要靠你大少爷了!”

    “自然,自然,这是我的责任。只是暑假过了这么久,陆军小学又没有招考,这期间,倒要等伍管带回省后,研究,研究。”

    “他恐怕一时还回不了省,”伍大嫂回说道,“我们在黄水河碰见他,刚好住了两晚,他这一营,便奉到营务处的札子,调往新都打同志军队伍去了。”

    “到新都打同志军队伍?难道新都又着同志军占领了?”

    “不是吗?听说同志军占领的,还有好多县。从南路调走的,也不只我们管带一营。咋个的,北路闹得这样凶,你们住在成都省的人会不晓得?”

    “不是完全不晓得。只因一晌以来都在闹谣言,一会儿说哪些州县失守了,一会儿又说哪些州县收复了,天天听的都是这些新闻。以前还要打听一下,确实不确实?后来,听厌烦了,因就不再留心了。”

    郝又三非常希望同伍大嫂谈几句体己话。但两婆孙对他偏偏那么亲热,陪坐在堂屋里,一步不肯离开。他满肚皮不自在,又不能不极力忍耐。只好把纸烟咂燃,问他们几时同周鸿勋到的新津?打仗时候,可曾受过惊恐?

    伍太婆把手一拍,抢先说道:“嗬!再莫提到打仗了,吓死人喽!从前闹蓝大顺、李短搭搭,后来闹余蛮子100,闹红灯教,从没听过那样凶的大炮!大少爷,说来你也不信。炮弹从房顶上飞过去,矮得就像从脑壳上飞过的一样,光是那轰隆隆的声音,便把你耳朵震得聋……”说话时候,她那灰蓝瞳仁里犹然流露出一种恐怖神情。

    但她坐在门限上的孙儿,却歪着脑袋,很感兴趣地把她盯着。她的话还没说完,伍安生便已咧开大口,发生小鸡公的喉音咯咯笑道:“阿婆的胆子也忒小了!炮声一响,她就吓得猫儿攒蹄,脑壳都要钻到胯裆底下去了!”

    他阿婆立即向他吼叫道:“都像你个小杂种浑胆大!啥也不怕!”又掉头向郝又三说道,“你这个学生,硬是他娘的一个武棒棒材料。后几天炮火打得那样凶,大家躲在屋里连房门都不敢出,他偏要跑到城墙上去,他妈同我把喉咙都要喊破了,他小杂种硬不听话!”

    伍大嫂道:“你两个真是宝贝!人家大少爷在关心我们几时同周大哥到的新津,你们不好好回答人家,却在一边斗嘴劲。”

    两个人都不做声了。

    “说嘛!该说的,咋个又不说了?”

    听她那不高兴的声口,就是不要他们再多嘴。

    郝又三看了她一眼道:“还是你说好了。”

    她笑道:“都不说,自然该我说……”

    伍大嫂他们原来并未同周鸿勋一道到的新津。因为伍太婆岁数大了,身体不结实,在路上中了暑热,一到邛州,就病了。头痛,肚痛,周身痛。不能支持,只好住在栈房里,找医生,吃药,将息。等到伍太婆病体痊愈,便听见周鸿勋同侯保斋在新津闹起同志军来。起初,他们并不省得闹同志军便是造反;又听说他们只为了争啥子铁路,要赵制台替他们伸冤,并未杀官劫府;新津知县官丁孝虎依然住在衙门里坐堂、问案;经征局委员依然在收钱粮赋税。因此,他们才盘短来到新津。

    “……哪里晓得才背了虿时!一落栈房,便陷住了。若不是拖着老娘一路,我倒安心听人的话,绕一点路,从彭山县转回省的。因为老娘病后走不得长路,由新津到彭山倒方便,有下水船。可是由彭山沿府河上来,就难了。你还不晓得,我们带的盘缠不多,彭山又是没有走过的生地方,设若陷在彭山,举目无亲,颠转不如陷在新津还有方法。我已想到了,实在弄不起走时,只好去找周大哥了。”

    “你没有找过他吗?最初伍管带同我谈起,还以为周鸿勋会照料你们哩。”

    她说,若果找到周鸿勋,他当然要照料的。恰巧有一天,在栈房门外茶铺里碰见吴凤梧吴哥,所以不再去找周大哥了。

    “你们果然碰见了吴凤梧!”郝又三喜笑颜开地说了一句。

    而且不出他所料,吴凤梧确实有良心,问了伍大嫂情形后,立即送了她五串钱;还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们安心住在新津不要妄动。据他说,侯保斋的上服业经拿了出去,驻扎在雅州的一营巡防已响应了,正向邛州开拔;其他十几州县的团防和袍哥们也都起了事,有两万多人向新津四周集合。不出十天,他们便将杀奔省城。他们计算了一下,赵制台手里虽有一些军队,但是都不稳当。凤凰山的新军同他们一鼻孔出气,巡防营哩,他们早有联络,只要他们打到双流这头,赵制台的十一营巡防,起码有八个营会投向他们。

    她抿嘴笑道:“连我们伍管带都算在里头去了,你说怪不怪?”

    郝又三不由想到那天在沂水庙里高哨官说的话,遂点头说道:“一点不怪,吴凤梧说的并非假话。”

    “莫非我们伍管带真会伙着同志军造反吗?”伍大嫂有点惊奇,问话时眼眶睁得挺大。这一来,才审视清楚她那原就不算很黑的瞳仁,更淡了,除了当中有粟米大一点黑的外,其余全变成棕褐色。

    “当军官的或者不会……”

    话头一转,又谈到新津打仗上头。

    伍大嫂忍不住笑道:“真是远信难凭呀!昨天夜晚,对门王奶奶过来欢迎我们,摆谈起成都街上把新津的仗火说得多么凶险,几乎是一天到黑,人些都在拼命,杀得来更像唱本书上说的,尸骨堆山,血流成河,不晓得死了多少人。其实哩,并没有这些事。我们住在城里,就不曾看见过打死的人是啥样子,更不消说有啥子危险。说到底,不过街上人多些,拿着家伙的弟兄伙,一伙过去,一伙过来……”

    “可是刚才伍太婆不是讲过大炮打得那么凶吗?”

    “那只是后来几天的事情。前一晌,只听说同志军打到了双流,打到了府河边上,新军是没等同志军抵拢就朝后退。全城的人多高兴,天天办招待,绅粮们大捧银子拿出来。不晓得咋个一下,忽然变了,巡防队伍全退进城,同志军也纷纷后退,说新军炮火打凶了,人也增加了……等我想想看……对!就是十八那天,我们正在门口茶铺里吃茶,毫不提防,只听见震天震地响了几声,街上人乱跑乱闹,说是新军在河那边开炮啦!……”

    伍太婆又插进嘴来说道:“十八的炮虽说吓人,幸而打得高,炮弹没有落在城里。只有十九的几炮,打得真矮,有两炮打中禹王宫,把大殿同戏台都打得稀烂。”

    她媳妇接着说道:“周大哥本人就驻扎在禹王宫,当天下午,他就把队伍拖出了城。周大哥一走,同志军也都离开了。听说侯大爷、吴哥,还有一些绅粮都走了,新津城一下就清静起来。百姓们都捏了一把汗,生怕新军进城放火抢人。”

    郝又三道:“新军是有军纪的,怎敢做这些犯法事情?”

    “嘿嘿,新军有军纪!这只是你们住在成都省的人听见人家嘴巴扭!我们跟着队伍跑的人,难道还不清楚?告诉你,大少爷,军队不管是啥子军队,在操练时候都好,听说听教的;可是一到打仗,再好的军队都有点乱。就拿周大哥带的那一营队伍来说,他的军纪,在邛、雅、宁几属的巡防营里,都算顶好的。这次开到新津,吃饭给饭钱,吃茶给茶钱,随便走到哪里,从不乱拿别人一针一线,这该好吧!可是十九夜里开走时候,就变了样,一点军纪也没有了。有一哨人,还乘势打了几家大绅粮、大铺子的启发哩!……”

    “打启发?”郝又三完全不懂得这名称的含义。

    伍安生解释道:“打启发,就是抢人。”

    “那么,叫抢劫好了,为啥叫作打启发呢?”

    “不晓得。”学生被先生问得脸都红了。

    好在他妈已继续说了下去:“就因为周大哥的队伍打了启发,大家才提心吊胆地过了三天。这三天里头,多少人连饭都吃不下!”

    “新军到底是哪一天进的城?”

    “新军一直就没进城。到二十三,丁大老爷才亲自过河,把朱统制朱大人从旧县接进城来。朱大人进城,只带了几十名护兵,又把赵制台的安民告示贴出,大家方才放了心。我们是二十六过河到黄水河的。”

    “你们为啥不早几天就走?”郝又三咂着纸烟(是第二支了),略微有点抱怨的声口。

    伍大嫂眯起眼睛笑道:“我的大少爷,莫怪我说,像你这样靠着米囤子长大的,真不懂得出门的苦楚啊!你想嘛,朱大人没有进城以前,渡口是封了的,哪个人能过渡?二十三以后,准许普通人过渡,可是又雇不到一个挑夫。我们有一口大木箱、一个网篮、两个大铺盖卷,没有挑夫,咋个弄走?安生倒有一把蛮力,担上百把斤也不行,一路上还要他经佑阿婆。百多里路,你默倒像在成都省穿街过巷,几步就蹻101拢了吗?”

    郝又三的耳根也被伍大嫂说得发了烧。正想换个话题,恰好他学生开了口:“二天,我再也不经佑阿婆走了,急死人!三里一歇,五里一歇,不背她,那天硬走不拢黄水河!”

    伍太婆张起缺牙少齿的口呵呵笑道:“又该你个小杂种说嘴了!你不晓得阿婆害过病,脚是的?”

    第二支纸烟也抽完了,伍安生给倒来的一杯淡得与开水差不多的茶也凉透了心,而这两婆孙还没有让他单独同伍大嫂说几句只有他们自己才应该知道的话的征象,看来,这两婆孙不陪到他起身告辞,是决计不甘心的。

    再仔细审度一下伍大嫂的神态,好像也没有从前那样热。不然的话,她早应该把这死老娘子骂到灶房里去,早应该把儿子支使到街上做这样做那样去了。

    “好嘛,你既然要变心,那我何必再痴迷下去!”他心里这样想,当然不能再留连,便起身说道,“你们昨夜才拢,想必不得空,我不多耽搁你们时候,过两天再来看你们。”

    伍太婆做了一番照例挽留。

    伍大嫂才说了真话道:“大少爷你真会体谅人哟……”

    原来他们昨夜拢了之后,虽然承郝又三之情,把家具给他们布置得一样不少。但是不仅关于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要啥没啥,甚至水缸里连一勺水都没有。水倒容易解决,出门不远,就是茶铺,买十个钱热水,就够全家人洗脸洗脚,泡一壶茶,也够解渴。可是肚子饿了,怎么办?他们知道成都省的规矩,到下午三四点钟以后,饭铺都收了堂。只好找到一家素面馆,每人吃两碗素面,伍安生还另外搭了三个油旋子锅块。花了四十六文钱,不但没吃饱(因为自从城外打仗以来,十二个钱两碗素面,其实比从前六个钱一碗的分量还少;锅块哩,也太秀气,三个只能顶从前一个),而且熟油辣子里不知掺了什么东西,吃了之后,辣得心慌。得亏王奶奶王念玉母子买了两封甜点心过来欢迎他们,每人又吃了几个槽子糕,才把肚皮打发饱了。并且从王奶奶口里,也才知道现在成都省的生活,哪里还似从前?东西的价钱涨得多高不说了,有时还买不到。比如今天,他们三个人在街上跑了一早晨,花了那么多钱,到郝又三进门时候,才算把早饭弄到口,但说:“不怕你大少爷笑,还是一顿没油没盐没小菜的白眼饭哩!所以现在就不虚留你了。等两天,把这穷家务打整得有点头绪,定要请你过来耍半天,我还有多少话要跟你说的。”

    郝又三心里一下开朗了。忙说:“噢!这倒要怪我办得不周到,为啥就没想到你们回来以后的生活……”

    不等他说完,婆媳二人都没口子给他道劳。说是早听伍平说过,要是不得亏他,他们回来连窝场都没有,那才惨哩!

    他高高兴兴地已经走到独院门前,伍大嫂忽然啊呀一声道:“该死哟,你看我这记性!……大少爷,莫忙走,有封信,劳烦你叫人送一送。”

    “哪个人的信?”

    伍太婆道:“当真,连我也忘记了。这是吴管带走前交跟我们的,说拢省之后,叫安娃子立刻送去,要紧得很……”

    她媳妇从房间里把一封封得极为牢实、粘有红签的皮纸军机信筒拿出,递与郝又三道:“本来要叫安娃子送去的,一来,他才回省,街道不熟;二来,这娃娃恍102得很,莫把信搞掉了,才对不住吴哥哩!郝又三将信接过手一看道:“是写给黄澜生的。等我回家吃了饭,梳了辫子,亲自送去好了。我横顺有点事要找他的……”

    <h4>五</h4>

    郝又三又走到黄家,刚跨二门,那个看门老头便从门房里满脸是笑地走出来道:“郝大少爷来会老爷吗?老爷今天出门后,还没回来哩。”

    郝又三犹豫了一下,问道:“太太总在家?”

    “带着少爷小姐出门了。”

    “太太也不在!”

    正待转身,忽然从大厅上走出一个人,远远地便打着招呼道:“郝先生吗?请里头坐。”

    “咦!你是……”

    “我是楚用。”

    “咹,你是楚君?”郝又三走上大厅把他审视了一下,“怎么这样瘦法!害过什么大病吗?”随着楚用往小客厅去时,郝又三继续说道:“噢!难怪上星期我去你们学堂上课,没看见你。我以为你也同别的几个人一样,回家去了,不知道学堂业已复课,一时没法赶来。殊不知你才病了。”

    楚用在让座之前,把一支纸烟递过来,一边擦洋火,一边忸忸怩怩地笑道:“不是害病……咳!带了一次枪伤。”

    郝又三吃了一惊,睁大两眼定定瞧着他那张已有血色的脸皮道:“带了一次枪伤?哦!想起了,七月十五那天,你是同着几个同学跑出城去,莫非……”

    “郝先生怎么晓得我那天出城?”

    “以后再讲吧。我只问你,可就是那天受的伤?”

    “不是。那天,我只是跟着一个通省师范学堂的学生到郫县去。”

    “那么,你参加了同志军!”郝又三已经激动起来。

    “也不是。我参加的是学生军。”

    “没听说过哩。”

    “本来是属于正西路同志军下面的一个大队,在犀浦打垮之后。大概就不再有这个队伍了。”

    “在犀浦打仗的就是学生军吗?真了不起呀!全省都晓得这一仗打得很激烈,巡防军伤亡不小。不图这一仗才是你们学生打的,了不起!实在了不起!”郝又三不住口地赞叹,接着又定睛瞧着他道,“你这枪伤当然是在犀浦带的?嘿嘿,看你不出喃,一个循规蹈矩的人,竟然投身枪林弹雨之间,不惜流血牺牲以保障公益,高尚极了!高尚极了!”

    郝又三简直忘记了自己是教习先生,几乎用着以前对待尤铁民的那种敬仰心情在对待这个向不放在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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