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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事情是怎么搞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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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外国人是满意的。国内呢,只有洋务派最赞成了。所以在宣统二年末,各省咨议局各举代表若干人齐集北京,向摄政王请愿把预备立宪的年限缩短到三年或者五年,没有结果;又在宣统三年,即历史上可资纪念的辛亥年阴历三月二十九日,震撼全国的、比任何一次还惨烈的、由革命党领袖之一黄克强所指挥的广州革命,围攻总督衙门不克而失败后,清朝政府急遽实施的新官制,借口说不守常规,破格用人,在新增旧有的十三个部府的大臣中,竟安置了八个满族,而八个满族中,属于皇室系统的又是五个;其中很多是什么也不大懂的青年贵族,只有庆亲王奕一个,年岁极高,七十以上了,但又是出名的昏庸老朽,见钱眼开的家伙。情况如此,改良派、立宪派也都感到丧气。

    尽管全国人心日益不安,尽管革命党的势力像野火样,四面八方都在冒着浓烟或竟现出了火星,尽管改良派、立宪派的调子越打越低,已有从加富尔转向玛志尼的趋势,但是一班亲贵们和洋务派仍然兴高采烈,因才发生了葛寰中在北京所听见的那些秘闻。

    <h4>三</h4>

    “……据说,这次川汉、粤汉铁路收归国有,才是这样搞起来的。……”

    要简单说呢,也真简单,只一句话:不过由于载泽和奕的争权罢了。设若要比郝达三所复述的稍加详细,那么,应该这样说了:载泽和奕所争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权,而仅只是说起来尚觉新鲜的名与位。因为名义上提得很响亮的责任内阁总理,其实不过军机处领队大臣的化身。如何叫责任?这责任如何负法?两个人岂有不知道是骗人的一句话?但由于是新官制,而内阁总理又是第一任,说起来好听些。奕现当着军机处领队大臣,不说行辈高、年龄大、资格老、事务熟、阅历深,光是那种对外也恭顺,对上也恭顺,就使得隆裕太后喜欢他,摄政王喜欢他,各国派驻北京的公使也都喜欢他。要是他蝉联下去,当了责任内阁总理,谁也可以放心,包管不会由于名称改变而发生什么新的麻烦。即使奕果真要照他平日所说,待新官制颁下,即日告老引退,以让贤路,已是势有不可。何况他那言语还是照例官腔。事实上,奕是出了名的不倒翁!

    其他亲贵只要当上大臣,都还安分,依然听的听小叫天,玩的玩杨翠喜,各有各的嗜好,互不相妨。其中只有载泽一人,自以为不同凡响。他出过洋,见过世面,懂得洋务。他不甘于只当一个比以前户部范围还为狭小的度支部大臣,即使没有实际责任可负,而这第一任内阁总理总要当的。听说内里头倒无所谓,认为反正是自家人,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倒是奕却回奏一句:“只怕年轻一点,各国公使要是不赞成呢?”

    话传到载泽耳里,虽然满怀不自在,仔细一想,确有至理。知道要战胜奕,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得到外力支持。如其外国公使能向上头示个意说:“泽公爷到底比庆亲王能干。”那么,还怕内里不答应吗?对!想法确不错!可是自己没有站在外交部门,从何能同外国人联络?并且能够一联络就联络上?并且能够一联络就博得外国人的好感?

    当然,泽公爷是有谋臣密友的,泽公爷是洋务派,他的谋臣密友也是洋务派。其中头一个,就是专门和洋人打交道而起家,而出身,而为清朝政府所倚重的邮传部大臣盛宣怀;第二个,就是被撤职永不叙用的端方;第三个,是以书法和宋派诗著名,曾经做到四品京堂,在广西龙州办过新政练过新兵,和安南的法国人办过交涉,抱负不凡,官运却不见佳的郑孝胥。

    盛宣怀首先说:“要取得外国朋友的欢心和帮助,最好就是向他们借钱,在抵押上多给他们一点好处。从此,他们就信任你,把你当成好朋友看待,将来若有别样交涉,也好办了。”

    端方接着说:“杏荪的话是经验之谈。我从前在两湖任上,曾问过张文襄公,外国人那么狡黠,何独于公而诚信有余?香涛掀髯笑说,‘我岂有他术哉,要能投其所好而已!’杏荪就是用的这个术。”

    郑孝胥说:“说到张文襄公,我想起了一条线索,是光绪三十四年底,他调任大学士之前,曾向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商借英国金镑六百万镑。到他内调大学士以后,听说还签订了一张草约。好像有人反对,便放下了。我想,现在设若要借款,这倒是一条好线索,就不必另辟门径了。”

    盛宣怀是知道这件事的。张之洞要借这笔款,原本为了要把川汉、粤汉两条铁路在湖北、湖南两省境内的工程加速修成。这两条路,虽曾由三个总督奏准商办,而几年之内两湖集资太少,远不能比广东、四川,他着了急,才不再和两广总督、四川总督商量,竟自单独出奏,改由官办,并且派人向四国银行商借这笔大款。他盛宣怀现在身任邮传部大臣,铁路归他管,款子正好归他借。不过他并不太热心这项借款。原因是,这项草约自宣统元年六月签订那天起,两湖绅士和前后任的湖南巡抚便坚决反对。一面两湖京官在张之洞未死之前,还联名参过他卖国。使得清朝政府不能不再下诏旨,取消官办,仍归商办了。

    载泽因而摇着头说:“有人反对,就不必办啦!”

    端方也说:“何况有湖南人!”

    独有郑孝胥大不谓然说:“湖南人,亦犹人也,有何可畏!只要略施权术,其实还可以为我之用哩。目前最堪注目的,并不在湖南,而倒还在北京。北京为政令所出,也为舆论所出的地方。尤其现在,资政院开办了,各省横议之士都荟萃于此;加以去年请愿之后,各省咨议局议员代表,尚都麇集未散。这班人虽然不像革命党人暴乱,可是眼光短浅,毫无主意,却并无不同。这班人谈到改良、维新,都无异言,但一听见借款,那就惶惶然了。设若公爷和杏公真有以借款来作联络之意的话,我倒要敬献一策……”

    据说,不久之后,郑孝胥便亲自出头,在西直门外三贝子花园召集了一个旅京名流爱国大会,公开演说他那有名的借款救国论。演说之后,还在资政院宪政派议员所办的宪政报上,作了几篇文章,反复说明他的卓见,并且盛气凌人地骂那班訾议他的人:“非愚即妄!”

    郝达三深深嘘了一袋福建烟丝,又眯起两眼一笑道:“所以才把我那位乘龙娇客惹毛了,和他在宪政报上打起笔墨官司来!”

    从他那发自衷情的微笑和称自己女婿为乘龙娇客的开玩笑的口吻看来,他是赞成苏星煌的反驳文章的。因此,他叙说到郑孝胥由于鼓吹借款救国有功,等到以考定币制,振兴实业,推广铁路为理由,向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借得英国金镑一千万镑,又向日本横滨银行借得日元一千万元,便外放湖南藩台一件事情时候,不禁对着葛寰中叹了一声道:“老弟的见解不错,像这样尊贤用能,实在是亡国之道!”

    他的儿子郝又三皱起一双浓黑的眉头说:“也是怪事!像郑孝胥,像端方这些人,平素都是有名望的文人学士,听说学问都很好,为何一涉及做官,便如此无耻!”

    田老兄呵呵大笑道:“真是书呆子话!做官还做官,这和学问有啥相干?……我们莫忙论这些。我请教一句话,既然泽公爷和老盛尚都顾虑着官民反对,为啥还是要走这条路?听郝老伯谈来,他们原先不过翻着张文襄的旧案。那么,所要借的款,也只英、法、德、美的六百万镑而已,为啥现在又借了日本的一千万元?”

    葛寰中把手上扇着的名家书画的折扇猛一下折叠起来,在圆桌边上一拍,道:“幸而问到我!是别的人嘛,未必便知底蕴!原来是这么样的。……但我得讲一句公道话,郑方伯的借款救国论,虽然有可訾议之处,却也有一些道理;我们就事论事,倒不可一概抹杀。譬如日本横滨银行的一千万元,委实是日本自己找上门来,并非泽盛二公先开的口。听说,泽盛二公本不打算借的,认为四国的借款实在够了,多借来没用处,利息又那么高。但日本公使不答应,说,这不行!你们得照条约行事,断不能只向西洋各国借了款,而不借我国的!至于有用没有,我不管,反正要借哩,东西洋应该平均待遇,不借哩,都不要借!……”

    “从没听说过的事情!”黄澜生不由插嘴说道,“现在竟有估着拿钱借给我们的!”

    他太太好像听起劲了,拿眼把他一道:“听葛二哥说嘛!”

    “其实也就是这些了。澜翁用不着诧异,别人肯借钱给我们,从好的方面说,因为我们信用昭著,别人才不怕我们倒账……现在,再来答复伯行老兄所提的头一个疑问。就是泽盛二公既都有所顾虑,为何还是旧案重翻,不但把在两湖境内的川汉、粤汉两段收归官办,并且还定出政策,把这两条路都作为干线,收归国有?这很容易解答,一句话:利令智昏罢了。”

    “九五回扣,还有许多人分,这利也不算大。”郝又三这么样说。

    他父亲道:“算来也有几十万两,不为不大。”

    葛寰中笑道:“你们贤乔梓,真可谓识其小了!你们怎么只着眼在这区区回扣上?我回来后,看见借款合同全文。我略为研究一下,才知道盛杏荪为人真是老猾,表面上借款是为了给泽公爷结交外人,里子上却是他自家受了实惠。你们只看合同上不是明明载着铁路所需轨道及其附件,全由邮传部奏明,应由汉阳铁厂自行制造供用吗?这一下,这个朝不保夕的汉阳铁厂,岂不就生意兴隆起来?我们的盛大臣正是汉阳铁厂大老板!所以我直到近来,才恍然大悟盛杏荪为何悍然不顾,竟自不和老庆商量一下,甘愿得罪老庆,在内阁成立前一天赶紧单独出奏,把铁路国有定为政策。原来是为了自家有好处!……如此研究起来,达三哥,我倒要劝你们不要太激烈了。这铁路国有政策,牵涉到私人的利害,是反对不了的,盛杏荪哪能轻易让步呢?”

    “非反对到底不可!以前借款合同尚未寄到时,我们还只是为了要查我们的账,哪些承认,哪些不承认,把官派上海总理施典章经手放倒了账的三百万两,也说为我们民办公司办理不善的弊端之一,也要从一千多万两的总额中剔除,不承认,使我们睁着眼睛吃亏,所以我们才专一反对查账。近来研究了借款合同,更弄清楚了。本来从宜昌到夔府六百里一段,并不在张文襄旧案范围以内,却把汉阳到荆门州这一段也是六百里长的路作为支线划掉不算,把我们正在动工、已经用了四百多万两巨款、已经打出百把里路基的工程,指为是干线,拿去抵偿那一段。明明一条从宜昌到成都的川汉铁路,为啥只宜夔一段六百里险工算作干线收归国有,而夔府以上又作为支线,说是也可民办,也可国有呢?首先干线支线的界说不明,任凭邮传部的方便,要怎么划就怎么划,上欺朝廷不说了,他眼睛里哪还有我们四川官吏、四川绅士?难道还不应该反对吗?……”

    郝达三自从当了咨议局议员,也学会了发议论。近两个月来,由于身体不大好,没有天天到局上同大家碰头。但他是铁路公司租股股东驻省代表之一,为了铁路事件,倒时常到铁路公司或者铁道学堂和蒲伯英、罗梓青、邓慕鲁、程伯皋、叶秉诚、江三乘、彭兰村、王又新这一伙人聚在一处,商量吵闹。在早,许多弄得不甚清楚的地方,经大家一说再说,又看了些文件,当然也就耳熟能详。只要一起了头,他居然能够滔滔滚滚,一口气说上好几分钟。如其不因为咳嗽气喘——其实是鸦片烟瘾没有戒脱,他早已参加了保路同志会的讲演部当部长去了。

    “……再就法律手续说,更应该反对!……”

    葛寰中把折扇一挥道:“不必谈法律了。我们中国还不是法治国家……”

    “不然!按照鄙见,正因为不是法治国家,倒必须谈谈法律。”周宏道举手把领带结子捏了捏,挺着腰身,很神气地正待有所发挥。

    田老兄一个人在享受那一盘口蘑烧老豆腐,当下便停下筷子笑道:“老周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说,等你的门生遍及中国的时候,再谈法治好了。”

    葛寰中仍然对着郝达三说道:“你们现在确也难以罢手了。我一回来就忙于应酬,各大衙门只是照例禀了到,还没有机会去禀见。仅仅到周臬司公馆去请了一次安,因为是旧日僚属,又蒙提拔过,倒承接见了。我看满花厅都是客,都有公事私事要谈,只好随便谈谈北京消息就告退了。来不及细谈你们的事情。就这样我已听出了周大人的口气,他也很不满意泽盛二公。说北京到底距四川太远,地方情形不熟,当然不免隔阂。现在闹开了,倒好,或者可以把隔阂消除,大家将来办起事情也不至于上下交攻了。看来,四川官场中确有人在附和你们。不过我要问一声,你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最终的目的?”郝达三迟疑起来。

    鱼翅便饭已上到最后下饭的鸡豆花汤。四小盘家常泡菜也端上桌来,红的、黄的、绿的、藕合的,各色齐备,都是用指爪掐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为了避免铁腥气,不用刀切。

    男主人照例有一番抱歉话:“今天大家受饿了!说得多,吃喝都少。好不好我们大家干三杯吃饭?”

    <h4>四</h4>

    下了席,女主人有礼貌地一一告了失陪,先退入上房。客人们也从套间的穿衣镜两侧绕进小客厅。散坐在几张楠木藤心有扶手的矮椅上,腰背一伸,好舒适。老实说,一半也由于女主人不在,少了一些拘束的缘故。

    周宏道从一个小皮夹中抽出一根用竹子削成的牙签来剔牙缝。葛寰中忙把雪茄烟从唇角取开,向周宏道伸过手去道:“你带有这东西吗?好绝了!送一根给我。恰恰我的雕毛管牙签忘记带在身边。”

    他剔着牙缝向众人说道:“我说,日本这种剔牙齿的习惯比中国好,我们真应该学。”

    田老兄五岳朝天地仰在一张躺椅上,眼睛瞅着葛寰中满含嘲讽地说:“葛太尊可谓日本迷矣!据我所闻,太尊未去日本考察之前,似乎每饭之后,也必漱口刷牙。何以知之?于太尊之有漱口折盂,之有银制牙杖二者而知之!”

    “啊!哈哈!老兄指教得不错。可是老兄但知其一,未知其二。我夸奖日本人有这种习惯,意思是说在日本普通都在剔牙。中国人自古以来,固然也剔牙,不过不见得很普通。中国书籍上有没有记载我不敢说,我的书没有老兄读得多。以目前举例而言,足见就不普通。何也?你数一数我们这几个人中,连老兄就没有这习惯。”

    众人都笑了,甚至高从龙也启了齿。

    黄澜生连忙说:“这怪我当主人的不周到!外国道地牙签,我买得有的。”

    他一面叫罗升到上房去取牙签,一面又解释说:“因为从前没有这个规矩,当着人剔牙齿,大家还认为不恭敬哩。”

    葛寰中道:“从前没有而现在作兴的事情,多啰!大者如煌煌圣旨,不遵从硬就可以不遵从,甚至还有人当成游戏文章,批注涂抹,登在报上……”

    郝又三道:“世伯说的是……”

    “当然,就是西顾日报上那篇太不成话的东西。记得是我回来的第三天吧,小女特特翻给我看。她倒非常赞赏这篇东西。说是批得好,不批她还不大看得出有许多漏洞。我当时告诉她,上谕是不能当成文章看的。照那样吹毛求疵地批注,漫道是时下的上谕、官书,就是汉唐许多大手笔的诏诰,也无一篇无毛病。……老侄,难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人批的?”

    “也不很清楚。却因那篇恭注上谕写得很是辛辣,许多人都在说好。我注意看下面署的名,只一个彪字。那时,周紫庭先生荐我到一个中学去教博物课。我班上有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学生,很调皮,名字叫王文炳。同事们说他笔下还好,也是一个外县的租股股东。平日就喜欢写些东西送到报馆去登,连上海的民立报、神州日报他都在投稿。我疑心那篇文章说不定是他写的。及至上月成立同志会那天,见他在文牍部签名,写着“彪然”二字。我想,那个“彪”字,莫非就是此人?本想找他问个明白……”

    黄澜生接口说道:“用不着问,就是他。我那舍表侄楚用,是他同学,亲口告诉我的。”

    郝达三唤着葛寰中说:“老弟,你起初问我的那句话,我想好了。”“嗯!”

    “我们的目的,拿目前形势来说是想做到朝廷收回成命,废除借款合同。此外,好像就没有了。”

    葛寰中喷了一口雪茄烟的烟子,笑道:“这还用你老哥说,只要翻开你们的几种报纸一看,哪篇文章不是这么说的?我认为,这不是你们骨子里的目的,这只能说是喊价还价时候冒喊一声的价钱。到底你们要等到朝廷让步到何等程度,你们方认为满意,方能罢手,也就是说方不反对了?”

    郝达三一方面从纸捻筒旁边抽出一根很细的马尾刷子,打扫着水烟袋,一面迟迟疑疑地说道:“好像从没有谈到这上面?……不过……”他把烟袋向坐在右手边的高从龙递过去时,接着说:“从龙兄是每天到公司的。伯英、梓青他们有时还要请教到你。你可听见他们说过,到啥子程度我们可以罢手?”

    高从龙自从女主人告退,已没那么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但是接水烟袋时,仍然恭敬得像猴子偷桃似的。同时,谦逊着说:“不敢,不敢,蒲先生、罗先生他们也只偶尔垂询一点公事,这种军国大计,是不会问道于盲的。”

    “唉!从龙兄太谨慎了!其实今天都是至交好友,用不着那么戒备。何况寰中老弟,我们要他帮助的地方正多,我们这面的办法,倒是应该尽量告诉他……”

    世故深沉的高从龙居然被说得颧骨上罩了一点儿微红。连忙嘻开海口,露出一排残缺不完的黄牙齿,笑道:“达翁责备得极是!兄弟平生短处,就是谨慎过余。……不过,说到葛太尊所要知道的这件事,达翁却应曲予我以原宥,圣人有言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兄弟若果知道,何敢故作不知?若果不知,又何敢强以为知?……”

    郝又三好像有点不耐烦的模样,抢着说道:“算啦,高先生!公司里我也常去,我就曾看见蒲先生、罗先生和你在房间里谈过话,谈得那么小声,连我站在门帘外也听不清楚。像这样密谈,能说只是垂询一点公事吗?……本来也是公事,家严要请高先生说给葛世伯听的,想也就是公事,原勿须高先生说什么私房话呀!”

    高从龙瘦脸颊上泛出的红晕并不加深,也并不扩展。态度还是恭敬谨饬。大约有半分钟的沉思,感到大家的眼睛并未从他身上移开,方眨了眨老花眼,吞吞吐吐地说道:“又三先生说得对,有几次,蒲、罗、彭、邓几位先生确曾在我那间公事房里商量过一些事情。因为与兄弟我无关,也不是什么公事,兄弟我从未插过口。就是旁听,也未留过心,还是听之渺渺。现在恍惚能记忆的,大概是……”

    他又专心致志地抽起福建烟丝来。又经过了大约半分钟,才把他毫未留心听来的话,说了个大略。也只是大家都已晓得的怎样利用暑假期间,各学堂学生回家机会,斟酌县纲远近,每人津贴一笔路费,叫他们回县去联络本县法团士绅,成立同志协会,宣讲川汉铁路和四川人的关系。路存省存,路亡省亡,大家都要起来力争废约,如其全省一百几十州县都有了同志会,这声势可就不小。仅只一桩尚未为大家所知的,就是一面把特别股东大会拖到闰六月来召开。时间长点,可以等股东们来得多一些,并且在这期间也看一看朝廷方面到底让步不让步。

    “……大概我所知的,就止这些,挂一漏万,自所难免。……不过,仍然要恳请诸公向他人传述时,千万不要说是兄弟说的!”

    他还站起来,抱着水烟袋向大家高高拱了一次手。

    田老兄哈哈大笑,正打算说什么,但已被葛寰中抢先了。

    葛寰中说话时,脸上也有笑容。可是谁都看得出,那是一种瞧不起人的冷笑。

    他说:“高兄毕竟算是泄漏天机了,要是蒲、罗、彭、邓诸公知道,这如何是好!……兄弟我回省不久,耳朵也不算长,当事诸公也还未曾拜见。但是我对你们这回的举措,似乎比你高兄还知道得多些。或者是兄弟我索性如此,总爱强不知以为知吧?达三哥要不要听我放言一番?”

    “欢迎!欢迎!”几个人都喊叫起来。

    周宏道还掉过头去向田老兄慎重说道:“寰中先生真是语言科的高才!讲起话来,不特爽朗明快,而且鞭辟入里。我在回川的旅途中,就承教甚多。假使寰中先生不要做官而去当律师的话……”

    黄澜生也忍不住插嘴说道:“原来你不晓得,他在我辈客籍中,早就有诸葛亮之名的了!”

    “你们一定要打岔,那我只好不说了。”葛寰中故意做得要生气的样子,并且从座椅上霍地站了起来。

    等大家停了口,他才昂着头在小客厅的水磨方砖地上一面走来走去,一面朗朗地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一次的举动,就没有一个最终目的,也说不上有什么方略。只是随波逐流,连水经都没有看清楚。据我所闻,还得亏有个蒲伯英在其中发踪指示,有个罗梓青在其中运筹帷幄,如其不然,即使有王护院那样的靠山,恐怕你们也只像萤火虫一样,亮一下就完了。我没有回到成都以前,也是这样看法。因为在早只听见你们反对查账,你们的初心,似乎还赞成把川汉铁路收归国有哩!……”

    他看见郝达三眉头一撑,好像要反驳他的样子,忙把右手一摆,道:“达三哥以为我乱说吗?不然,不然,有文为证。那就是蜀报上大字登出的《川路今后处分议》是也。作此议者何人耶?邓孝可是也。也就是今天在你们当中反对铁路国有最为出力的一个人。蜀报是你们咨议局的喉舌,上面的文章当然是你们的公意。我在重庆时,纽元白太尊就认为四川这回事情,若不是咨议局出头,光是铁路公司一班人,是断乎闹不起来的。他也说,咨议局的初意不坏,就介绍这篇文章给我看。所以我才敢说,你们原先并不反对铁路国有。你们喉舌上的言论,你总看见过的?”

    郝达三脸上有种迷蒙神气,向他儿子问道:“我记不得了,真有这篇文章吗?”

    倒是那个自称谨慎的高从龙连连点头道:“有的,有的。我记得是登在四月下旬印行的那一期蜀报上。邓先生笔墨犀利得很,兄弟我拜读了两次……”

    他的话忽然又流利起来。葛寰中不客气地把它截住了:

    “你们赞成国有,依照《川路今后处分议》看来,你们只想度支部、邮传部把全部路款退还给你们,你们好拿来办实业。却不想朝廷派了端午桥为铁路督办大臣,端大臣不说退款的话,颠过来还要接收铁路公司,还要核实查账。达三哥,我知道你们铁路公司是一本糊涂账。……不忙打岔我,等我畅所欲言!这里既没有外人,高仁兄更是守口如瓶的君子。……哈,哈!别笑,别笑!……我说,账是查不得的,大家都有点不清不楚的地方,当然要反对了。但是光反对查账,不是充分理由,恰好借款合同传来,那些条文是经不住研究的,丧权地方太多,那倒不止你起先所说拿宜夔段去抵偿汉荆段,还有监督用款啰,还有三峡险工非用美国工程师不可啰。所以你们便抓住题目做文章,从反对查账,一转而反对国有,反对借款,喊起废约图存这些新名词来……”

    “嗨!未免太刻薄人了!”郝达三真有点忍受不住的样子,“我们光明正大,为国为民的行为,简直被你说得一钱不值!凭我一个人的良心说,就不是这样!”

    田老兄摇摇头道:“我赞成寰中先生的高论,我也赞成郝老伯的不平。唯其郝老伯是正人君子,所以不平。但是孟夫子说的,君子可欺以其方。郝老伯其为人所欺欤?”

    郝又三并不同意田老兄的见解,但他又愿多听一些葛寰中语中有刺的话,遂说:“世伯只管说下去好了!”

    葛寰中笑道:“达三哥觉得我的话不大好听吗?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要我将来能够帮忙的话,我就不能不把你们的病根指出。我说,就由于你们没有最终目的,所以你们的办法才这样摇摆不定。因此才招来了盛杏荪、端午桥二公的轻视,认为四川人易与。但是也由于办法摇摆不定,你们忽又成立了保路同志会。以我揣想起来,这又出乎盛端二公意料之外了。我要说句真话,这一个杀着,你们或许下得对。不过追根究底,如其盛端二公不把广东、湖南、湖北、四川来一个同罪而异罚的话,我相信你们还一定没想到这一手。”

    他停下来喝新泡上来的龙井茶时,郝达三不由点头说道:“对!这番话确乎说到了我们的病根!从龙兄,你看是吗?”

    周宏道也正问田老兄,怎么叫作同罪而异罚。

    郝又三笑道:“你恰恰问到了好人,他是事不关己不劳心的。”

    “那么,你是清楚的了?”周宏道转向他说道。

    “晓得一些,不如家严清楚。”

    “又胡说了!那两天,我正躺在床上,还是你代表我到公司去的,怎又朝我身上推?”

    黄澜生眯起眼睛说道:“这是又三的孝道。在你跟前,他怎好占先呢?我看,还是又三说吧!——真是新闻哟!同志会闹了这么久了,我还没有想到它是怎样搞起来的!”

    葛寰中也催着郝又三快说。他要印证一下,前两天从他老上司周孝怀那里听来的话,到底确实到什么程度。

    “邮传部和督办大臣的电文记不得了,那就不说它。而且光凭打到公司的部电,也看不出啥子不同地方。还是由上海、宜昌的快信寄来,大家才全盘明白:盛端两人耍的手段,真真可恶。他们大概认为广东人华侨多,接近洋人;大商大贾也多,财政上有势力;前几年盛宣怀经手借过一笔美国路款,遭广东人反对掉了;他们晓得广东人不好惹。说不定也有鉴于今年三月二十九那次革命的声势太大,生怕再引起广东人的愤怒,于他们不利。所以这次才经广东人稍一反对,他们就赶快宣布把粤汉路上广东省境内的商股,报多少,退多少。这是对付广东人的不同办法。湖南方面的路款呢,大概也因为湖南人素来强悍,不怕事;又是出产革命党的地方;在京的湖南京官也得力;巡抚杨文鼎似乎也比我们四川这位王采臣护院资格老,腿肚硬些。所以他们只管假传圣旨把杨巡抚也申斥了一顿,到底还是害怕湖南咨议局的再接再厉,拼死力争。他们对付办法是,民股哩照退,商股哩换发国家股票,即日起认息。虽然不比广东优厚,湖南人也不算吃亏。至于湖北,一则由于股款本来不多,听说一大半还是官股,所以一律改发国家股票了事。再则京汉路本来就是官办的,大家也看惯了。三则两湖总督瑞又是旗人,和端方至好,拿官的势力压制下来,谁还敢出头说话?唯独对付我们四川,那就迥然不同。一直到现在,始终不说清楚我们这一千四五百万两的人民血汗银子,到底退还给我们吗?还是退一部分,其余换发国家股票呢?或者就仿效湖北办法,全部换发国家股票?总之,一句话,要查账。说我们股本不实,账据不清,层层经手人都有贪污嫌疑。甚至如家严说的,连施典章放账放倒了的三百万两,也说是公司用人不慎,度支、邮传二部不能吃这个亏。他们真真可恶已极,硬不认为施典章是前任四川总督委派的经理!他们对付四川的办法,就是夺了四川人的路权,还要吞没四川人的路款,事同一律,而对付各异,其原因就由于四川人历来善良懦弱,害怕官府压制。所以他们才不把四川人放在眼里,才把四川总督看得比湖南巡抚还低!因为杨文鼎虽受了一次申斥,到底还给湖南人一点好处。我们这位王采臣哩,听说真可怜,出一回奏,遭一回申斥,要不是我们把同志会成立起来给他撑住腰子的话,怕不早叫他滚蛋,用不着再让他等到赵尔丰从川边出来接印了!”

    郝又三说得很动感情。脸也红了,筋也涨了,一额脑汗珠,由高贵打了两次热水脸帕来揩了,还依旧在冒。

    葛寰中旋点头旋说:“对!又三讲得很清楚。所以我说,盛端二公过于轻视四川人,认为四川人易与。这一回碰着你们同志会,一定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但是我要请教你们,下一步的办法呢?”

    郝达三慨然说道:“还有啥子说的,反对到底!”

    “我莫问你,前天你把我说的话告诉他们后,他们有什么打算不?”

    “唉!是呀!我应告诉你啊!……是这样的,我刚说完,伯英头一个就精神起来了。他说:‘真忘记了,为啥我们不利用老庆和老泽的不和,在老庆这面来做点功夫呢?’大家研究一阵,认为老庆虽然把总理争到了手,但也算输了。第一件,铁路国有政策的上谕,恰就在内阁成立的第二天下的,并不经内阁会议、出奏、副署这些法定手续,这无异给了一块糖后,跟着就是一个结实耳光。第二件尤其厉害,就是这次大借款的回扣,他好像一个也得不到。老庆是贪财无餍的家伙,一文钱也要眼红的,何况到底还是一笔大数。无怪他就任之后,便一直装病请假。因此,大家赞成伯英的提议,决定要派一个得力的代表到北京去,会同留在北京的副议长萧秋恕和御史赵尧生等一班京官,结结实实在中枢地方和老盛老端干一下。为了不要多树敌人,仍然不攻击到泽公爷,并且还要走走他的门路,使他晓然当了老盛的傀儡是值不得的。……这样做,你看可以吗?”

    说到这里,已是黄昏时候。一群群乌鸦呱哑呱哑叫着,从天空飞过。大家准备要散了。葛寰中打着响亮的哈哈说道:“自从我由北京起身,除了在汉口没人同我谈说铁路以外,无论在何处,无论会见何人,开口闭口老是铁路事情,真使人厌烦!你们还有什么可听的新闻没有?说几件来解解烦啦!”

    黄澜生笑道:“不关铁路而也在成都盛极一时的,仍然只有灯影戏。”

    “哦!我还忘了澜翁的癖好。其实我也喜欢灯影戏的,可惜近来更不容易看了!——近来有新角色没有?”

    “有的,如像唱花脸的贾培之,唱旦角的李少文,那真少有。恐怕大戏班上那些唱丝弦的角色,都要退让三舍哩。”

    “咦!有如此其高明吗?大戏班新近出了些什么好角,比如只说三庆会吧。”

    郝达三已经打了两次呵欠,忽然又精神起来,向他儿子道:“把杨素兰的事情告诉他。这倒是值得一谈的!”

    “杨素兰的事?难道又有什么藩台大人为他丢官吗?也老啰!大约比我小不了好多。”

    郝又三笑道:“不是这些。家严要我告诉世伯的,是他捐田的事。……是的,他把毕生积蓄在遂宁购置的田产六十亩,一下捐给同志会去了。”

    “哦!有这等事,可了不得!……你们同志会也收捐款吗?”

    郝达三道:“不,铁路公司董事局拨得有款子,并不向外募捐。杨素兰捐的田产,已经把红契退还给他。不过他的义举,确乎感动人,真可为之宣扬宣扬。——又三,你们筹办的保路同志会报告,为啥不做点文章?好像西顾报、白话报、启智画报都没登载,是啥道理?你明天到公司去问问。”

    “不用问,编辑部已经托我找人写文章。罗一士他们正在写,有社论,有诗文,准备集到一大批,各报一齐披露,影响要大得多。同志会报告上,当然有的。只一件,就是杨素兰写来的那封信,太糟,不知道找哪个代的笔。这么一个举世皆知的风流人物,又做了这么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若不把原信登出,大家一定疑为是同志会捏造的。但要登哩……咳!……”

    葛寰中道:“这样吧,你去把他的原信拿来我看看。或许我这抛荒已久的四六,还可强勉代他敷衍一篇。不过话说在前,文章未必好,却不能说是我写的。官箴要紧,我刚刚禀到,不要害我坐冷板凳啊!”

    小客厅里笑声未已,大厅上的四人大轿、三人大轿、两人抬的对班小轿,早就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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