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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事情是怎么搞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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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4>一</h4>

    下午三点钟已敲过了。从云隙间时不时漏下来的太阳,已斜斜地射到小客厅对面的那座假山顶上。假山不高,也不大,也不厚,刚好把背后的风火墙遮着。远远看去,比如说站在小客厅的檐阶上,或是从过厅耳门进来的那道短游廊上看去,仿佛是一道天然的青郁郁屏风。屏风脚下有一片弯弯曲曲、小得可怜的金鱼池。但你循着小方砖铺成的、从桂树、紫薇树和几株怪柳的树根下走到金鱼池边仔细一看,你方看得出:啊!原来在藤萝苔藓之中,那假山还那么玲珑呀!上下左右不仅有孔、有穴、有窍,而且还有洞。假使你身体不十分魁梧,尽可以从北洞口侧身而入,稍稍转一个弯,摸着窄得仅能容脚的石阶级登上去,不过十步,你便到了山顶。向庭院这面没什么看头。靠北是一排五开间、明一柱的上房;迎面是小客厅,是客房,是游廊;院子中间绿荫一片;靠南是过厅背后的花格子门窗。但你掉转身,抚着风火墙的墙头,朝外面一看,你的眼界可就宽啦!一大片菜园地,前面齐街,后面齐金河,尽向西边才有几株老榆树,几间半草半瓦房子,一口水井,井上立了一个桔槔架。不言而喻,那几间房子是种菜人住的,桔槔是用来灌园的,这面假山脚下金鱼池的水,就是从菜畦间一条小沟穿墙根流入,又穿墙根流出。

    黄澜生对他公馆里这座假山,感到无比骄傲。他于每一个来拜候的生客,必要引到过厅以内的庭院,指着假山说:“这是我们江南大名士顾子远的手笔呀!你别看它只是用灌县石头堆起的,如其胸中没有丘壑的人,哪能堆得如此玲珑剔透?有人说,大抵是从苏州狮子林脱胎来的。”但对于晓得根柢的人如葛寰中,如郝达三,他便不这样说了。他的话是:“匠人堆砌时,自然是马长卿在指挥。不过若非凭了先严所藏的一幅顾子远亲手打的稿本,马长卿是没有这种能耐的。”

    黄澜生略为有点诧异,定睛把她望着。

    黄澜生凝神一想,不由拿手在小王的膀膊上一拍道:“还有什么说头,自然鲜美绝伦呀!……呃!呃!想得妙!想得妙!像你这样能够用心思,若是做了官,还了得?”

    黄澜生先走到他跟前一看。

    黄澜生一手挽着女,一手拉着儿,旋向倒座厅走,旋说:“并不是真洋人,不吓人的,也没啥看头!邦娃子快到书房去把字写完,不准潦草!待会儿,葛伯伯来了,妈妈出去时,都出去。”

    黄太太的意见过于讲实际,就连他们家那个来自田间的表侄楚用也不能附和她。楚用说:“四合头房子自然严密些。我们新津的房子不管城内的城外的,都是四合头。不过也有一点不好,就是不通气。若要修造一个像表婶家这样花园般的房子,莫说没有人想得到,就想到了,也不敢修。为啥呢?怕别人议论他不合老规矩。就说不怕,也因为看得少、听得少,心里没稿本,也修不好。像我外公侯保斋闹了多年,要学成都公馆派头,在厢房侧面修一个花园。地方有的是,比墙外那片菜园地还大得多。却不晓得该怎么修法。当中挖一个大坑,有丈把两丈深,说是池塘。挖起来的土,东堆一堆、西堆一堆,说是假山。不特难看死了,现在大坑变成了臭水坑,水变绿了、上面盖满浮萍,水里全是变蚊子的筋斗虫。假山哩,很像埋死人的坟堆。外公自己也皱起眉头说,为啥别人修个花园,就像个花园;别的那些大花园,像小福建营龚家花园,东珠市巷的李家花园,不说了,就像黄家——说的就是表婶表叔这里,那点小景致,只一座假山、一片小金鱼池,就多么雅致!看起来,多好!为啥我这个花园,便弄来不成名堂?外公说了多回,还要上省来耍几天,专门来看看各家花园。我倒不晓得成都有好多花园,外公却清楚,他说成都的大公馆几乎没一家没有花园。并说有大有小,各个不同。他顶喜欢的还是表婶表叔这里。他说,又是花园,又是住房,这比另一些花园只管好,住房干巴巴的,又是一个好样子。如其表婶改修成四合头厢房,却叫外公来学啥呢?”

    黄太太不由呵呵一笑,照习惯叫着他的表字说:“子才上省几年,人变得不老实,嘴也学滑了。你默倒我当真那么俗气,连这点玩意都不懂吗?从前我们龙家老房子里的花园,并不算小,比南门三巷子刘家花园还大、还好,也有石假山,也有荷花池……还要告诉你,要是你表叔听我的话,把墙外那片菜园地收回来,再找马麻子布置一下,倒真正像个花园。比起现在夜里防盗贼,早晚闻粪臭,还更好哩!”

    这天下午三点钟刚敲过,黄澜生又连忙把那件家常穿的湘云纱马褂从衣架上取下,一面向绸衫上套,一面走到穿衣镜前整理衣领衣袖,这是第三次打扮。

    罗升汗流满脸地抱着皮护书进来。

    振邦立刻嘟起了嘴。瞅着他爹爹道:“人家跟爹爹出去看一眼,就进来嘛!”

    惹得全厨房的人都笑了起来。中间一个年纪较大的说:“我们的小掌柜不已是光禄寺大夫了?还做啥子官哟!”

    小王连忙站起来,一面把挽在手肘上的白布汗衣袖朝下拉,一面嘻开口说:“道谢黄老爷的好酒!说句作孽话,油荤实在吃厌了。太太赏的这盘泡菜,好得很,在别家真没吃过!”

    小王笑道:“不是嘛!幸而没有听从黄老爷的吩咐。要是用水养着,早就岩了,泛白了。”

    小王已是中年人了,也感到脸上有些发烧。只好说:“黄老爷真会挖苦人!”

    太太正换好了一双鞋口上绽须子的文明鞋。是昨天才赶成的。本来是平底,却自出心裁在后跟上薄薄加了一层笋壳盖板,说是这样更合脚些。当下走了几步,正低着头在细心地看。

    团团一张脸蛋儿,淡淡敷了一层南粉。颧骨略显的两颊,也轻轻晕了一点胭脂。和前几天那种浓妆艳抹的时下打扮比起来,确是淡雅多了!额脑上的拱刘海还是那么齐着纤细而弯曲的眉毛高高拱起。叫人看去,仿佛那高广部分乃是真的额脑,而非假的短发。两只银杏形的眼睛黑白分明,本来就已呼灵的了,现在叫拱刘海一陪衬,顾盼之间更觉得眼波欲流。口虽不算小,上唇也稍厚一点儿,可是口辅微凹,配上两个浅浅酒窝,反而有点挑动人。嘴唇上也搽了一点点红,很淡,谁也看不出来是人工装饰的。

    及至把子女交给菊花带走,才掀开门帘跨进卧房。

    又回头向庭院里扫了一眼。的确打扫得清爽。方砖引路上的些少一点青苔,早教看门老头刮剥得无踪无影。云隙间时不时漏下的太阳,已斜斜地射到对面那座假山顶上。垂柳中的懒蝉,仍不住声在叫。

    厨房里也活动起来。小王提高嗓门在吩咐:“炒炉,岚炭加旺!……手法干净!……都来挤虾仁!”

    十六岁的丫头菊花在上房倒座厅檐阶边回答说:“罗二爷说,才来三位:是郝大少爷,田先生,还有一位昨天也在郝家吃饭的洋人,叫周先生的。”

    几乎全厨房的人都在回答:“全好了!只等客来出菜!”

    几个下手萧萧闲闲地在摆龙门阵。有两个人还各自叼着一根猴儿头叶子烟杆。小王也提前蹲坐在一张小方桌上,用着一只汤杯喝允丰正仿绍酒。

    但黄澜生仍然背着手,弓着腰,把一张长案板上摆满了的菜盘菜碗一样一样地检视了一遍。中点是羊肉臊子烩撕耳面,虽是他特别点的,但他注意的还是那一个大筲箕盛着的河虾,揭开盖在上面一张打湿了的新白布巾,露出一筲箕头角狰狞,须眉奋张,全身黑亮,差不多一样大小的河虾。拿指头触了下,就有十多只蹦跳到案板上来。

    他的太太龙二小姐的意见却不与他尽同。首先,就嫌风火墙不够高,常说:“要是遇着飞贼从菜园那面一爬上墙头,这假山正好做他的垫脚石,倒不如把假山拆了,成成器器地修一列厢房。一则可以防贼,二则四合头院子也才成个格局。”

    他又急匆匆地从上房山花档头过道上,转到后天井的厨房。

    “都催请过了吗?”他没有转身,向着镜子里面照见的罗升在问。

    “都催请了两遍。只郝大老爷还在铁路公司没回家,只好过一会儿再去催请。”

    “邦娃子敢走!你的小字还有两行没写完!进来!”他的妈妈隔着卧房后间的后窗在喊。声音虽不及他爹爹的宏大,但清脆当中却有斩有杀。

    “那只好挪一挪了。……嗨!还没问你,今天的虾仁,用点什么佐料?——一味的清炒,也吃腻啦!”

    “那么,三塌菇呢?这也是一样时令菜呀!”

    “爹爹!客来了!妈妈叫你进去说句话!”他的那个快要满八岁的儿子振邦撵在婉姑儿后面喊着跑来。

    “爹爹!客来了!”他的那个已满六岁的女儿婉姑儿老远喊着跑来。

    “早已想到得变个样儿啰。”小王的瘦削脸上已露出一种自负的得色,“我是这样打算的:在虾仁里揉一点南糟豆腐乳水和胡椒末,别的啥都不用,热油一爆就起锅。黄老爷,你看怎么样?”

    “我才不去哩!洋人,多吓人的。妈妈去,我才去。”

    “我仔细想来,还是不出去的好。”太太的眼睛并未离开鞋子。

    “怎么一盘泡菜就下起酒来了?为什么不拣自己喜欢吃的,弄一两样来吃呢?”

    “快了,请的是下午一点,现在三点钟,照规矩该来了。这样吧,把头菜鱼翅上后,接着就上火爆虾仁。”

    “妹妹,你听,有洋人。走!我们看洋人去!”振邦抓住婉姑儿的手腕,正待跑。

    “噢!果然还是鲜活的!”

    “噢!听见了!”黄澜生赶快转身走出厨房,“是哪些客?……葛伯伯来没来?”

    “嗯!……其实不用再催了。我晓得郝大老爷有要紧事。有时间,他自会来的。你此刻就同何嫂先把桌椅摆好。……自然,就在这外面套间安席。是便饭,用不着去调动大花厅。……小圆桌也可以。那就不必摆椅子。如其扇面凳不够,把书房里的圆凳添两张也要得的。”

    “呃!我又算增长了一番见识。”

    “可是就这样干晾着也不经久,如其再一个钟头不挤出来,这样菜总会减色的。”

    “你这个年轻小伙儿,公然说起你表叔的俏皮话来了!……”

    “为啥表叔不听表婶的话呢?”他故意把眼睛几眨道,“岂不是反了常吗?”

    “一点不挖苦。”黄澜生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没读过经书,自然不知道。经书上说得有,古时有个大圣人叫伊尹,以割烹要汤。什么叫割烹呢?割烹就是烹调,就是俗话说的会做菜,会弄饮食。汤是汤王,也是古时一个大圣人,是商朝头一个开国皇帝。这句经书统起来讲,是伊尹因为会弄饮食,汤王才把他找了去。找去做什么呢?并非叫他当光禄寺大夫,却是请他去做宰相,治理国家大事。经书上载了,因而便成了典故,后世写文章的人一说到宰相,每每引用这个典故。除此之外……”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而且新式的爱斯发髻梳得那么艺术,低低地拖在有四个密扣、几乎上齐耳根的月白纺绸衫子的高领上。大约为了防备头发油垢弄脏了高领,又在高领上面特别蒙了片巴掌大一块三角形翠蓝丝线编花的衬巾。纺绸衫很薄,隐约显出衬在内面的水红洋纱汗衣和青色鸡皮绉裙子。而且不常戴的红宝石耳坠也戴上了,用银丝把茉莉花和夜来香签成一只飞鸟模样的压发也斜斜插在鬓边了。

    这样着意的打扮,明明为了要在嘉宾面前一显女主人的标格。怎么临到见客时,会忽然说是不想出去,岂非有意和老爷为难吗?

    “我真个不打算出去。”

    “为什么呢?”

    “尽是男客,平日又都没见过面,中间插个女主人,多不方便呀!”

    “难道你还害羞吗?”

    “这才笑话!当了妈妈的人,又在自己家里,还害羞?只怕有了我,他们反而拘束起来,不方便呀。”

    “原来是为了我们。”黄澜生呵呵大笑道,“这倒不必!告诉你,要你出去同席,还是寰中提说起来,周宏道首先赞成。老周不必说了,日本风气自古就比中国开通,男女在一块起居,他早已习惯。寰中呢,因为谈到北京朋友,无论请吃饭、请听戏,有了男主人,便有女主人,请男客,必请女客。他说,我们四川太闭塞了,太守旧了,北京已经这样开通,我们为啥不学北京呢?你想,他这样在说,还有什么拘束?”

    “怎会提说要我出去同席?难道郝家没有女主人,只你家才有?”

    “嘿!就因为寰中这么讲,大家都拍掌赞成。田伯行、周宏道立刻提说,要请达三太太出来开一开风气。田伯行并且说,他们家早就开通的了,郝香芸没有出阁以前,便同他会见过。却不晓得什么缘故,一请再讲,达三太太一直不肯出来。老说占着手在。”

    “哼!占着手在!”黄太太把嘴一披,抢着说道,“生成是个小老婆出身的,见过啥子世面!那么,大少奶奶应该出来啦!”

    “说是回娘家去了。”

    “一定是借口话。”

    “倒不是的。说是娘家妈生病,连三个儿女都带走了。因此寰中才闹着说,明天在我家吃饭,一定要你出去同席。”

    “你自然乐得答应。所以红不说,白不说,直到今天早晨,才吩咐一声:‘嗨!你也出去陪陪客嘛!’”她笑了笑接着说道,“我也是人,我不是人家的就口馍馍,我今天偏不出去!”

    “偏不出去,为什么打扮得这么局面7?”

    “这也叫局面!那么,把这身鬼皮换了就是!”当真就举手去解胸前的纽扣。

    黄澜生着了急,连忙抓住她那一双白面包子似的手,拿出平时声口哀求说:“太太!好太太!千万别生气!不管怎样,今天非赏个脸不可!”

    “怪啦!怎会说到赏脸的话?唔!莫非你向人家夸过啥子口?写过啥子包票吗?”

    “并非夸口,只因寰中说,你的太太该不会也三礼九叩请不出来吧?我说,绝不至此,我太太向来开通,平日有客来了,我太太无有不见;甚至我不在家,她也可以代会的。”

    “这才打胡乱说!就说我开通,还没有开通到这步田地呀!”

    “不然,是到了这步田地的。比如孙雅堂、楚子才这些人来了,你不就是这样吗?并且还同孙雅堂到少城公园去吃过馆子哩!”

    “噢!这更不成话!孙大哥、楚子才一个是至亲,一个是小辈。一个是自幼就在一处,并且孙大哥还算是我的发蒙老师,我读的《女儿经》,便是他教的。楚子才哩,从认亲戚起,来往了两三年,也是到去年年底,我才见了他的。听你口气说来,好像有点怪我不该这样放荡,是不是?”

    “更说远了。绝不是!绝不是!我再告诉你,昨天不止我说你开通,连郝又三都极力称赞你又开通,又文明。就因为他那天也在少城公园永聚餐馆请客,说,看见你同着一个男子一处吃酒,态度大方而自然。本来不晓得是你,后来,看见菊花带着婉姑儿从外面进来。婉姑儿一路喊你妈妈,喊孙雅堂大姨爹。他才知道是你。所以他也向寰中说,黄太太不是寻常妇女,断乎是要出来的!”

    黄太太这才真心地开口一笑。一排白得放宝光的齿尖,全露了出来。

    恰这时,罗升又进来回说:“葛大人到了!”

    <h4>二</h4>

    小王这天在黄公馆做鱼翅便饭,也高兴,也不高兴。

    一走入黄公馆,就被有礼貌地接待到小客厅坐下。也像真正客人一样,由底下人送上一只银白铜水烟袋,抽的是老爷太太才抽得的、品质极为优良的福建烟丝。同时还送上一只江西上等瓷茶碗,配着点锡茶船,一望而知是道光时候的东西,才那么大方古雅。老爷说是特为他而设的龙井茶。果然不错,色香味三者都比自己买的好。当然啰,老爷原籍江苏,这些服用东西,多半是亲戚家门直接从下江寄来的。老爷还亲自陪着谈天说地,讲古论今,不特把自己看作一个亲密朋友,还很内行地和自己研究一些南北口味、时新蔬菜,要怎么样做才出色,要怎么样做才翻新。这样优待,已经令人高兴了。比及跨进厨房,才指挥着下手按照主人开下的有顶批旁注的菜单动手准备时,罗二爷就奉命把新开坛的缸面酒送来。是专门为了请客而买的陈年允丰正仿绍酒。这一点,更见老爷能够体谅下情,晓得自己所好的恰也是这一杯,特别是这种好黄酒。尤其令人感动的,太太也居然体谅到常被油烟熏着的人,最喜欢吃的是茶泡饭,是家常泡菜,特别叫何大娘送到厨房来作为下饭下酒的,恰就是太太亲手弄的,连坛子都放在围房土地上,说是只用来开上饭的泡菜。这样优待,更其令人高兴了。何况才值十二元一席的鱼翅便饭,而临走时,还另外拿给自己两块钱的赏钱,并且不叫赏钱,怕自己嫌名称不好听,怄气,改名为特别奖金。——啊!真高兴!

    主人这样优待自己,看重自己,所为何来?不消说,是希望自己拿出本事,好好生生做几样可以适口、可以充肠的菜,给主客们享受。主客们真能享受,那就是知音。只要是知音,就不优待也罢,自己到底是做这一行手艺的人,名声要紧!为了弄明白这一点,光看碗底是否现了青花,还不够;必须亲耳听一听桌子上的筷子羹匙碰着盘子与碗的声音,到底是一种什么阵仗;以及筷子羹匙停响之后,主客们的夸奖恰不恰当。往回嘛,不用说,菜一端出,先就听见一片“好”。尤其有郝大老爷在座,放下筷子还一定要说:“小王今天用了心的,真真对得住主人!”黄老爷也从不故意谦逊说:“菜做得不见好,请原谅!”就连这样的话也不说:“马马虎虎的,也还可以。”硬是不客气地称赞自己又聪明,又有本事。即使偶尔不慎,味道稍为差错一点儿,也能得到原谅。但今天为什么大不相同了?是自己没有用心吗?绝不是!今天听见太太要出去陪客,还格外注了意的。那么,为什么菜既不一扫而光,而做得那么精致的东西,也没有听见主客们喊一声好?若在别的不大熟悉的人家,他尽可以一怒之下,把锅铲汤勺丢给二把手,颠转屁股便走了的。而这里却是黄公馆,是自己因以发迹的地方之一,又怎好乱发脾气?问了几次端菜出去的老张:席面上到底说些啥?老张说:“还不是啥子盛宣怀啦!端方啦!除了这些新闻,还有啥子话好说!”连老张都不自在,难道小王还高兴!

    岂止小王!老实说,连太太也是又高兴,又不高兴。

    太太高兴的,是被老爷说服之后,偕同老爷一齐来到小客厅,才逐一被介绍,才对客人牵着衣袖、拂着万福时,头一个葛寰中就大声地喧闹起来:“啊哟!我们的黄大嫂,真果名不虚传,真果天仙化人!……不是当面恭维的话,前两年敝内和小女就向我夸奖过了,说……”

    周宏道也抢着说:“我虽是初面,但是昨天从又三老弟口中,就知道黄大嫂是成都女界中一个最为开通的太太。今天一见,使我恍惚又回到东京了。”

    田老兄摸着新近才蓄起的两片尚未十分成形的八字须,笑道:“老周的话,真是比喻不伦!难道日本妇女就强得过黄大嫂吗?而且黄大嫂值得恭维的地方,岂止是开通而已哉!要说开通,现在女学生满街跑,可谓开通之极。但是,在我眼睛里,就没看见一个有黄大嫂这样风度的。”

    葛寰中一面在和黄太太应酬,回答着:“敝内小女都好,谢问!谢问!”一面也在回头取笑周宏道:“看来,宏道这位老童子,将来免不得仍会回到日本招驸马去的!其实日本女人也有她的好处,第一就是对人恭敬有礼,随便给你递样东西,也跪在地上……”

    田老兄哈哈笑道:“按照葛太尊的口气,好像不胜欣羡。然则葛太太之阃威凛凛,从可知矣!”

    虽然还有一个郝又三没有开口,但是黄太太在眼角眉梢间,却随时都感觉到他那含着微笑的眼光,很像两支可以射穿七札的利箭样,没有一瞬时不透进自己的肌肤,比起那天在少城公园永聚餐馆时,似乎还更放肆。黄太太虽然自幼便时常听见自己母亲对人夸口说,我的三个女儿,只有二姑娘真像一个花骨朵儿,看哪个有福气的男人来消受我的二姑娘!长大了,在出阁前,但凡亲戚看见了,也无一个不称赞龙二小姐是个美人胎子。说头是头,脚是脚。反而出嫁给黄澜生填房以后,这些好听的话一句也听不见了。又不好意思去问人:“我还好看吗?”久而久之,自己渐渐相信:生了儿女,当了妈妈,管了家务,劳了精神,自己准定有了变化。即不变丑,一定今不如昔。偶尔向自己丈夫试探着开个玩笑说:“我快三十岁的人,老了!照你们官宦家规矩,我替你讨个姨太太,好吗?”回答也只是:“莫胡说!我们黄家就没有这规矩!”现在一下子着人这么捧到云端里,尤其着郝又三这样不客气地眈视,她真有点高兴得不能自持,很想向黄澜生开怀大笑说:“噢!看呀!你好福气呀!享受着我这个花骨朵这么几年,你为啥不哼一声!”

    但是以她作为重心的气氛突然一下就更变了。

    倒还不只由于两个孩子飞跑出来。孩子出来,其实还增加了她的光辉。大家喜爱孩子,夸奖孩子,都说孩子像妈妈的多。这等于直接在凑合她。

    使黄太太最不高兴的,是上席不久,大家举起酒杯向男女主人道了谢,正热热闹闹要回敬女主人的酒时,郝达三同另外一个比较生一点的客姗姗而来。郝达三老气横秋,见了比他年纪小的人,不管男的女的,一概是眼角瞅人。原来生性如此,早已听葛太太母女说过了。甚至连他的二女香荃也曾向黄太太议论她的父亲光得罪人,说她的同学就由于讨厌他的态度,很难到她家里去走动。今天。因为儿子也在席上,他连眼角也不向黄太太瞅一眼了。另一个生客,是江津县举人高从龙,曾在云南署过两次县缺,据说受不了云南的瘴气,告病回川,钻到铁路公司当了一名文案老夫子。笔下不错,能诗能文,公事也熟。就只为人拘谨,拘谨到口不多言,耳不多听,眼更不多看。因为郝达三昨天请客有他,黄澜生邀请的是原席,今天下的请帖,打的知单,当然有他。人比较生,自难怪他像木偶样连筷子几乎都不举,要不每次黄澜生特特向他打着招呼的话。

    但也怪啰,像这样的木偶人,一谈到眼面前的铁路事情,他也居然张起口来!

    大概由于葛寰中照例向郝达三问了句:“达三哥,今天的会议有些什么重要事情?”于是气氛猛然一变,从此谈话的重心就不再是黄太太,木偶人也才这样参加了发言。

    郝达三放下杯筷道:“我把你前天所说的那段北京秘闻,告诉了大家了。”

    “唉!这怎么使得!达三哥,你这个人也太直率了。我不是说过,这是此中人语的秘闻,不可为外人道的吗?”

    但葛寰中的神气安静而和悦,并没有真正责怪人的样子。

    “放心!我并没有提说你的姓名。我借口说是星煌来信说的。其实小女香芸信中,确曾提及,只不过没有你说得那么详尽罢了。”

    北京秘闻?而又被郝达三特为拿到铁路公司重要会上去说,一定有价值。所以和川汉铁路没有丝毫关系的田老兄田伯行,以及现在还在专心致志准备地方自治这门课程讲义的周宏道,也大为发生了兴趣。连男主人在内,都一齐要求郝达三把在会上说过的重说一遍。

    郝达三却掉过头去对高从龙说道:“从龙兄也同着开过会,记性也好些,不妨讲一讲。”

    木偶人还是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连连拱手让道:“还是达翁讲的好。兄弟陪场在侧,诸多不悉,将来记述时,还待达翁指教哩。”

    他的头更低垂下去,两肩耸得更高,又瘦又长的脸上摆一条酒糟鼻子,活像一个猴狲。黄太太用眼角挂了他两眼,寻思:“还说是摸过印把子,坐过大堂的县大老爷啊!为啥样子这么卑鄙?……看来,澜生还有一些骨气。……唉!一桌人到底要算葛大哥强,官也大,气宇也轩昂。……脸上一点皱纹没有,谁能信他有四十四五岁的人?好像比葛大嫂还年轻些!……”

    这时郝达三已不疾不徐地讲了起来。一面接过老跟班高贵送上的广东鲨鱼皮壳水烟袋,偶尔抽一袋。

    “也算不得什么秘闻。只是现在才传到我们这里。北京方面若不闹到尽人皆知,怎么会被寰中老弟晓得呢?……好啰!好啰!就作为是你的独得之秘,那也只是使我们多多清楚一点儿这事情的源流罢了!……据说,这次川汉、粤汉铁路收归国有,才是这样搞起来的……”

    其实追溯起来,还应该从庚子年、也就是清朝光绪二十六年、公历的一九〇〇年说起才对。

    庚子年八国联军攻进北京。中国的绿营、满洲的八旗,因为武器不利、士气不振,跟随着组织不健全、领导无方法的义和团、红灯照溃败之后,当时号称排外顽固派头脑的慈禧太后赶紧挟着光绪皇帝由直隶、山西,逃跑到西安住了一个时期。等到第二年辛丑,由大学士李鸿章、庆亲王奕和各国订立了辱国条约十二条,并允许分期赔偿各国兵费纹银四百五十万万两。大队洋兵撤去,只在东交民巷驻了少数队伍。经过一段时期,北京秩序已经恢复,而后慈禧太后又才挟着光绪皇帝派头十足地回到紫禁城内重振她的威权。不过所受的这次打击却不轻,和四十年前,即咸丰十年、公历一八六〇年,英法两国联军攻进北京,火烧圆明园的那次打击比起来,起码也证明了慈禧太后的脑子的确被敲炸了,胆也吓破了。她原先那么憎恨厌恶洋人,现在竟变得异样地恭顺,异样地谄媚起来。只求洋人能够帮助她把江山稳定,容许她仍然压在四万万同胞头上,她对于洋人的需要,不但有求必应,甚至还供过于求。这样,洋人乐得有一个听话的大管家。这样,她也假装成一个维新图存的女主,许多新政,比如粤汉、川汉两条重要铁路,也居然得到她用光绪皇帝的名义批准了两广总督岑春煊、两湖总督张之洞、四川总督锡良的奏请,由人民自己筹款建筑。因为开始筹款的对象是商人,所以叫商办。

    但是政治并没有丝毫改进的气息,政体还是君主专制。军机处和六部堂官的名额虽然奉行着祖宗定下的制度,满汉各占一半,其实实际权柄谁不知操在一伙亲贵和太监手上?亲贵的头子是庆亲王奕,太监的头子是总管李莲英。而一日万机的慈禧太后哩,除了巴结洋人,请什么公使夫人、教会师母吃洋点心,请什么美国女士画像,表示她确在趋新之外,便长年累月住在颐和园里,以颐养天和。同时因为要恢复庚子年被洋人把深宫禁苑里的许多蓄积起来的珍宝抢得罄尽缘故,便公然伸出手来向京内京外官吏们要钱。谁报效得多,谁的官就升得快、升得大,并且容许取偿于人民的钱也格外多。当然啰,草上之风必偃,这一偃就把中国偃成了一个公开贪污的罪恶渊薮,经历半个多世纪,到人民取得了政权以后,才把这历史积垢洗涤干净。

    当时的中国号称东亚病夫。分析起来,一丝不错。内症哩,五痨七伤,外感哩,风寒暑湿还兼跌打损伤。但人民偏要生活,也不服输。他们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没过过这样倒死不活的日子!以前嘛,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别的不说,就是讨口叫化也容易过日子,一天随便也可讨上三餐饱饭,两文制钱到鸡毛店去睡一宿安逸觉。一年四季,只要不是诸事不宜的黑道日,哪条街,哪个乡场,哪处村庄,不办几件红白喜事?到时候,走到大门口说几句好听话,立刻鸡鸭鱼肉便大盆大盆端出来吃;虽说是剩八碗,到底算油大呀!遇着贤惠主人家,还有几斗碗土老酒或者壶把烧刀子喝哩。自从庚子年洋人打败了义和团、红灯照,打败了马军门的甘肃回兵,世道就变啦。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歪,不管是我们的什么东西,看上了就要,不给哩不行。依我们的脾气嘛,还是照从前打教堂样,大家破住拿几条人命抵住,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想来洋人们也才有点畏惧。可是如今又不同啰,皇帝家怕洋人,官家怕洋人,吃粮的、当公事的全怕洋人。从前读书人和城里绅粮们还替我们说几句公道话,也肯出头给我们撑一下腰杆,自从开了洋学堂,读书人也不像从前读四书五经的样子,也跟着西太后、李鸿章那班怕洋人的人学坏了。口头是胡说八道,把一些洋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又夸洋人富,又夸洋人强。洋人富吗?要是富,那又为什么要来中国做生意?专门赚我们的钱?不要他们做生意,还带起洋丘八儿来抢?强吗?要不是依仗着几尊开花炮,几条火轮船,叫他们光用刀矛来和我们拼吧!那,才看得出哪个当真强,哪个当真弱!总而言之,现在这种倒死不活的日子,都是洋人搞成的。

    当然,比较开通的知识分子,看法与说法既和一般人民不同,自己中间也发生出分歧。一派是激进而富有革命性的,认为中国之所以积弱,诚然由于列强的侵凌,而列强之侵凌,却又由于清朝政府的昏庸顽固。清朝从满洲入关主政,本不算黄帝子孙,当然不会希望以汉人为主体的中国富强起来。所以我们要救亡图存,简单不过的方法,只有学一七八九年法兰西大革命和比较晚近的希腊革命。法兰西革命,推翻专制,建立共和;希腊革命,撵走异族,独立自主。说起来真太切合中国目前的情形了。因此,自庚子以后,排满自主便成为革命志士的目的。到了后来,孙中山汇集各型各类革命派别而为一个统一的同盟会时,便精炼出十六字的口号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后两句,懂得的人不算多,不过有了前两句,也足够给不安本分的小伙子们指出一个努力的方向。

    也有主张缓进的温和改良派。他们害怕法兰西大革命时候的恐怖情况。借口说中国情形不同,流血的革命来不得,那会太伤元气,甚至引起列强瓜分。他们认为像一八六一年意大利和平统一的办法很好,既合乎孔孟的“大一统”“定于一”的道理,而又轻轻松松地跻于富强。他们最向往的是意大利三杰中的加富尔,其次是加里波的,最后才齿及于共和派的玛志尼。他们梦想着要把光绪皇帝推为一八六一年的意大利国王爱麦虞限第二。但大权却掌握在慈禧太后手上,他们只好把慈禧太后派为当时英国的女主维多利亚。可惜的是这位东方维多利亚偏偏把戊戌政变的仇恨死记在心,不管他们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一直到死,依然把他们当作激烈的革命党在看待。说是“宁可亡给外人,断不能亡给这班家奴!”

    既是把外人当作了靠山,把亡国当作了归宿,所以在朝廷上下最为活动的,便是洋务派了。洋务派并不完全是维新派,只管也在提倡实业,开办学堂,但是并没有一定的宗旨,也不一定为了国家人民。只是说东洋有这样,我们该有,西洋有那样,我们该有;而且还随时胆战心惊地说,外国人说的要这样才对,谁能不这样呢?因此,外国乐意说,中国似乎应该是个君主立宪国。中国不应该闹到革命,革命流血,太不人道,也不文明,连我们都厌恶这样做。所以在庚子之后第五年上,才有旨派载泽、徐世昌、戴鸿慈、端方、绍英五个满汉大臣出洋考察宪政的创举;在第六年上,才有宣示预备立宪的奇闻;在第八年上,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快要先后病死时,才有庆亲王奕把拟了三年之久的宪法大纲二十三条进呈御览的表演。到了宣统元年,也就是庚子以后的第九年,政治舞台上换了几个主角,看来好像有点更新气象。两年不到,公然上谕各省设立咨议局,公然上谕北京创办资政院,公然上谕立宪预备期限为九年。从进度上说,当然比前八年快了些,但是从作风上研究,还不是和过去的主角一样,表面上一套,骨子里又是一套?说穿了,依然是敷衍场面,依然在努力图“亡”。

    对于清朝政府的做法,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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