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歌仰首,海天之上,突然展开一幅画卷,那是嶙峋山崖,明月西沉,淡金衣袍的男子立于崖巅,微笑对那少年打扮的女子道:“人生最得意处,莫过于享受这般坠落之美。”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这一刻万灵沉寂,聆听琴箫相合而心事尽诉。
他自小生长于南闵山谷,虽懂水性,却并不算十分精通,而这次围捕,却抽调了焰城本地的凰盟中人,这些在水边长大的下属,早早被精明的祁繁选练了水中阵法,在水中发同陆地,分波逐浪,灵活如鱼,所以明明武功和水镜尘相关甚远,居然也利用地势和阵法,困住了他好一阵子,给秦长歌争取了时间。
身后传来气流的涌动声,无声无息的接近,随即四周敌人齐齐抬手,各自吞了一个药丸。
轻盈绵邈的琴音,低徊宛转,柔而不弱,在波浪迭起四散殷红的水面飘散开来,再缓缓传入静默聆听的人耳中。
自前方白渊座船船舱内传出。
白渊笑至无声,胸膛上的鲜血却已渐渐凝结,其实柳挽岚攻击极准,正中前心,这个纤纤娇弱的女子,之所以认得人身要害,还是他为了她的安全,亲自手把手教她的。
我们都是红尘逆旅中挣扎的男女,坠落在命运森凉的棋局里。
这般一想,寒意便流了全身,他看着白渊,就像看见一条盘踞阴暗之中,代表惑昧的神兽魍狐。
不用看也知道这东西不能沾的。
这个人……居然也会死。
滚倒地下的司空痕霍然回首,颤声道:“挽岚地告别……她在向谁告别……啊不不是我……她不成了……不,不!”
借你小命一用。
然而谁生命的大旗,即将永久降落,再无升起之日?
白渊葬于海渊,水三死于水中。
舟船开始缓缓下沉,水镜尘临去前那一剑,将船捣穿,水渐渐漫了进来,整座船即将沉入这异国海水之中。
明明前方不远,就是可以靠岸的港口,可是却如隔天涯,难以企及。
水镜尘涉水而战,掌中气剑光芒吞吐,每次将要捅穿某个敌人,对方便游鱼般的躲开去,利用水的流动性,身法比在平地上快速许多。
水镜尘心里一沉——这该死的怪鱼,终究害自己迟了一步。
不待司空痕回答,冷笑一声,秦长歌第三次举起弩箭,平端向着白渊的船舱。
对寻常武林高手来说那缝隙根本无法攻破,看在水镜尘这种天下有数的高手眼里,却等于一个巨大的出口。
小舟上秦长歌霍然抬首,立刻身化流光,掌中长剑白练飞卷,自下而上直直袭向半空中白渊前心。
他爱她,所以毁了她,这段时日的千里辗转,纵使重病缠身,她却并没有失去思考之能,当那么一个深冷的彻悟逼近来,她亦情何以堪?
乾元六年三月十二,东燕国师白渊于离海支流之上为情所陷,中剑沉海。
秦长歌突然抡起司空痕的身子,半空里迎上霹雳子!
“啊!”
而此刻,沧海之上,姓水却水性不佳的自己眼见海岸在即,却被那人那鱼绊住无法再进一步。
他掌中白光一闪,划气成舟,在脚下铺延成了薄薄的一片,分水破浪,直向不远外水岸边一艘船奔去。
他滚倒的那一刻已经被偷梁换柱,而白渊隔着船舷,是不可能看见秦长歌脚下的动作的。
秦长歌要的,就是在女王面前,“杀”了她最爱的人。
然而他还是慢慢凑近那女子,那般凄凉的希冀……她的最后一句话,他想听……再不听,此生也将再无机会……
水镜尘长啸一声拔身而起,然而身下那一片海水刹那间便成了深紫之色,凝而不散,并且随着他脚下光剑移动而移动,始终盘旋在他身周一丈方圆。
如同有人轻轻抽了一下腿筋,腿下一软,水镜尘大惊——身边明明没有任何人!
“秦长歌,你很开心么?”
脚下突然一麻。
非对秦长歌、对西梁局势、对西梁高层相互之间利益关系了解掌控到非常透彻的程度,是不能布出这样的局来的。
她一生的最后一句话,会是什么?
白渊疼痛的看着她,慢慢俯下身去。
然而他突然放开了手。
心底隐隐生了焦躁,水镜尘微微回首看着那沉没的船——白渊已经死了吧?
小妹哭倒在地,他最后看她一眼,抽身而去。
然而白渊只是淡淡一笑,问他,“水老先生遗体可安置妥当?”
血光飞溅,那人吭也吭仰身栽倒,身下一片碧蓝的海水顿时鲜红,那群一直跟随水镜尘脚下的怪鱼立刻疯狂的扑过来,挤挤挨挨如蛇般绞在一起,拼命撕咬着那人的尸体,却因为滑腻的水靠而无法下口。
水镜尘划船加快,白渊一返身,进了船舱,大约是想好好护在女王身边。
黑发金衣,消失不见。
耳边风声烈烈,宛如父亲的叹息,水镜尘一剑拨开前方刺来的分水刺,剑光一涨,那人胸腹破裂落入水中……突然想起父亲大开的胸腹,那夜烛火之下自己轻轻捧出他的内脏……水家老家主,死得尸首不全。
立于轻舟上的秦长歌陶醉的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欣赏的姿势,“地面上我不是你对手,用什么花招都未必困得住神通非凡的水三公子,但是现在,我累也累死你。”
白渊踉跄一步,如同再次被重击,撞上船舷,束发的发带被勾住,白渊霍然一甩头,淡金发带悠然飘开,满头黑发飞扬而起,遮住了这一刻他痛极崩溃的眼神。
……原本可以永永远远的守下去,却因为他贪心的想要得到更多,最终全部失去,如同此刻胸膛中流出的鲜血,一旦奔逝,永不可追。
然而那笑声,笑到最后,竟至完全没有了声息。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终至烧手。
连同那些永生纠缠的爱恨,一世追随的疯狂,倾灭繁华的痴心,孤注一掷的毁灭。
两船之间,半空里炸开人体,一刹间爆开艳红淋漓的血色之花,黑烟滚滚里,碎肉和白骨如千万瓣绽开的花丝般四散激飞,掠出深红的轨迹,随即纷纷坠落深蓝海水,漫天里下了场血肉雨。
司空痕突然向秦长歌扑了过去,一把搡开她手中弓弩,霹雳子铮的一声弹射上天,划出一道笔直的黑线落入水中,再次炸翻了一堆鱼。
最终凰盟护卫只在水下捞到了一件披风,那浅紫披风在深蓝的海水中悠悠飘荡,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人,然而也只是一件她的衣服而已。
白渊。
心里,忽然起了丈夫生不逢时的苍凉,一生里壮心不改,却总在为人所制;水家圣人光芒万丈,却不敌白国师反头风云;重建猗兰历尽艰辛,到头来却很可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谁告诉父亲的?
隐约间突然想起,水家先祖密室棺木下有采莒剑法石刻这件事,水家子弟以前无人知晓,父亲是怎么知道的?
长剑没入抱着柳挽岚的白渊前胸,穿出一个血雨纷飞的洞,秦长歌并不撤剑,连人带剑直撞过去,巨大的充满仇恨的撞击力,将白渊身子穿在剑上带得向后飞起,离开柳挽岚下落的身子,咚的一声撞到船身。
琴音突起。
前方就是浅水,洁白的沙滩一线铺开,水镜尘的微笑也洁白纯净,圣洁如莲。
那人鲜血落了几滴在擦身而过的水镜尘身上,水镜尘头也不回的前滑,阵法已破,前方就是沙滩,只要上岸,不再受水中无法发挥的影响,他便可以脱身而去,从此再不受任何挟制。
水镜尘立即振袖,将那鱼远远甩了出去,甩的时候觉得手臂又是一麻,细看却没有伤口,他皱眉看着衣袖,突然想起先前出来时,将原先放在玉盒里采莒剑谱匆匆装进袖囊,刚才又沾上鲜血,隐隐想起父亲曾对自己说过,没有经过培养和唤醒的尸虫不是随时都会染上人身的,但是遇上鲜血,却是大毒,中者浑不自知,而体气异常,但那异常也不是人能闻得见的,却对海中异兽别有吸引——难道,难道……自己一直在找却没找到的尸虫,并不在父亲的尸体内,却在那剑谱上?
海风突然静了静,层云突然低了低,鸥鸟无声自水面掠过,激起月华般粼粼的波光,波涛心头,绵延无际的水岸在即。
然后转头,向着白渊,冷笑着举起装上霹雳子的弓弩。
衣袖间似有若无一层淡淡粉色烟雾瞬间消逝,清艳宛如桃花瘴。
他俯视秦长歌,最后淡淡展开一抹笑容。
一路上的荆棘,扎刺于人身隐伏不发,直到此刻方才汹涌而来。
她指甲紧紧扣着甲板,慢慢:“……你灭我国、杀我军、现在、又害死了痕……我……报仇……”
那一眼是最后一眼,他心中当时已清楚的明白,却依旧将她攥紧的袍角划开,给了她一个悠悠落地的结局。
于是有诡镇之战,于是有焰城接应。
出现的是捂着胸口摇摇晃晃的白渊,他指间鲜血奔流,将一身淡金衣袍尽染。
秦长歌一脚将他踢开,重重撞在船舷上,司空痕一仰首,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软瘫在地,被晃荡的船身一摇,滚到了秦长歌脚下。
染过佳人香泽,遮过佳人玉肌,从此再也不能接触佳人体肤的,遗物。
海风流荡,柳挽岚抱着白渊,翻翻滚滚着落下去。
那一刻抓裂的,不仅是血肉,更是白渊多年深情的守护,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情分缘系。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聚时,果报还自受……
司空痕大喝一声,一把拽住秦长歌的靴子,用脑袋向她腿上一撞。
哗啦水声连响,水岸之边,秦长歌早先埋伏待用的精通水性的凰盟护卫分浪而出,黑色水靠的身体游鱼般在水中一转,已经齐齐包围了水镜尘。
又是明媚的一日啊——如此灿烂却又如此黯淡。
那女子低低咳嗽,始终不曾抬头,伏身的甲板之上,有淡淡的粉红的血水洇开去。
他因此心生寒悚,不敢背离白渊,毕竟他的事业,确实也得他之助,白渊这人,对敌人狠,对朋友却一向不错的。
白渊当时对他一笑,轻描淡写,“杀个人。”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万事云烟忽过,英杰终遭末路,这可怖的命运,是从什么时辰开始,讥嘲了自己父子的贪欲,布下了那般险恶的局?自己那般茫然堕入却不自知,这些年的努力和雄心,到头来却是为自己掘了墓地,那些弃情绝义的挣扎,最终却将自己推入死亡的眠床。
幽黑狂乱,宛如烈火深渊的眼神突然一凝,白渊目光里的火刹那聚拢了来,化为两盏幽碧的灯,灼灼的盯着柳挽岚,“那你……以前……有没有爱过我?”
白渊是怎么知道那些深藏在城府深沉的贵人心中的隐秘的?
秦长歌厉叱:“给我拦!”
一人的身子歪了歪,瞬间滑了过去,只是这一歪便够了,水镜尘御剑而起身形一侧,已经流云般的越过那人身侧,顺手反手一剑,捅入那人后心。
一直在亲自掌舵的水镜尘霍然而起,回身匆忙一瞥间面色大变,然而竟不再过去,而是横剑一甩飘身而起,直直向前方水面掠去。
他不是不犹豫的,如今局势已经不同了,西梁气焰正烈,气势雄大,得罪狠了,难保不会导致他费尽苦心新建的猗兰再次被毁。
眼前突然一阵明光飞越,逼射过来,水镜尘仰首,看见天际朝阳渐起,将晨雾渐渐烧化,化为一片灿烂的金光,金光尽处,层云尽染,起了一片妖艳灼烈却又层次分明的红,水面上掠过一道锦带般的玫红色耀目光波,从万顷烟波尽头一直延伸到脚下。
碧水茫茫,司空痕扑倒水中,他并没有死,被抡起砸上霹雳子的,只是先前秦长歌抓获的一个俘虏而已。
而秦长歌那边早已在爆炸的那一刻已经放下小舟,秦长歌飞燕般点过小舟,直扑已经停下来的白渊座船。
一俯首,却看见一条状如黑蛇,却比蛇身粗了些的长形怪鱼,从他足下窜出,滑腻的身子一弹一跳间便到了他膝盖,粗长的尾巴一甩,突然就甩上了他的衣袖,随即便试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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