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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扮青衣巧压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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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祇画娥眉便可怜,涂鸦识字岂能传。

    须知才子凌云气,吐出蓬莱五色莲。

    燕白颔写完,早有侍妾取饼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微笑一笑道:“诗虽好,祇是太自誉了些。”因拈起笔来,全不思索,就和了一首,叫侍儿送了过来。燕白颔展开一看,祇见上写着:

    一时才调一时怜,千古文章千古传。

    慢道文章男子事,而今已属女青莲。

    燕白颔看了不觉吐舌道:“好美才,好美才!怎这等敏捷。”因立起身来,重新深深作一个揖道:“我学生失敬了。”那青衣女子也起身还礼道:“先生请尊重。俚句应酬,何足垂誉。请问先生还有佳作赐教么?”燕白颔道:“既蒙不鄙,还要献丑,以抒鄙怀。”因又题诗一首道:

    爨下风光天下怜,心中情事眼中传。

    河洲若许操舟往,愿剖华峰千丈莲。

    燕白颔写完,侍妾又取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又笑一笑道:“先生何反浅而言深!”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儿仍送到燕白颔面前。燕白颔再展开一看,祇见上写道:

    思云想月总虚怜,天上人间信怎传?

    欲为玄霜求玉杵,须从御座撤金莲。

    燕白颔看了不胜大异道:“芳姝如此仙才,自是金屋娉婷,怎么沉埋於朱门记室,吾所不解。”那青衣女子道:“先生既以才人自负,要来与小姐争衡。理宜千言不屈,万言不休。怎见了贱妾两首微词,便大惊小敝?何江淹才尽之易,而子建七步之外,无余地也!”燕白颔道:“美人见哂固当,但学生来见小姐之意,原为景仰小姐之才,非慕富贵高名者也。今见捉刀,英雄不识,必欲叙魏公雅望,此无目者也。学生虽微才,不足比数。然沉酣时艺,亦已深矣!未闻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余复有沧海。才美至於记室,亦才美中之泰山沧海矣,岂更有过者?乃即所传小姐才美高名,或比记室才美之高也!”因又题诗一首道:

    非是才穷甘乞怜,美人词调果堪传。

    既能根底成佳藕,何不枝头常见莲。

    燕白颔写完,又有侍妾取去。那青衣女子看了又看,因说道:“先生佳作末语,寓意委婉,用情深切,实东坡、太白一流人。自须尊重,不要差了念头。”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儿送过来。燕白颔接在手中一看,祇见上写:

    春光到眼便生怜,那得东风日夜传。

    一朵桃花一朵杏,须知不是并头莲。

    燕白颔看了,默然半晌,忽歎息道:“天祇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那女子隐隐听见,问道:“此先生所吟么?”燕白颔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那女子又不好问,祇说道:“妾奉小姐之命请教,不知还有甚么见教么?”燕白颔道:“记室之美已侥幸睹矣,记室之才已得教矣,记室之严亦已闻命矣,再以浮词相请,未免获罪。”青衣女子道:“先生既无所命,贱妾告辞。敢再申一言,以代小姐之请。”因又拈笔舒纸,题诗一首,叫侍儿送与燕白颔。因就起身道:“先生请慢看,贱妾要复小姐之命,不敢久留矣!”遂带了侍妾一鬨而去。燕白颔看了,恍然如有所失。獃了半晌,再将那诗一看,祇见又写着:

    才为人瑞要人怜,莫诋花枝倩蝶传。

    脂粉虽然污颜色,何曾污及墨池莲。

    燕白颔看完,因连声歎息道:“天地既以山川秀气尽岸美人,却又生我辈男子何用!前日题庵壁诗说『脂粉无端污墨池』,她今日毕竟题诗表白。我想她慧心之灵,文章之利,针锋相对,绝不放半分之空,真足使人爱杀。”又想道:“小姐既有病,不肯轻易见我,决没个又见老平之理。难道又有一个记室如方纔美人的与他对考?若遇着一个无才的记室,便是她的造化。”

    祇管坐在亭上癡癡獃想,早有引他进来的两个家人说道:“相公坐在此没甚事了,请出去罢,祇怕老爷还在厅上候着哩!”燕白颔听见说老爷还在厅上候着,心下獃了一獃道:“进来时何等兴头,连小姐还思量压倒。如今一个侍妾记室也奈何她不得,有甚脸嘴出去见人。”祇管沉吟不走,当不得两个家人催促,祇得随他出来。正是:

    眼阔眉扬满面春,头垂肩嚲便无神。

    祇思漫索花枝笑,不料花枝反笑人。

    按下燕白颔随着两个家人出来不题。

    且说平如衡随着两个家人到西花园来,将到亭子边,早望见亭子上许多侍妾,围绕着一个十五六岁女子,花枝般的据了一张书案坐在里面。平如衡祇认做小姐,因闻得普惠和尚说她为人厉害,便不敢十分仰视。因低着头走进亭子中,朝着那女人深深一揖道:“学生钱横,洛阳人氏,久闻小姐芳名,如春雷满耳。今幸有缘,得拜谒庭下,愿竭菲才,求小姐赐教。”一面说,一面祇管低头作揖不起。那女子含笑道:“钱先生请尊重,贱妾不是小姐。”

    平如衡听见说不是小姐,忙抬头起来一看,祇见那女子生得花嫣柳媚,犹如仙子一般。暗想道:“这样标致,哪有不是小姐之理,祇是穿着青衣打扮,如侍儿模样。”因问道:“你既不是小姐,却是何人?”那女子启朱脣,开玉齿,娇滴滴应道:“贱妾不是小姐,乃小姐掌书记的侍妾。”平如衡道:“你既是侍妾,何假作小姐取笑於我?”那女子道:“贱妾何曾假作小姐,取笑先生,先生误认作小姐,自取笑耳!”平如衡道:“这也罢了,祇是小姐为何不出来?”那女子道:“小姐虽一女子,然体位尊严。就是天子徵召三次,也祇有一次入朝。王侯公卿到门求见,也须三番五次,方得一接。先生今日纔来,怎么这等性急,就思量要见小姐。就是贱妾出来相接,也是我家太师爷好意,爱先生青年有才,与小姐说了,故有是命。”

    平如衡听了许多说话,满腔盛气,先挫了一半。因说道:“不是学生性急,祇是既蒙太师好意,小姐许考,小姐若不出来,却与谁人比试?”那女子道:“贱妾出来相接者,正欲代小姐之劳耳!”平如衡笑道:“比试是要做诗做文,你一个书记侍女,如何代得?”那女子道:“先生请试一试看。”平如衡道:“不必试,还是请小姐出来为妙。”那女子道:“小姐掌书记的侍妾,有上中下三等十二人,列成次第。贱妾下等,考不过,然后中等出来;中等考不过,然后上等出来;上等再考不过,那时方请先生到玉尺楼与小姐相见。此时要见小姐,还尚早。”

    平如衡听了道:“原来有许多琐碎,这也不难,祇费我多做两首诗耳!也罢,就先与你考一考。”那女子将手一举道:“既要考,请坐了。”平如衡回头一看,祇见东半边也设下一张书案坐席,纸墨笔砚俱全。因走去坐下,取笔在手说道:“我已晓得你小姐不出来的意思了,无非是藏拙。”遂信笔题诗一首道:

    名可虚张才怎虚,深闺深处好藏珠。

    若教并立诗坛上,除却娥眉恐不如。

    平如衡题完自读了一遍,因叫众侍儿道:“可取了去看,若是读不出,待我读与你听。”侍儿果取了递与那女子。那女子看了一遍,也不做一声,祇拈起笔来轻轻一扫,早已和完一首,命侍儿送来。

    平如衡正低头沉想自己诗中之妙,忽抬头见诗送到面前,还祇认作是他的原诗看不出,又送了来。因笑说道:“我就说你未必读得出,拿来待我读与你听。”及展开看时,却是那女子的和韵。早喫了惊道:“怎么倒和完了!大奇,大奇!”因细细读去,祇见上写道:

    心要虚兮腹莫虚,探珠奇异探骊珠。

    漫思王母瑶池奏,一曲双成如不如?

    平如衡看完,满心欢喜,喜到极处意忘了情。因拍案大叫道:“奇才,奇才!我平如衡今日方遇一劲敌矣!”那女子听见惊问道:“闻先生尊姓钱,为何又称平如衡,莫非有两姓么?”平如衡见问,方知失言,因胡赖道:“哪个说平如衡,我说的是钱横,想是你错听了。”那女子道:“错听也罢,祇是贱妾下等书记,怎敢称个劲敌!”平如衡道:“你不要哄我,你不是下等,待我与你讲和罢,再请教一首。”因又磨墨濡毫,题诗一首道:

    千秋白雪调非虚,万斛倾来字字珠。

    红让桃花青让柳,平分春色意何如?

    平如衡题完,双手捧了,叫侍儿送去道:“请教,请教。”那女子接了一看,但微微含笑,也不做一声,祇提起笔来和韵相答。平如衡远远看见那女子挥洒如飞,便连声称讚道:“罢了,罢了。女子中有如此敏才,吾辈男子要羞死矣!”说不了,诗已写完送到面前。因朗朗读道:

    才情无假学无虚,鱼目何尝敢混珠。

    色到娥眉终不让,居才谁是蔺相如?

    平如衡读完,因歎一口气道:“我钱横来意,原欲求小姐,以争才子之高名。不料遇着一个书记,尚不肯少逊,何况小姐!见前日在接引庵壁上题诗,甚是狂妄。今日当谢过矣。”因又拈笔题诗一首道:

    一片深心恨不虚,一双明眼愧无珠。

    玄黄妄想裳公子,笑杀青衣也不如。

    平如衡题完,侍儿取了与那女子看。那女子看完,方笑说道:“先生何前倨而后恭!”因又和诗一首道:

    人情有实岂无虚,游戏风流盘走珠。

    到底文章同一脉,有谁不及有谁如?

    那女子写完,命侍儿送了过来。平如衡接在手中,细读一遍,因说道:“古人高才,还须七步。今才人落笔便成,又胜古人多矣!我钱横虽承开慰,独不愧於心乎!”遂立起身来辞谢道:“烦致谢小姐,请归读十年,再来领教。”因欲走出,那女子道:“先生既要行,贱妾还有一言奉赠。”遂又题诗一首,遂与平如衡。平如衡已走出亭外,接来一看,祇见上写着:

    论才须是此心虚,莫认鲛人便有珠。

    旧日凤凰池固在,而今已属女相如。

    平如衡读完,知是讥诮他前日题壁之妄,便也不答,竟笼在袖中,闷闷的走了出来。刚走到穿堂背后分路的所在,祇见燕白颔也从东边走了出来。二人撞见,彼此颜色有异,皆喫了一惊。祇因这一惊,有分教: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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