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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有了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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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四维先生这番高兴,倒不是白费的。他在十分的诚意之下,把那三位银行家邀到街上一爿小馆子里去招待。而且,听了太太的话,约着李、石、吴三位邻居作陪。李南泉本来是不愿赴约的。无奈袁太太是亲自出马,三顾茅庐,带说带笑,又带鞠躬。弄得李南泉实在抹不下这面子,只得随着去了。在席上,对于袁家之殷勤招待财神爷,诚如吴春圃所料,为了钱,做出这些手脚,大家并不以为奇怪。倒是石正山今天也坦然赴约,李南泉觉得稀奇。他谈笑自若,好像家里就没有弄过那桃色纠纷似的。袁先生这顿饭,在这乡镇上而论,总算是头等的酒席,除了有肉有鸡,而且有鱼,重庆这地方,虽然有两条江,水太急,藏不住鱼,乡下又很少塘堰,也不产鱼。倒是在冬季以后,各田里关着水,留到春季栽秧。水田里有些二三寸长的小鲫鱼产生。到了夏天,各田里全长着庄稼,虽然水大,反是鱼荒,在这个时候,能办出一碗鱼来待客,那是十分恭敬的事。李南泉吃着豆瓣鲫鱼,就回想到前几天他们家送礼的干鱼头来。觉着袁四维这个鱼钩撒下去,一定要开始钓大鱼。可是他作主人翁的在席上,始终只谈些风土人情及天下大事,任何房子问题,他都没有谈到。吃饭以后,袁四维又招待三位银行家到一家上等旅馆去下榻。李、石、吴三位陪客,自然不必再奉陪,三人同路走回山村。在路上走着,石正山却是忍俊不禁,先打了一个哈哈,然后问道:“李兄,我那位夫人曾到你府上去麻烦过吧?实在是无聊得很。”

    李南泉根本就不愿问人家这种事,既是他说出来了,却不能阻止人家自己说,而况他还是反问过来的。这就轻描淡写地向他笑了一笑道:“你夫人和奚太太十分友好,每日有往返。她经过我家门口的时候,总是很客气地和我们打招呼。她也许和内人谈了谈。不过我们对于府上的事,并没有怎样的介意。”石正山笑道:“不用说,我也知道她会作那恶意的宣传。不过女人永远是女人,嫉妒,猜疑,狭小,那是大多数的个性。”李南泉向他一抱拳头笑道:“老兄,你声音说得小一点罢。你对女性这样侮辱在轻的一方面说,你是反动;在重的一方面说,你简直要造反。”石正山道:“实在是压迫得太厉害了,不造反怎么办呢?”吴春圃道:“我也不同意石先生的看法。女性端正大方,以及聪明伶俐而又能忍辱负重的,那也多得很。不必远说我们眼面前就有。”李南泉很怕他直率地说出石小青来,只管向他以目示意,同时,就把话锋扯开来,对他道:“我们眼前放着一个问题,并没有解决。就是我们今天,无缘无故,扰了袁先生一顿,将来我们怎样还他的礼呢?”石正山很自然地笑道:“那不用你费心,你就是不打算还礼,人家也不会放过你。大概远则一星期,近则三两日,我们还礼的机会就要来了。”他们是这样地闲谈着,并没有瞻前顾后,后面有人插言道“假如我请各位吃一顿,各位是不是在两三天之内就会还礼?”大家回头看时,正是那位奚太太。她今天穿着一身印着大彩色蝴蝶的杏黄绸长衫,新烫的头发因为头发不多,薄薄地堆在头顶上,右边鬓角下,插了一朵茉莉球。

    那人听说有钱,脸上的颜色,稍微好看一点,这就两手扶了扁担,向李南泉望着,问道:“你说,给我好多钱嘛?”李南泉道:“这位太太,已经说了,给你半个工。”他手扶了扁担,又掉转头去,答复了三个字:“不得干。”李南泉苦笑了一笑道:“谁让我没有气力呢?就是一个工罢。”那人听说一个工,这又回转身站住了脚,向李南泉道:“是吗?你把钱拿来嘛。”李南泉笑道:“这还要先给吗?”他道:“我又不认得你。你要是逃了,我找哪个要钱?”李南泉笑道:“这位大哥,你也太老实了。你以为我为了要赖你那几个力钱把整担米都牺牲吗?你没有想到我那两斗米挑在你肩上,那是个抵押品。”那人也想转来了,便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我先和你担回家,到了你家里,怕你不给钱。”李南泉笑着,叹了口气,也没有多说。看着他挑起了两只布袋,也就跟着他后面走了去。倒是这位力夫把话提醒了他,假如他逃了,那又怎么办?在放开大步之时,也来不及和袁太太多为道谢,只是连连点了几点头。这个力夫,倒是和他先前的态度相反。他不但愿意挑这两袋米,而且走得非常快,只看扁担上挂着的两个袋子,先后闪动起来,就可以知道他落脚的速度。李南泉跟在他后面,也不作声,只是跟了他的脚步下着自己的脚步,一口气跑了两三里路,是个大小路交岔的地点。那力夫奔到了这里,回头看了一看。他是向右边掉转头来的,李南泉闪在路的左边,他并没有看到,便哈哈了一声道:“这个老头,我把他逃脱了。杂伙儿的,格老子倒拐朝小路走了。”

    这虫子叮咬以后,还是无药可治,只得找点热水洗擦,可以稍微止痒而已。李先生被咬以后,也是这样办理的。他这就不敢在屋子里呆坐了,在走廊上背了两手,来回地走着。他家佣人王嫂悄悄地走到他身边,脸上带了几分笑容,轻轻地道:“先生,我们家的米没有了。”李南泉道:“够今天晚上吃的吗?”王嫂道:“今天消夜够吃的。明天上午就不行了。”李南泉皱了眉道:“米需用得这样的急,太太在事先倒不告诉我一声。”王嫂道:“太太根本没有看米缸,朗个晓得?”李南泉道:“你也不告诉她。”王嫂笑道:“不告诉她,是要先生拿钱买米,告诉她,还是要先生拿钱买米。”李南泉道:“话虽说如此,她知道了家中无米,也许今天不去打牌了。”王嫂笑道:“打牌的人嘛,也输不到一斗米。”李南泉道:“你们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我也无法给你说清这些理由。好罢,我去想法子,明天一大早,我去赶场,买一斗米回来。”王嫂道:“到界石场买米,那是米市嘛,合算得多咯。那里斗大。一斗米多四五斤。又要相因好几块钱。不过买一斗米,来回走三十里路,还是不值得,最好多买两斗,叫个人担回来。”李南泉昂头望着天出了一会神。王嫂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也就不多说了。他还是在继续地望了青天上的片片白云,只管出神。那白云成堆地叠在西边天角,去山顶不远,正好像江南农人用的米囤子,堆着无数竹囤子的米,那云层层向上涌着,也正像农家囤子里的米层层向上堆叠。不过看着看着,就不像半囤子了,光像个大狮子,后来又像几个魔鬼打架。

    这样的环境,让孤单走路的人,多少感到一点安慰。李南泉继续打起精神走,路上也就渐渐遇到了赶场的人。在一个小山脚下,远远地听到一阵哄哄的人声,由树林子里出来。同时,那树林子里,也就露出了许多屋角。渐渐走近,在树林子里露出了墙垣。穿过树林,便是个市集的街口,所见情形立刻两样。挑担负筐的乡下人,纷纷来往。川东的乡镇,大概是一个型的:在山坡或高地上,建筑一条随时有石级的街道。那街道石板铺地,四五尺宽,两边屋檐相接。在街的中段,就有个大瓦棚子罩着。大晴天,这棚下也是阴暗暗的,阴雨天那就更不必提了。凡是这种市集,都是为农村预备的。满街列着的摊贩,输入的,都是农村的必需品,输出的第一就是米。第二是木炭。那米箩和米筐子,连接地在街上陈列着。同时,让李先生有个新发现,就是不少穿中山服的男子,和穿着摩登衣服烫了头发的妇女,也在这里买米。而他们说话,都是外地口音,那不用提,正是抱着同一志趣来买便宜粮食的。李南泉心里想着,利之所在,人争趋之,这倒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了。问了几处大米的价目,自己所带的钱,买两斗还有富余。过了秤,每斗也的确是比平常多出四五斤米。他想着,这远地来了,这个便宜,决不可失去‘并没有考虑,就买了两斗米。自己原带了两只布袋来,将米盛上了,将手提提口袋,这才让他感到了困难。两大斗米,有九十市斤,十五华里的路程,这决不是自己的力气可以运回去的。在市集上连问着几位乡下人,可不可以代送?人家正是卖掉了出产,要去喝冷酒,话也不回,只是摇摇头。

    这时,听到有人叫道:“李兄,你好兴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你对于天上的云片,发生着什么感想?”看时,正是那位生财有道的袁四维先生。他背了两手,口里衔了一支烟卷,在山溪对岸那竹林子下面徘徊着,那烟支已不是半截,也不是用竹筒子笔套当的烟嘴,就把烟支抿在嘴唇里。看他脸上喜气洋洋,正是十分高兴。便点头道:“正是在看云。看这东西最是合算,不用花钱。”袁四维笑道:“不要紧,这种抗战的艰苦日子,不会太久。我们一样的有五官四肢,不见得有哪项不如商家的。只要我们会打算盘,肯下工夫,一样可以跟商人较量较量本领。我的家庭负担,比你老哥重得多,我也并没有什么渡不过的难关。你看我家里这么大一群,这都是消耗的。”说着,他伸手远远地向人行路上一指,李南泉看时,袁太太挺着个大肚囊子,肩上扛了一柄比芭蕉扇略大的花纸伞,手上提了八寸长的小皮包。她那像千年老树兜的身材,配着这么两项娇小玲珑的东西,真说不出来是怎样的不调和。她后面男男女女统共跟着五个孩子。有的提着篮子,有的提一串纸包,有的在手上拿着大水果吃。而最后一个男孩,手里就提着一刀五花肉,约摸三四斤。他看到村子里孩子迎面而来,就举起那刀肉给人看,下巴一伸,舌头在嘴里嗒的一声巨响,然后笑道:“我们家里今天吃回锅肉,你家里有吗?”说毕了,又点着头,再将舌头嗒的响了一下。袁太太回转头来向男孩子瞪了一眼道:“你这孩子,真是讨厌。”说着,回过头来向袁先生道:“我正碰到街上杀猪,我就买了一刀肉来。”  袁四维因李先生正在当面,这样大刀地买肉,好像表示了有了钱,生活就有点立刻改样。可是太太是很精明的,向来就是她的指挥,也不能当了人的面,批评太太什么。这就先说了两个“好”字,然后低了头咳嗽了几阵,在这个犹豫的时间,他终于想出了话由,这就笑道:“这个日子招待朋友,真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事先预备,这乡下,临时买不到肉。事先预备了,天气热,又不能久放。”他这样说着,袁太太在路头上站定,未免向他呆看着,不知道他说的有人来,是真是假,因为袁先生现在为了房子出租,正是广结善交的时候。袁先生抬起一只手来,老远连连地招了几下,笑道:“不要紧,不要紧。反正快要到中秋了。没有客来,我们就提早过中秋罢。”袁太太看他那情形,就知道他是对付邻居的话,免得邻居怀疑他们拿了人家盖房子的股本狂花。于是不再接嘴,带了孩子回家。这些孩子回家,立刻把那带回的纸包放在桌上透开,乃是杂样饼干、瓜子、花生米、糖果。小孩子们嘴里咀嚼着饼干,手里大把地抓着瓜子、花生米向袋里塞。两个小的孩子衣服上,就没有口袋,急忙中没有储藏的办法,就顺手掏了桌上的粗瓷茶杯,陆续地将东西向里装。这当然比衣袋塞下去的多,大孩子在小孩子头上一巴掌,于是屋子里好几个孩子哭了。袁太太抢了过来,忙着分配了一阵,才止住了争吵与哭声。小孩子有了吃的,也就没有继续哭,而继续的是留声机响。

    这个样子,是不便惊动人家的。他就在窗子外面站着。这就听到袁太太问道:“这药要吃多少剂,才有效应呢?”那老医生回答道:“在中国的医道上,还没有医治肥胖的专方。不过医道通神,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这个方子是下的一些清除肠胃的药,让人肚子里清血清食。也许吃下去之后,要泻肚几回。但这个没有关系,你不愿意泄,不吃药就止住了。”袁太太道:“这样吃下去,人是不是就会瘦呢?”老医生道:“看袁太太的身体这样好,也许瘦不下来。最好的办法,倒是不如慢慢的减食。譬如你一天原来可以吃四碗饭,从马上起,先减少半碗饭,等到习惯了,再少半碗,直等你把饭量减到一半的时候,我相信你慢慢会瘦下来的。”袁太太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活活把人饿瘦,那恐怕我受不了。”医生道:“那倒不。中国古人修仙养道,就讲个不食人间烟火。只是喝点清泉、采点山果吃。人真要能够不吃熟食,倒是好事。袁太太若是觉得猛然减食,身子支持不了,可以先别吃鱼、肉、鸡蛋之类。”袁太太道:“这个我倒是同意的,他们西医,也是这样说,让我先别吃油重的东西。我看,索性把菜里免了油,先生你看好不好?”那医生是位老先生,读的是张仲景这辈汉医的着作,医治的是温湿虚热中国相传的这路病症。他就不肯承认胖是一种病,也就没有开过治胖病的这路药方。不过人家出了钱请来,而且听说袁先生是作过完长的人,也许将来有可以帮忙之处,人家这样问道,就不能不答复。于是放下笔,将手摸着长须,沉吟了一会,然后点点头道:“修仙且避烟火食,治胖不吃油,于理正通。哦!于理正通。”

    袁太太看到李南泉进来,也是慌了手脚,眼望着桌上这些钞票全让人看到,真是怪不方便的。现在看到他也是送了一沓钞票子放到桌上来的,真是锦上添花。便端了一张凳子过来,伸了雪白的肉巴掌在凳面子上摸着灰,口里连连地道:“请坐请坐。”李南泉道:“不坐了,钱交过了手,我就减轻责任了。不过请袁先生点点数目。”袁四维道:“那用不着,李先生我相信得过,张先生我也相信得过。不要看到桌上摆下了这多钱,我也像李先生一样,只是过手而已。今天下午,我就得交给瓦木匠去。”李南泉见他不肯当面点清钱数,对了这满桌子钞票,人家是窘得很,点个头就告辞。他对这事,未免很发生感慨,人就是为这类东西,什么笑话都可以作出来。深谷穷居,倒是少了笑话,可是生活的压迫,天天过着发愁的日子。发愁是自己难受,出笑话是让别人好笑,这两者之间的取舍,聪明人不会不知道,那末,袁先生是对的了。他在这感慨中,未免呆坐在山窗下发呆。过了一会,觉得两只腿,同时痛痒交集,抬起腿来看,膝盖以下,两腿各突起了几十个小泡。四川乡间,有一种小飞虫,比蚂蚁还要小过一半,叫着墨蚊,平常不留心,肉眼看不到,咬起人来,比蚊子厉害十倍。这个时候,女人为了摩登,夏天是决不穿袜子的。男子也一样,在家里尽可能不穿袜子。倒不是摩登,拿薪水过日子的人,实在是买不起袜子。四川天气热,中秋还像三伏天,落得舒服而又省了这笔袜子钱。唯一的缺点,就是怕这类虫子来袭。公教人员是坐的时候多,因之它们又专门嗜好公教人员的腿。

    袁太太向他点了个头,说声“再见”,也就匆匆地开着步子走了。李南泉看这挑夫时,他还是懒懒地坐在树根上,便道:“老兄,你也该移移步子呀。”他把微闭着的眼睛略略地睁开来看了一下,后又闭上,慢条斯理地道:“别个是包工咯。你没有听到说,别个有回锅肉吃,还有酒喝。有这样的好事,别个为啥子不跑?”李南泉见他眼睛闭得特紧,看那样子,睡意很浓,连嘴角都是向下垂着的,这就笑道:“你不就是这点要求吗?刚才这位太太,是我们对门的邻居,他们家怎样对待工人,我们也怎么办。”那小伙子睁开了眼睛道:“你说的话算话?”李南泉道:“她家酒肉招待,我家也是酒肉招待。她家若是开水招待,我也是开水招待。这个样子办,那就两下公平。你看我这个人说话,像是不算话的样子吗?”挑夫道:“你看别个挑子上,放了那样多的肉,你怕他们没有肉吃。”李南泉笑道:“那样就好,我决计照办。买不到肉,我到他家借也借半斤肉你吃。”那小伙子说了句“要得”,跳了起来,就把担子挑起。李南泉有了以往的经验,怕在三岔路口他又要逃走,也只好是紧紧地跟着。这回锅肉的力量却是不小,从此后,他就始终是跟着袁太太那三副挑子走。到了家里,也不过是半上午。李先生将米袋子收拾了,当然是开发挑夫的工资。向他笑道:“他们三副担子也到了家了,你不妨去看看,他们是不是有酒有肉。这是我的家,你看我这样子是不会逃走的吧?”那挑夫倒相信李南泉的话,就奔袁家打听吃肉的消息。

    袁四维对于这种人,似乎感到了极大的兴趣。连忙答道:“要得要得,大长天日子,不喝两盅,硬是睡不着觉的。”他应付着这类地主人物,就把李南泉抛开了。他给的一支‘小大英’好烟,还没有给火柴来擦着呢。这是人家的自由,不过在这里看出了一点,就是袁先生的身份,完全和前三天不同,他是有了钱了。由次日起,袁先生也换了装束,脚上已不表示摩登,已穿了袜子。身上也换了一套绸子衫裤,虽然仅仅是到这山下街上去买点东西,他也穿起一件新的夏布长衫。手上拿了一柄长可尺二的白纸折扇按着他的步子招展,每走一步,扇子招展一下。后来就每日下午,不见踪影,监工的工作,都改在上午做。那新盖的十间屋子,本就在李南泉的书窗对面。他每看到那屋子的工程完成一部分,就看到袁先生的气焰高了两尺。等房子完全盖成功了,袁先生的行踪也就格外少见。李南泉想到这房子曾代表张玉峰投资一大股的。现在房子已盖好了,当写信去通知人家。这就到袁家去探问消息。他在门外边遇到了袁家的孩子,就问道:“你父亲在家吗?”他说:“天天下午不在家的。”又问:“你母亲在家吗?”他说:“家里请着医生看病呢?”李南泉道:“请医生看病?你妈妈害的是什么病呢?”他说:“没有病,请医生看看。”李南泉对于他这话不怎么了然,站在窗户外边,伸头向里看时,果然有个长胡的人戴上老花镜在桌上开药方。袁太太坐在旁边,不但精神抖擞而且满脸是笑容,这决不会是生病的人。

    袁四维口里衔着烟卷,手里折了一枝小竹条,将几个指头搓抡着,在竹林子下散步。两只眼睛,可是对那边地上盖房子的瓦木匠,未免多多看了两眼。当那房子里放出留声机的洋人大笑时,他不免皱起了两道眉毛,不住在脸上发出苦笑来。这时,李先生也在走廊上来回走着,他就摇着头笑道:“乡下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娱乐的事,家里逃难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样把这破话匣子带来了,其实是不值一顾的东西。小孩子们偏偏对这个感到兴趣,你说怪不怪?”李南泉笑道:“人世难逢开口笑。莫名其妙地大笑一阵,那最好不过。我是天天想笑,可是一感到这日子难过的时候,我就笑不出来。”正说到这里,三个乡下女人,各在肩上背着一个大背篼,成了一串,向袁家走去。遥远地可以看到这背篼子里面,两背篼子是柴草,一背篼子是小菜。她们看到袁四维站在当面,就问道:“完长你们家要菜要柴吗?”袁四维摇了两摇头。那妇人道:“朗个不要?你们家两个小娃儿到我家去说的,叫我们送来的。他说,我们家有大把的钞票,你送好多去,我们都有钱买。我们好远路跑了来,不能够和我们说着好耍的。”袁四维道:“你把东西送到我家里去就是了,何必在这里问我。”那妇人还问道:“送到你家里去,还是要不要呢?”袁四维还没有作声,袁家两个孩子,手里各举了一张钞票,在平空里招展着,叫着道:“把东西送了来吗?我们有钱,你要多少?”那妇人道:“有钱就要得!”说着,把三个背篼,成串背到他家去了。弄得袁四维倒很尴尬地在竹林下站着。

    袁先生对于这个打击,好像并非出乎意外。他站在屋檐下,望了他们笑着,自言自语道:“你们还有满足的时候吗?给我挑三挑子米。这三挑米白送给你们,恐怕你们都嫌少吧?你们不吃这油渣子,那算你走运,这是我过年时候留起来,把盐腌着的。你们吃下去,怕不要喝三壶水才洗掉舌头上的咸味,哈哈!”他打着个哈哈,端了盘子进屋子去了,那个和李南泉挑米的小伙子,这才知道吃回锅肉的那句话,果然是空的。但他还不肯放过李南泉,复又走到他家来。李先生已在路头上迎着,拱手笑道:“这位大哥,你看到他们吃回锅肉了吗?”他道:“他们吃肉不吃肉,我不招闲。你对我说的啥子话,你总应当做到嘛!”李南泉笑道:“老哥,实不相瞒,我自己家里一个月也不吃三回肉。哪里那末现成,你把担子歇下来,我就有回锅肉给你吃?不过我既说了,我也不能冤你,照现在的肉价,我干折了半斤肉钱给你,还有二两酒的钱,我都也于折给你。”说着,就在身上掏出钞票,折合着市价给他了。给完了钱,向他问道:“大哥,你还有什么话说吗?”他右手接着钱,左手搔搔大腿的痒,禁不住笑了,点着头道:“你这些话,我听得进,二天你到界石去买米,你还可以找我。我叫李老幺,在街口一吼,我不听见,也有人会叫我咯。吃肉不吃肉,不生关系,只要话听得进,我就愿意。你这个下江人,要得。”说着,笑了扭转身去走开。李南泉站在路头上,倒是望了这小伙子发笑。袁四维又出来监工了,且不打招呼,先摇着头抖了文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方向李南泉点个头。

    石正山究因她和自己太太很友好,在家庭的外交手腕上,也不能不敷衍她,这就笑道:“如果奚太太有什么事要我去办的话,你吩咐下来就是了,倒不必费那请客的手续。”说着话,她已经追到了三个人排行当中。大家在远处看她那分装束,也无非是浓艳而已,可是等她走到了面前,已看到她脸上擦的胭脂粉,不能掩饰任何一条皱纹。尤其是她那半月式的眼睛,在眼角上辐射出几条复杂的皱纹,非常之明显。她每次向人一笑时,脸上那些浅的皱纹,反为了有浓厚胭脂的衬托,全部都被渲染出来。她嘴唇唇膏也是涂得过分浓一点,已经由口角上浸出来,比别人涂的唇膏,多出两条粗线。大家都诧异着,这位太太如何是这样化妆。不过看到眼里,虽不怎样的高明,可她人来之后,身上一种浓厚的香味,却不断地向人鼻子里送着。她左手倒提着一把收折起来了的花纸伞,右手提着一只有带子的新式皮包,两手都不空着。因为石正山和她说话,她就将纸伞交给他,然后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一条花绸手绢,在脸上擦摩了两下。当她取出这手绢时,各人所闻到的香味,那也就觉得更浓厚。石正山和她也比较的熟,就笑道:“奚太太,你全身上下都是香味,你是不是到城里和人家作化妆比赛来了?”她瞅了他一眼,笑道:“你还拿我开玩笑呢!你太太和我在城里一路走,我都自惭形秽,她比我美得多,也比我摩登得多。”石正山笑着没作声。李南泉偏着头对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摇摇头道:“若说奚太太这个样子还不摩登,那是有眼无珠的人。”

    果然那三个挑米的人,全都站在袁家屋檐下,似乎等着打发的样子,不过看他们的脸色,全鼓起了腮帮子,没有一点笑容。他就走近前,悄悄问道:“你们主人煮的回锅肉……”他这句话还没有问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很干脆地答道:“回锅肉?屁!”这挑夫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做回锅肉你们吃,还有二两大曲。朗个的?不作数?”小伙子道:“作数是作数,她说下江人打牙祭有日子,每逢二、五、八,不在二、五、八打牙祭,那人家要倒霉。今天是十三,打牙祭还有两天,她说肉是把我们吃,过两天再来。迟请早请,都是一样,不许我们多说,你想嘛,哪个为了那顿肉吃,再跑一趟?我们要她把钱干折,每个人半斤肉,不算多咯。”给李南泉挑米的小伙子,这才知道事情有点靠不住,他道:“不给,你们不要走,看她朗个把话收转去。”这时,袁四维先生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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