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九章 内科外科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在夜半声光的特殊情形下,李南泉究竟是很无聊地走回了他的家。后面那两间屋子里,小孩和女佣人的鼾呼声,隔了泥壁。不断向耳里传过来,桌子上那盏菜油灯,又缩得只剩了一点豆火之光。和人的鼻呼声相应的,是书桌子边那窗户下面,有两只蟋蟀,彼起此落,“叽玲玲”地弹着翅膀。待客的那一大壶茶,还没有喝完,他剔亮了灯,斟着一杯茶,静坐着慢慢地想着。真觉得这个世界,处处是矛盾的。当轰炸期间,大家渴望有个安定的时间,可以休息休息。现在是安定了,大家全不要休息,半夜里起来,有人去找钱,有人去会朋友,有人去找娱乐,就是不出门的,也起来点着灯火,商量着在别人头上打主意。不睡觉,也不会坐着享享清福吗?他这样想着,算是会享清福的一个。就在旧书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坐在窗户前的小桌上,慢慢地看下去。耳根清净了,窗子外却不断地一阵一阵送来瑟瑟之声。为了躲避蚊子,这窗户外的两扇板窗,是紧紧地闭着的。看了看窗户,只是菜油灯淡黄的光映着茶壶笔筒的影子,落在窗户台上,这不能有所撼动,还是看书。看了半页书,那外面瑟瑟之声,却是响得更厉害。他把书本放在桌上,手按了书本,偏着头想,我不信有什么鬼物,这是什么声音?同时,对溪那小草棚子里的说话声,还隐约可以听到。这声音不会是鬼,也就不会是贼。明明知道屋子里有人亮着光看书,这是谁,弄出这些声音来呢?

    他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将房门向里一带,打了开来,人向外一跳。同时口里叫着:“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并没有吃惊,门外面有人吃惊了,大大的“哟”了一声。看时,在窗子边,一个女人的影子向后一缩。便问道:“是哪一位,起来得这样的早?”那人答道:“是我呀,天热得很,根本睡不着,邻居左一批右一批起来,就把我吵醒了。”说这话的,是奚太太的声音。这把李先生听得有点诧异,吵醒了,在这夜深,不能再睡,也就只有在家里坐着,为什么跑到邻居家的门窗外这样轻轻悄悄走着?便笑道:“天还有一小时才能亮呢。奚太太就这样在外面乘早凉吗?”她道:“那又何必那样拘束呢,你都打开门了,我还不能进去坐坐吗?”说着话,她也就侧身而进。李先生并没有那勇气把她推了出去。人家进屋去了,自己也不便在走廊上站着。只好到了屋子里将灯火剔得大大的,而且隔了墙壁,大声叫了两句“王嫂”。奚太太笑道:“没关系,用不着避什么嫌疑,这房门不是开着的吗?”她随了这话,就在门里的竹椅子上坐着。看到正中桌子上放有茶壶、茶杯,笑道:“你还有热茶,送杯茶我们喝喝,可以吗?”李南泉看了看她的颜色,只见她是嘻嘻地笑着,自己抹不下面子来不睬她,只得斟了大半杯热茶,送到她手上。她手里接过茶,眼神可向李南泉瞟了一下,因笑道:“我很明白,你对于上半夜和你太太谈话的姿态,你是不愿意的,但那是为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你不要误会。”

    这颇有点稀奇,谁家的小孩子,这样早就起来了?他注视着,却不走近。可是那小孩子也站定了,遥远地看他东张西望的,似乎在等人。随后那边又来了个人,虽然不是跑,那急促的步伐,显然也是有什么急事。李南泉疑心是小偷,就有意抓贼。身边正有一块山脚下露出来的大石头,立刻蹲了下去,隐蔽在石头后面,且伸了半截头向那边张望着。见后面来的那个人,扶了先来的那个小孩子,叽叽咕咕地说话。虽然这是小声音,但夜里还是可以听得清楚。她是女人,而且声音还是很尖锐。照着耳朵里面的经验,那可以证明乃是石太太,叽咕了几分钟,她就先走,把小孩子扔到后面。虽然她的脚步放开得很大,可是落下地很轻,简直没有响声。由身边过去不远,便是石太太之家,石太太没有考虑,径直向家里走。李南泉想到刚才他家的窗户里放出《天涯歌女》的歌声,这倒是和石先生暗捏了一把汗。站起身来,缓缓向石家屋基走去。自己还不曾走到那窗户边,就听到“啪啪啪”,几下很重的巴掌声。这巴掌无论落在人的身上,或者落在人的脸上,都是很重的。接着就听了石太太骂道:“好一对不要脸的东西。你石正山是读书人,连五伦都不要了吗?你忘了石小青是你什么人?她不是叫你爸爸吗?你这个臭、丫头,太不识抬举。我没有把你当外人,你作出这种丑事来。当、丫头的东西,生定就是当、丫头,把你抬举着当小姐,你没有这福气享受。你给我滚,马上就滚!”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乡下人赶场的,背着盛菜的背篼,正不断地在路上经过。李南泉这就向后退了两步,笑道:“奚太太,你为别人家的事,也是这样的兴奋。”奚太太道:“对于男子的性情,我现在有了个新认识。你李先生也许不同。不过对于阁下,是不是例外,我还得考虑。”说着,她又抬起手来去摸她的乱发。两只眼睛,可射在李先生身上。正好有个背柴草的妇人,由这路上经过。她所背的背篼,根本就是大号的,这柴草在篓子里面装不下去,由篓子口上四面簇拥着,把那个妇人压在背篼下面,好像是一个大刺猬,慢慢在石板路上爬动。她当然看不到奚太太站在路上出神,而奚太太又正在向李南泉试行男子心理测验,也没有看到背柴的人。那背篼上面的草茎,就在奚太太脸上和肩上,重重碰了一下。奚太太站不住脚,向后倒退了好几步。她反转身来骂道:“什么东西,你瞎了眼吗,这么大个人站在路上,你看不见吗?”那妇人却不示弱,她将背篼向山坡上靠着,人由背篼下面伸直腰来,在她那蜡制的皱纹脸上,瞪着两只大眼睛道:“朗个的,你下江人不讲理唆?我背起这样大一个背篼,好大一堆哟!你也有眼睛,你不瞎,你朗个也看不见?我人在背篼下面,你说嘛,我又朗个看得到人?”奚太太抚摸着自己的手臂,跑到她面前去,脸上沉板下来,非常的难看。李南泉怕奚太太伸手打人,立刻抢上前去,扯住她的手臂,笑道:“她是无知识的穷苦人,不和她一般见识。”

    这张纸条,他是这样写着:“电话局顷派来人报告,贵行有长途电话来到,详情已由电话局记录,请速来阅。”写完了,交给王嫂,让她送到袁家去。果然,不到五分钟,张玉峰就来了。他脸上带了一分沉重的颜色,正待问话,李南泉笑着相迎,摆了手低声道:“没事没事。我若不写那个字条,你怎么脱得身?”张玉峰也笑了,摸着头道:“我看那袁先生,用心良苦。他也不会白要我的,我给了他钱,他得给我房子住。不必让他老悬着那分心事,我就答应他罢。他说每一股,约需出款五百元。这五百元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数目,我已经答应他照付。那钱我交给你,由你分批地付给他。他倒也相当的漂亮,和我约好了,筑好了墙发给一批款,盖起了屋顶给一批钱,最后他交房子我清账。现在只要付一笔定钱。这件事我是全权交给你了。你看钱当付就付,不当付,就停止了。”说时,脸上带了三分苦笑,连连摆了几下头。李南泉笑道:“这事我害了你,不该宣布你是银行家。现在这社会上,谁要看到了银行家,哪还肯放过吗?只有我这姓李的是大傻瓜,银行家和我交朋友,我是让他自由来往。”张玉峰脱下了他身上那件八成旧的灰哔叽中山服,提着衣服领子,连连抖了几下,笑道:“你看,我这一身穿着,我也叫银行家,那真把银行家骂苦了。不过你真和银行家来往,你以为那是揩油的事,那就大错特错,办银行的人,都让人家揩了油去,那银行怎样办下去?开银行是大鱼吃小鱼的玩意,你还想吃他吗?”李南泉笑道:“怪不得你肯住我这草房子,你是吃小鱼来了。”

    这分客气,虽让李南泉难于接受,但他也只好伸手将烟接住了,笑道:“像袁先生这样热心交朋友,那真没有话说。自己吸半截烟,将整支的烟敬客。我当然在可以帮忙的地方,要相当的帮忙。”这句话说到袁四维心坎里去了,他明白这支烟,发生了很大的效力。于是牵扯着李南泉的衣袖,让他向前走了两步,他低声笑道:“我们到那边竹林子下去谈谈。”李南泉因他一味客气,不便推辞,只好跟着他走过木桥去。袁四维由眉毛上就发出了高兴的笑容,一直到嘴角上,下巴上,那笑容都由他雷公脸的每条皱纹里突发出来。在他那嘴角一动一动当中,似乎就有一大篇话要说,李南泉也就只有见机再谋对答了。就在这时,大路上来了一位摩登少妇。她梳着乌亮的头发,后脑将小辫子挽了半环发圈。在发圈的两端,还有两堆点缀物。一头是几朵茉莉花,一头是红绸制的海棠花。满脸通红的,擦着胭脂粉,尤其是那嘴唇,用大红色的唇膏涂着,格外鲜明。在两只耳朵上,还垂了绿玉片的秋叶环子。她身穿浅紫色带白点的长衫。雪白的赤脚,踏着橘色的皮鞋。她越来越近,袁李二人都看着有些惊奇,不知村子里哪一家,有贵客来临。但看她这样子,是向李家走去的,李先生就不能不更为注意。她倒是不生疏,高跟皮鞋走着石板的“咯嘀咯”响着,到了面前,先笑了。她道:“李先生,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点儿事情和你商量商量。”直等听到她发言,这才恍然,原来这就是石正山太太,一经化妆,她就变成了两个人了。

    这一说,宾主哈哈大笑。张玉峰道:“这的确不对。我就这样两肩扛一口地到府上来。没有给嫂夫人送东西,也没有给小孩子带东西。”说着,昂了头向里面屋子叫道:“大嫂,我太不客气了吧?”李南泉笑道:“她的公事,比你还忙。她老早坐上牌桌子去了。我现时在家里作留守,你有话我代你转达就是。”张玉峰笑道:“我非常赞成这个行动。在这个山谷里面,生活着什么娱乐都没有,打几圈卫生麻将,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事。若是我住在这里,我不也是每日一场卫生麻将吗?”他们这样说笑着,自然是声音大一点。说过了,也只是十来分钟的时候,袁家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姐,笑嘻嘻地走了来,向张李两位各深鞠一躬,笑道:“李伯伯,我爸爸说,张先生若是有意打牌的话,我爸爸可以奉陪。若是角色不够,我爸爸说,可以代邀两位。”李南泉听了这话,简直说不出话来,只有向张玉峰看了一眼。张玉峰禁不住他每逢踌躇时候的作风,伸着手摸了几下头,笑道:“好的,假如我腾得出来工夫,我再通知你爸爸。”那位袁小姐去了,张玉峰低声问道:“这位袁先生,从前作过官没有?”李南泉道:“你突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道:“据我看来,他完全是做官的作风。”李南泉想了一想,也笑了。只是这样一来,张玉峰可就不敢在李府上多坐了。邀着李南泉上街去坐小茶馆,并在小馆子里吃晚饭,饭后,又去听了三个小时的戏,直到深夜方才回家。第二日一大早,太阳没有出山,他就告别了主人。一小时后,李南泉就听到隔着山溪,有了袁四维的咳嗽声。在窗子里张望时,他正在路上徘徊呢。

    袁四维道:“我无所谓,在乡下闲云野鹤一个,有的是时间招待朋友,请到舍下去坐坐罢。”他说着这话,站在分岔路口,将张玉峰向前的路挡着,使他不能不向去袁公馆的路上走。张玉峰看着也是没有再婉拒这约会的可能,只有向他家里走去。袁四维觉得这回钓鱼,百分之百地上了钓,不能再让这条大鱼跑了。便跟在后面护送着,一路高声叫道:“拿烟来,泡好茶来,有客来了!”说着,很快抢到自己家门口,将身子侧着,伸了右手作比,口里连说“请里面坐”。张玉峰被他的客气压迫着进去了。袁四维跟着进来,两手拱着拳头,笑着说:“请坐,请坐,我家里是不恭敬得很”。张玉峰在李南泉口风里,已经知道这位袁先生是一种什么作风,他又想着,袁先生所以这样拉拢,无非是想彼此约会盖房子。本来自己就要房子住,订约出钱之后,他必得交出一幢房子来,这也没有什么吃亏。他的这番作风,也无非像生意人拉拢买卖一样,并没有什么出奇。自己痛快,也让人家痛快,干脆答应他就是了。便笑道:“关于盖房子的事情,李先生已经和我提过,说是袁先生对于盖房子的工程,非常有经验,那我也正要把这事相托。”袁四维听到他已答应,口里连说道“好说好说”,而两只手又情不自禁地抱上了拳头。张玉峰道:“我事情忙,不能在这里多耽搁。袁先生若有什么合约的话,只管拿出来让我签字。以后一切事情,请和南泉兄接洽,我请他全权代表,至于款子多少,我照摊。也都先交给南泉兄,由他转交。”这句话说了不要紧,袁四维“呵唷”了一笑,竟是弯了腰深深地作个大揖。

    袁四维笑道:“现在是功利主义的社会,非谈钱不可。《天演论》上说过的,适者生存。现在不谈钱,就不是适者。读书的人,讲究穷则变,变通,这个日子谈经济,那是百分之百的对。张先生为人,我十分佩服,我想请他吃顿便饭,又没有这个机会。今天晚上,我们到街上去吃个小馆,你看怎么样?”他说着这话时,把他那张雷公脸仰起,对了李南泉很诚恳地望着。在他的那脸皱纹上,像按上了电线似的,不住有些颤动,似乎是笑,又似是不安。李南泉虽然不愿意给姓张的找麻烦,也不愿意给姓袁的难堪,沉吟着道:“张先生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到这时候他还没回来,我也没有法子去约会他。他回来了,我一定把你这好意转达给他。”袁四维陶出了身上那个纸烟盒子来,伸着两个指头,在里面乱挖,挖出两个半截烟卷来,将半截敬了客,又将半截安在竹笔筒子头上,半鞠了躬笑道:“你是老邻居了,对于我这种节约行为,自然十分谅解。不过对于新朋友,就不能这样。当年我在南京、汉口的时候,我家里天天有客,我预备了两个厨子,一个厨子做四川菜,一个厨子做扬州菜,只要朋友肯来,我无不竭诚招待。我不请那张先生,我心里过不去。这样罢,回头我送点土产来,让张先生带进城去。这就是石太太说的话,算是我一个毛病。我就是好客。”李南泉道:“好客也算毛病,这毛病可太好了。你这毛病算是内科还算是外科呢?”袁四维笑道:“在我太太看来,一定算是……不,她也很好客的。”说着,他觉得不大妥,伸了手乱摸着头。那和尚头的短头发,摸得窸窣作响。

    袁四维看到大家这样和他捧场,他太高兴了。他将那竹笔筒子搬到手上,连连地弹了几下灰。像是很轻松的样子,在走廊下来去走着,笑道:“我相信,我若是作律师的话,十场官司,有八场官司打不了。那为什么缘故?就为的是我都是这样劝解着,让人家官司打不成。”奚太太笑道:“官司打不成可不行,我现在这情形,不打官司,还有什么办法去对付?”李南泉一看到了此公,先行头痛,借故到屋子里去拿纸烟,就闪开他了。隔了窗户,听他和吴春圃哕哕唆唆地说着,索性坐下来,取了一本书举了看着。他总以为没有事了,袁先生却又在窗户眼里伸着头向里张望了一下,笑道:“李先生很是用功。在这样环境里,你还是手不释卷。”这么一说,李南泉就不便含糊了,只好放下书站起来。他口里虽然有句话,说是请进来坐坐。可是话到了舌尖上,还是把话忍回去了,向他点个头道:“你倒是很安定。”说着话,向屋子外面迎出来。站在屋子门口,意思是堵着他不能进去。袁四维在衣袋里掏出烟盒子来,翻转口将烟卷倒出。这让他发现一个奇迹,就是倒出来,只有两个整支,其余全是半截的。这半截烟并非吸残了的,两头崭新,并无焦痕。他这样注意着,袁四维已经明白了,有意将肩膀扛了两扛笑道:“我现在新学会了吸烟,不吸有点儿想,要吸又吸不了一支,所以将每支烟用剪刀一剪两半段。这也可以算是节约运动吧?老兄来支整的罢。”说着,将一支烟递了过来。

    袁先生在人行路上来回走着,也是不断向这里张望,最后他就叫了声李先生。李南泉知道是被他看到了,不能含糊,这就隔了窗子答应着。袁四维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拱了手道:“张先生,我昨天和老兄谈了几分钟之后,痛快之至!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坐个小茶馆。”他说着,也不问屋子是否有人,已经是抱了拳头,连连地向屋子里作揖。李南泉笑道:“张先生已经走了。”袁四维听了这话,他脸上那笑意,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刻翻了两眼向人望着。李南泉笑道:“他虽然走了。可是袁先生所托他的事,他完全照办了。所有盖房子的事,他叫我代为办理。所需要的五百元款子,他可以分次交来,由我转交给袁先生。签订合同这件事,也归我代办。他今天回到城里,明后天就有款子寄来。他这个人倒是很守信约的。那可以完全放心。”袁四维的笑容,本来已抛到天空里去。经他这样一说,那笑意又由天空里跑回来冲上了他的面孔。他将头摇成个小圈,接着道:“我就知道张先生这个人是位慷慨的君子,简直是一语千金。这人是太可佩服了!这人是太可佩服了!”他说着话,把头竭力仰着向后,仰得人倒退了几步,向夹壁墙碰了一下。李南泉倒不忍笑他,有些可怜他了,也就没有说什么。不过袁四维自己,透着有些难为情,因道:“既是张先生这样说了,大家一言为定,我去把合同稿子弄好,至迟明天上午,我送来给李先生签字。”李先生想说几句“不忙”,可是这话是人家不愿意听的,也就不作声了。袁四维说句“不哕唆了”,拱了两拱拳头,自行走去。

    石太太笑道:“这就是我一点用意。老实说这全段广告的紧要观点就在这里。”李南泉当然很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但当着她的面,也不能说破,这就把那张字条,交给了袁四维,笑道:“你是位法律家,你看看这文字的情形怎么样?”他接过去,将字条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摇摇头道:“这个在法律上说不过去。养女走了就走了,她也不能对你作义父、义母的有什么法律上的义务可言。你就登上这段启事,她也可置之不理。有道是养儿子还能算饭账吗?养了她多少年,也不能……”石太太摇头道:“不是这意思。我的目的,就是要她不理。哪怕从此以后见了石正山当作仇人,我也欢迎之至!”袁四维拿了那张稿子仔细沉思了一下笑道:“我这就明白了。这就是李先生所谓的外科。”石太太不明白他这意思,望了他沉吟了一会,问道:“她还有毛病,那简直该打。”奚太太老远地站在走廊檐下,立刻向她乱摇着手道:“你不明白,回头我和你说。人家怎么会知道她有毛病呢?”石太太道:“那个贱丫头,她是有毛病。第一,她喜欢出汗,到了夏天,三天不洗头发,作臭腌菜气味。第二,她有狐臊臭。第三,她又不刷牙齿,口里脏死了。第四,她汗手汗脚,摸着什么东西,也是很大的汗印子。第五……”她一连串地说出小青许多毛病,她是信口说出来的。到了第五项,她却是说不出名目。但她报了第五,决不肯没有交代。她见袁李二人全把眼睛盯在她脸上,她就摇摇头道:“我不必说了,这是内科,反正她周身都是毛病罢。”

    李太太算是连碰了两个钉子,但是她并不因为这个气馁,笑向李南泉道:“石先生这个人,我们觉得是很严肃的。不想他在家庭里面,弄出了这个罗曼斯。真是男人的心,海样深,看得清,摸不真。”李南泉笑道:“你究竟是站在女人的立场,你就不说女人的心,看得清,摸不真。那小青姑娘,她在石先生家里,是负着什么名义,她就可以弄出许多罗曼斯来吗?譬如说,打牌,这就在好的一方面说,乃是家庭娱乐。和打球、游泳、唱戏应该没有什么区别。倘若一个人半夜两三点钟起来,到朋友家里打球、唱戏去,无论是谁,人家会说是神经病。可是这个时候被人约去打牌,就无所谓了。尤其是女太太们,半夜里……”李太太笑着而且勾了两勾头笑道:“不用向下说了,我知道你对于昨晚上这个约会,心里不大了然。”她说到最后那句,故意操着川语,让“不了然”这三个字的意义,格外正确些。李南泉淡淡一笑道:“好在你有自知之明。不过我已和你解释好了,就是人生都有一个嗜好,就可原谅了。不过像日本军阀、德国纳粹,他们嗜好杀人,不知道是不是在原谅之列?这村子里的一群太太,简直都是戏台上的人物,每人都可以演出一个重要角色来。真是岂有此理,半夜里不睡觉,呼朋唤友,叫起床来去赌钱。”他说着这话时,向外面屋子里走,脚步走得非常重。李太太是当门站立的。他挤着走过去,而且是走得很快,几乎把李太太撞倒了。他故意提高了嗓子,昂起头来叫道:“王嫂,给我打水来,这不是半夜赶来,不要例外呀。”  李太太看他那个姿势,分明是预备吵嘴。吵嘴是无所恐惧的。只是半夜里出门去打牌,这个不大合适,这个吵嘴的根源说了出来,究竟是站在理短的一方面。想了一想,还是隐忍为上,这就向他笑道:“王嫂出去洗衣服去了。你的茶水,我都给你预备好了。”说着,她放下手上的活计,在里面屋子里拿着脸盆和漱口盂子转去了。李南泉虽是心里极感到别扭,可是在太太如此软攻之下,他没有法子再表示强硬,只好呆坐在椅子上,并不作声。不到五分钟,太太就把水端进门来了。她又是一番柔和的微笑,点了头道:“请洗脸罢,我这就去给你泡茶。”李南泉站起来,且不答复她这个话,问道:“你们那一桌牌,什么时候散场的?”李太太笑道:“我自己没有打,我是替别人打了四圈。”李南泉道:“那是说,你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回家来了?”李太太笑道:“你还忘记不了这件事呢,我大概是早上九点钟回来的。不到八点多钟就回来了。”李南泉道:“输了多少钱呢?”李太太道:“牌很小,没有输多少钱。你怎么老是问我输钱,就不许赢一回吗?”李南泉道:“既是小牌,输赢自然都有限,无守秘密之必要,我问一声,也不要紧。”李太太道:“不过是二三十块钱。”李南泉哈哈笑道:“这我就大惑不解了。你说自己没有打,只是替别人打了四圈,替别人打牌,还要垫钱,劳民伤财,你真有这个瘾。”李太太沉着脸道:“从今以后,我不打牌了。我不过是消遣,为了这个事常常闹别扭,实在不值得。这村子里已经有好几档子家庭官司了。难道你还要凑一回热闹?”

    李太太笑道:“吴先生,你完全错误了。他当然要去找。不过不问这件事倒好。”吴春圃已走到他的房门口了,听了这话,却走回来。问道:“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可以告诉我吗?”李太太笑道:“我自己的事还没有了,我也不愿管人家的事。”吴春圃笑道:“我知道,昨天晚上,三四点钟的时候,白太太叮叮咚咚来打门,听说是请你去打牌。你去了没有?”李太太道:“人都是个面子,人家找上门来,我不好意思不去,不过为了这种事,常常家庭闹别扭,实在不值得,我现在下了决心不打牌了。看看还有什么别扭没有?”李南泉听到太太这番话,倒忍不住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可是当他走到窗户边时,就听到山溪对岸,有人叫了一声“老李”。在窗户眼里张望时,却见白太太站在那边人行路上,她笑嘻嘻地张着大嘴,像是说话的样子。她两只手横了出来,平空来回旋转,像是洗牌的样子。摸完了,她先伸了一个食指,再伸出中指、食指两个指头,最后,将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圈。这很容易明白,一定说是十二圈牌。李太太背了窗户站定,她可没有知道窗户里面有人。她向白太太点了两点头,又将手向她挥着。这本来是哑剧,可是她终于忍不住声音,轻轻说了六个字:“你先去,我就来。”李南泉看到,情不自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李太太回头看他站在窗户边,这就笑道:“我不过是这样说罢了,我哪里能真去?”李南泉笑道:“你说下决心不打牌,那也是这样说罢了。”在旁边听到的吴春圃,也哈哈大笑。

    李南泉远远地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根本没有介意,难道奚太太鸡鸣而起,倒来和我道歉的?”她端着刚斟上的一杯温茶,慢慢儿地喝着,这就向他瞟了一眼笑道:“这样才显出来是有诚意的呀。李太太半夜起来,打牌去了?”李南泉道:“你怎么知道的?”她把那杯温茶一饮而尽,将空杯子放在茶几上,将手按住杯的口,不断地摇撼杯子,作个沉吟的样子。她这个动作,总继续了五六分钟,然后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这一个星期,我就没有睡过好觉,整夜都是睁了眼望着菜油灯。白太太到你们家敲门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我原来也是疑心,这位白太太有什么要紧的事,半夜三更打人的门。后来听到她和李太太笑嘻嘻地走了。我就知道她们是赌钱去了。李先生,你看这事怎么样,我觉得不大好。哪有作邻居的半夜叫人起来打牌的?”李南泉道:“我当然是不大愿意。不过现在女权伸张的时候,我也不便作什么干涉。”奚太太笑道:“李先生倒是个标准丈夫,对太太的行为是这样的放任。”李南泉笑道:“难道奚先生还不够标准?连吸纸烟的小事,也都遵命办理。这叫我就不行。”奚太太将手在茶几上拍了一下道:“惟其他这番做作,表示了他是个伪君子。这样的小事,都听从太太的话,好像是正人君子,可是他背了太太造反,玩弄那些无耻的女人,那比吸纸烟的罪大到哪里去了!李先生,你这人很直爽,在太太当面和背后,都是一样。”

    李南泉走出来,向他笑道:“吴兄,你看这情形,让我说什么是好?”吴春圃笑道:“你这问题,非常好解决,就是任什么也不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诚然是事实。可是这本经你不去念,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李南泉还没有答复他这句话,却有人在屋角上答复了一句话,她道:“这话确乎如此。这本经,我不念了。我打算连这个家也不要了‘这多少省事。”说着话的,是奚太太走了过来。她脸上带了很高兴的笑容,两手环抱在怀里,踏了拖鞋挨着墙,慢慢儿走。她的脸子,并不朝着李南泉,却是望着吴春圃。那脚步踢踏踢踏的,打着走廊上的地板响。吴春圃虽是看到自己太太站在房门口板着脸子不太好看,可是他不愿放弃那说话的机会,依然扭转身来,迎着她笑道:“奚太太的家事,大概了结清楚了吧?”她摇摇头道:“没有了结,我们这些邻居,好像传染了一种闹家务的病。你看,石太太家里,今天一大早就吵得四邻不安。”李南泉觉得早上违拂了人家的意思,心里有些过不去。这就向她笑了一笑。奚太太倒是真能不念旧恶,这就站定了向他望着道:“老夫子,我正式请教你,你可不可以对我作个明确的指示?”李南泉当了太太和吴春圃的面,倒不好怎么和她开玩笑。便沉重地道:“奚太太,大嫂子,并不是我不和你出主意。可是这主意不大好出。比如说你和石太太同有家务,这病症就不一样。石太太的病呢,是内科;而你的病呢,是外科。这内科外科的症候,就不能用一个手法去医治的。”

    李南泉要装成不知道他们家新闻的样子,这就站住了脚,老远地向她点着头道:“石太太,这样早就起来了,打算进城吗?”她笑道:“我向来是起早的。起得太早了,在家里反而无事,所以到外面来遛遛。”她虽然是笑着说话的,可是她笑得极不自然。李南泉走向前两步,见她将两只手,互相抚摸着光手臂,也就可以知道她很是在皮肤上感到凉意,因道:“石太太衣服穿得太单薄,留神感冒,其实,你是用不着这样起早的。你们家的那位大小姐,真是粗粗细细,无所不能,和你负了不少的责任。你的家务全交给了她,你就可以无为而治了。”石太太偏在这个时候听到人家夸赞小青,满脸是露着不高兴。将她的脸腮向下沉着,鼻子里先哼了一声,然后冷笑道:“你以为她是好孩子?”李南泉笑道:“不错呀,年轻轻的,身上穿得干干净净的,又是那样能做事。除非说她的书念得少一点。不过在正山兄和石太太领导之下,家庭教育,也可以把她陶冶出一个很好的姑娘来。正是红楼梦上宝玉说莺儿的话:‘将来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人娶了她去作太太,”’石太太听了这话,脸上又不免板了起来,哼了一声道:“李先生,你不知道我们家的事。将来你看罢。”她说完了,又冷笑了一声,但她立刻觉得这个态度是不对的,便回转头来向他笑道:“你这样看重她,请你给她作个媒罢。她也没有什么知识,找个作小生意买卖的,能够糊口就可以了,我早就不愿意留她,倒是她图吃现成饭,不愿走。”

    李南泉笑道:“那还不至于有这严重吧?至少我反对半夜打牌,不失是个忠厚的建议。”说着,他懒洋洋地走到里面屋子里去洗脸。重手重脚,碰得东西一阵乱响。李太太不便在屋子里了,就走到廊檐下站着。吴春圃先生打着一把纸伞,由太阳里面走过来,站在屋外木桥头上就笑道:“天热得很,李太太没有出门?”这个问题的答复,他已经先说了,李太太也没有法子再说,便笑道:“我们不像吴先生有工作的人。除了跑警报,落得在家里不动。不过有十三张看,也许出门。”她也先说出自己的毛病来,然后一笑。吴春圃收了伞,将伞头向石正山那个草屋一指,笑道:“他们家出了新闻了,你没有听到说?”她笑着摇了两摇头。吴春圃道:“我刚才遇到石先生,他的面色,非常之难看。听说他家那个大、丫头跑了,本来嘛,女大不中留。这样大的姑娘,留着家里当老妈子使唤,又不给她一个零钱用。她凭什么要这样卖苦力呢?我觉得……”他的感想还没说出来呢,吴太太却在屋子里插嘴道:“吓!人家的事,你这样关心干什么,出一身汗,还没有回家,又说上了。”吴先生耸着短胡子笑了一笑道:“我说这话是有缘故的。石先生在街上看到我,和我商量,要和我一路进城去。因为他要找一个有好防空洞的地方下榻。他也知道我在高工教课,那里有教授寄宿舍。而且有头等名洞。我就说不必和我一路,写一张名片介绍他去,他就可以住我那间屋子。不过我不赞成他去找那位姑娘,跑了就跑了罢,解放了人家也好。”

    李南泉笑道:“袁先生,你真有一套经济学,我刚吸过,谢谢。”说时,他伸出手来挡住,向袁四维连连摇摆了两下。但他那支烟,并不肯收回去,依然将三个指头夹住了烟,向上举着。他笑道:“这抗战期间,节约虽是要紧,但结交朋友还是要紧。人只有在患难贫贱中,才会知道对于朋友的需要。我就最欢喜二三知交在一处盘桓。朋友相处得好,比兄弟手足还好。”他口里说着,手里还是老举着那支烟。他忘了敬客,也忘了收回去。接着,他将纸烟向山溪对岸,遥遥地画了个圈子,笑道:“你看,那边山脚下一块地,是我画好了,预备建筑房子的。假如这房子依了我的计划施工,一个月以内,准保完成。等着这房子盖好了,我可以腾出一间朝着南面的房子,让李先生作书房,你看那山坡上现成的两根松树,亭亭如盖,颇有画意。再挖它几十根竹子,在那里栽下去。那就终年都是绿的,大有助于你的文思。我先声明,这间房子,不要你的房租,而且也不必你在盖房子的时候,加入股本。你的境遇,我是知道,现在实是没有那富余的钱。在外面作事,无非是鱼帮水,水帮鱼。只要是我可以卖力的地方,我可以和你老兄尽一点力。”他说着话,连头带身子转了半个圈,表示坚决。李南泉笑道:“鱼帮水,水帮鱼?不用说,我是一条小鱼。这鱼对于汪洋大海,也有可以效劳的地方吗?”袁四维道:“当然可以。”说着把肩膀扛了两下。又道:“一汪清水,有两条金丝鲤鱼在里面,那就生动得多了。来一支烟。”他终于觉悟了,手里捏着没有剪断的烟,还没有敬到客手上去呢。他真客气,简直就把这支烟向李南泉嘴里一塞。

    李南泉笑道:“石太太,不是我挑眼,这个问题,很让我疑问。既然小青是个周身有毛病的人,你们为什么收养她?收养之后,为什么家里大小事都由她负责?例如她不刷牙,手脚有汗印,头发臭,又是狐臊臭,这都是给人一个很不清洁的印象的,为什么你让她洗衣做饭?”石太太虽是擦了满脸的胭脂。但还是看得出,她脸上的红晕,却依然由皮肤里烘了出来,勉强带了笑容道:“你这话问得是对的。可是这些事情,我是天天监督着,罚她洗头,罚她擦药,罚她刷牙齿,所以也就不见得她脏。”袁四维倒不谈话,拿了那张字条,只是出神地看着。石太太扭了脸向他问道:“袁先生,你看这启事可以随便登出来吗?”袁四维两只眼睛,还是向字条上看着,沉吟着道:“你若是不作为法律根据的话,拿着去登报,倒无所谓。其实呢,”他说着,又使出了那手法,将肩膀扛了两扛,继续地笑道:“你真是要找法律根据的话,那也有办法,不过我也不愿多这件事,我现在也不做律师。”石太太看看李先生终始不肯负责说话,而袁先生倒有点肯出主意的样子,便笑道:“袁太太在家吗?我到你府上谈谈。”袁四维道:“好,请你先去,我就来。”石太太去了,袁先生心里已另有了一番打算。但同时对李南泉这个说话的机会,也不愿丢了。时间迫促,他也不能再考虑了,先吓吓地淡笑了一声,然后道:“你昨天介绍的那位张先生,实在是一位好朋友。忠厚,慷慨,而且又精细,想来,学问也必是很好的。”李南泉笑道:“可惜走上钱鬼子那条路了。”

    李南泉看到,心里是连叫着受不了,可是奚太太并不管这个,却向他笑道:“你看我可以和奚敬平离婚吗?”李南泉“呵呀”了一声道:“那太严重。”奚太太道:“那末,我就去捉奸。”李南泉皱了眉道:“这也不好。”奚太太道:“你以为捉奸这事也严重?”李南泉道:“严重倒不严重,不过这两个字,不大雅。而且你一位太太到重庆去做这件事,也不大好。”奚太太道:“离婚不好,捉奸……”李南泉立刻拦住道:“又是这么一个不雅的名词。”奚太太笑道:“那要什么紧?今天早上,石太太就表演了这样一幕。虽然当时是要费点气力的。可是你所说的她那内外科的时候,也就去掉了。那个人不是悄悄离开了她的家吗?我的目的,也就是要做到这样。”李太太斜靠了门框做针活,低着头只是听。听到了这里,她却忍不住一笑。奚太太道:“你笑些什么?一定有文章。”李太太道:“你这个聪明人,怎么一时想不开来?石太太要小青离开她的家,那范围太小了。你要那个女人离开重庆,那问题不是太大了吗?她若不离开重庆,你就和她抓破脸,她也不过是当时受你一点窘……”奚太太道:“不,我要把那贱女人抓到警察局里去。只要警察局里有案,她的住址就瞒不了,我立刻到法院里去告她妨碍家庭罪。她除非真不要脸,否则她好意思在重庆住下去吗?”李南泉笑道:“不错,你连法律名词也顺口都说出来了。”奚太太将手一指道:“我的顾问多着呢。我是请教过这位袁先生的。”说着,她向隔溪袁家一指。  奚太太笑道:“你看,我的法律顾问来了,你看我说的话对是不对。”袁四维将一支竹笔套子,套了半截纸烟,咬在嘴角上,将两只手反背在身后,缓缓地走过那木桥,他一身淡黄色的川绸裤褂,像是佛盘上的幔帐,受过若干年的香烟,带着很深的灰色,而且料子落得像汽球的皮。在他那张雷公脸上,已是充分表示了他的瘦弱,现在再加上这身不贴体的衣裤,真觉他这人是个木棍架子。他缓步过了桥,将嘴里那个装纸烟的竹笔套子取下来,捧鲜花似的举着,笑道:“奚太太,我还没有执行律师业务,你可不要宣传我当法律顾问。大家全是好邻居,对奚先生、奚太太我一样地愿意保障你们的法益。我们还是谈谈交情罢。奚太太愿意和解的话,我和李先生都可尽力。说句老实话,太太和先生打官司,没有到法庭,首先就是一个失败,这话怎么说呢?夫妻的感情破裂了。夫妻感情破裂,你以为这是男子一方的损失吗?其次,夫妻官司,最大的限度是离婚。在中国这社会,男人丢开一个,再娶一个那实在没有什么稀奇。女人能像男子一样吗?无论怎么样,丈夫总是丈夫,太太把丈夫告倒了。精神、物质,同时受着损失。这还是就夫妻本身而论,像有了儿女的人,父母打官司离开了,这小孩子们或者是无父,或者是无母,你想那是什么遭遇?”他这篇话,在走廊上的人听了都感到奇怪。在这个人的嘴里,怎么会有这样忠恕的话?尤其吴春圃这个人,他心里搁不住事,就拍掌连叫了几声“对”。

    李南泉看他这样子既是讨厌,又是可怜,便笑道:“袁先生这番好意,我一定转达。不过张先生为人,他很是拘谨。他若说是无功不受禄,那我可没有办法。”袁四维把竹笔筒子咬在嘴角里,将头微偏着,抱了拳头,连连拱了几下,抿着嘴,口里呼噜呼噜说不清楚,听那声音,好像说是“请多帮忙,多请帮忙”。李南泉笑道:“好罢,若是能把张先生留下的话,我就留他一天,大家详细地谈谈。”袁四维终于忍不住肚里的话,先打了个哈哈,然后笑道:“多谢多……”他却没法说第四个字。因为他一张口,那支竹笔筒代替的烟嘴子,落了地上。这正是斜坡的上层,竹笔筒子不肯在地面上停留,却顺了竹荫下的斜坡,滚了去。这斜坡下面,有两大堆猪粪,这支竹笔不偏不斜,滚到猪粪堆里去了。他看到之后,连连将两只脚顿了两顿,口里连说是糟糕。在李南泉心里想着,他对于这支竹笔筒和那半截烟卷,一定牺牲的。可是他并不这样做。弯着腰,径直奔到那堆猪屎边上。他本来伸着食指和拇指,硬把那个竹笔筒捡了起来。可是他弯腰的程度很深,似乎嗅到一股猪粪的气味,立刻将身子向后一闪,直立了起来。李南泉想着,这该牺牲了吧?然而不然,他左手捏着鼻子,右手在地面拾了一片大树叶拿在手上,利用了这片树叶,盖在猪粪的竹笔筒上,就隔了那片树叶把竹笔捏了起来。那半截卷烟,塞进到竹笔筒里去很紧,居然还嵌在竹笔筒上,没有落下来。

    李南泉看了看桌上的礼物,又对走去的袁小姐后影看了看,叹口气道:“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说着话,把那草绳子解了开来,打开旧报纸包看时,里面长长短短的茶叶,还带着茶叶棍儿。茶叶品质怎样,那不必去研究它。只是那茶叶里面,还有不少的米粒。这和上次在他家喝的茶叶,那是一样的情形。抓着那茶叶,在鼻子尖上嗅嗅,还有很重的霉味。他淡笑着叹了口气,将那报纸包依然包好,把草绳子也束紧了,然后提了那绳子头,走到屋角山坡上,当甩流星似的,远远地向山沟丢了去,口里还大声叫道:“去你的罢。”他回到屋子里,见小桌上还有许多碎茶叶屑子,这就用点碎纸把这茶叶末子扫了下去。正当扫抹桌子的时候,却看到桌面上爬了黑壳虫子,茶叶里面生虫,这倒是第一次看到的。再仔细向桌面上看时,乃是那干鱼腮里爬出来的。拿起了那鱼,在桌上扑扑地连敲了几下,就从那腮里面陆续漏出几只虫子,而且爬的速度,比原来在桌子上的黑虫还要爬得快。他不加考虑,提了那鱼头上的草绳子,又向屋子外跑去,他照着茶叶包那个办法,把鱼头也丢到山沟里去。回家之后,向书桌面上嗅了两嗅,还有些盐臭味。他坐在竹椅上,抄了两手在胸前,向椅子背上靠着,眼望了桌面,连连地摇了几下头,叹了一口气。他呆定着,不免翻了眼睛,向窗子外看去,却见袁四维先生带着两个短裤赤膊的人,在对面山坡上,横量直量的,在地面四周比划着,而且他口里笑一阵子,大声叫一阵子,闹了个不休。最后他大声叫道:“我们都是为了抗战嘛!”

    李南泉看了两遍,问道:“既然脱离一切关系,怎又说义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呢?这是个漏洞,请你考虑考虑。”

    李南泉对他这个行为,发生了莫大的惊讶。这位先生竟是这样的屈尊,只有皱了眉毛,远远站着。那位袁先生,将手指夹住了带猪粪的笔筒,弯了腰走着,他似乎知道李南泉看了这事有点不愉快,便放了苦笑道:“我并不是不肯放弃这个烟嘴子,因为它和我有一段共患难的关系,我就以后不用也要保存它。我就有这么一个纪念品。”他一面说着,一面兀自弯了腰不直起来。李南泉见他这行动,微笑着,并轻轻地道:“这是内科还是外科?”袁四维道:“外科外科。”他说时点着头,那自然是聊以解嘲的意味。可是他只管笑,却把手上忘了,那个竹笔筒子又掉在地上,他手上仅仅捏住那张枯树叶子。他忙将背对了李南泉去捡笔筒子。他以为身体把自己的行为给挡住了,这就扔了那张败叶,赶快将两个指头夹住了竹笔筒子,向家里跑。李南泉看到只是摇摇头,背了两手,缓缓地向家里走。但两只手在背后,是把手掌心托了向上的,突然觉得手掌心里有样东西放着。他的触觉,知道这是一块石头,赶快回头看时,奚太太却是笑嘻嘻的,站在身后边,她已经重新化了妆,这样她脸红红的,倒成了将熟的冬瓜枣。两只辫子,老鼠尾巴似的垂下。

    李南泉对于这位奚太太,十分的敬崇,可是又相当的害怕,现在她这副形象,站在自己面前,教人却是相当的窘,尤其是自己的太太,还站在走廊上,含了笑容,向这里望着。若是和她说几句不客气的话,彼此是很熟的邻居,尽日给人家钉子碰也不好,今天是给她好几个钉子碰了,那就非弄得彼此交情决裂不可。他犹疑了一会子,便带了笑容向她道:“我是刚刚睡午觉起来,是不是奚太太早上有什么话告诉我,我没有去办?”奚太太摇摇头道:“那倒不是,我……”说到这里,把声音低了一低,她还是把扇子边沿掩了嘴唇,笑道:“那位袁先生将两个指头捏了竹笔筒子走去,那事情是不可笑人家的。你为什么当了人家的面讥笑人家?”李南泉笑道:“我并没有讥笑他。我不过敬佩他为人,夸赞他几句。你看看我这事作得不大好吗?”奚太太道:“这件事我不管,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说着,她收起了折扇,将扇子头放在嘴唇边,低着头想了一想,然后把扇子头连连在脸腮上敲着,沉吟着道:“我有句什么话要说呢?你看我脑筋混乱得很,我忘记是什么事了。”说着,将扇子头轻轻地敲了额角,这样的做作,总有四五分钟,她始终没有把这件事记了起来。然后身子扭了两扭,笑道:“我想起来了,我打算马上就进城去,你可不可以给我写几封介绍信?”李南泉道:“你这话说得太空洞,你要我给你介绍些什么人呢?”奚太太道:“你所接近的是些什么人,你就给我介绍什么人!”

    李南泉对于这位奚太太冒夜来访,已是感到老大的不愉快。现她又提及彼此的家务,大有扯上是非的嫌疑,这就让人不好往下说。于是站起来伸着头向门外看看,笑道:“糊里糊涂,天色也就大亮了。把小孩子叫起来看大门。我可以到外面去作早起运动了。”奚太太对这个提议,似乎感到很兴奋,这就扶了茶几,突然站起来道:“好极了。我们在南京的时候,常常挑一个早晨起来,到清凉山一带去散步,不用提精神多么好了!回来吃烧饼喝豆浆,就得增加许多食量。自到了重庆以来,我们根本就没有住在山林里面,就没有作早起运动的打算。其实那是……”李南泉料着她这下面是一篇很长的大道理,他是站在房门口向外张望着的,索性举步跨出大门,走到屋檐外,昂了头对天空看着,笑道:“疏雨滴梧栏,疏星耀河汉。”说着,两手背在身后,在走廊上来往地走。口里还是细语沉吟着。奚太太跟着也就走了出来。她靠着门框站了,将一只脚尖提起,在地面上颤动着。她不免学习了李先生的态度,口里也就吟吟地哼着诗句。李南泉对于她的声音,原来是不怎么介意的,可是她老是那么哼着,这就不能不注意了。走近了她身边,仔细地向下听了两分钟,却听出了三句,乃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他还打算听她第三句时,但是第三句没有,还是那话,“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便忍不住笑道:“好诗好诗,吟得恰到好处。这不就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吗?”

    李南泉在言语上这样引逗了人家生气,心里可就在转着念头,保存些诗人敦厚之旨,还是少向下逼吧,这就点了头笑道:“我乐于给她介绍一位朋友。不过你是谈妇女运动的。你当然不反对小青小姐婚姻自由。”石太太微微笑着,鼻子里哼了一声,但那哼声只有她自己听到。他也觉得这样谈下去,只有自己受窘的,扭转身,缓缓向家里走去。李南泉看她走过几十步路,却改了个姿态,突然发了跑步,向家里奔了去。不到五分钟,她家的号哭声就随之而起。有几位起早的邻居,被这声音所惊动,纷纷向石家走去。李南泉回到她家屋角时,奚太太也由路那边跑了来。她看李南泉倒是不念旧恶,笑嘻嘻地道:“你刚散步回来?石家有什么事?她娘俩都在哭着。”李南泉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你不妨到她家去打听打听。石太太常作你的参谋,不妨你也去给她们参谋一下。”奚太太笑道:“她家没事,用不着我参谋。石先生可不是奚敬平这类人物。”李南泉只是微笑着,并不说什么。奚太太虽是这样说着,可是听到石太太和小青的哭声,却是相当惨厉。这情形当然不同平常,而况又是天刚亮的时候。她赶快走到石家,见石太太在小青屋里竹椅上坐着,手里拿了条洗脸冷手巾,不断在呜咽。小青坐在她的小竹架床上,低了头,两手抓住垂下来的旧蚊帐,眼泪像抛沙似的向下滚,把蚊帐湿了一大片。而且娘儿两个谁不瞧谁,像是冲突过的样子。

    李南泉听到这里,对于这屋子里整个的情形,已十分明了,这就悄悄地走近了那屋子犄角上的路边,慢慢蹲下去。这屋子是比大路矮的,他蹲在路上,正和屋角平衡,对屋子里的人语声,有青草池塘独听蛙之势。自然听得很清楚,他正想着,随了石太太两个“滚”字,下面一定是小青小姐一片哭声。然而不然,她用了很坚强的语调答复了。她说,“你打人作什么?我为了过去对你那番尊敬,让你一次。你应当管你的丈夫,不该管我。”石太太说:“好大胆的丫头,你还敢和我顶嘴,我打死你!”听了这话,屋子里是一阵脚步动乱之声。小青又说了:“好!你口口声声叫我、丫头,我到法院去告你,你们贩卖人口!”那声音可就越说越大了。石正山原是没有作声,这就说了:“大家不要吵,安心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半夜三更,邻居听去了,什么样子?”小青道:“邻居听去了,什么样子?你们,反正我没有罪。我是你们家、丫头,你们作主人的要怎样对待我,就怎样对待我,我有什么法子抵抗?你丈夫对我势迫利诱,我一个作、丫头的人,有什么法子拒绝他?”这一通话,居然弄得那位女杰石太太没有话答复。约莫是默然了两三分钟,石太太才说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小青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你自己常常自负会管丈夫,是模范太太,别人听了不稀奇,我听了暗下好笑。你还和奚太太出主意呢,你自己家里丈夫就造了反。我落得让你活现眼。你要喊破来很好,天亮了,我们找人来评评这个理!”。李南泉在屋角上听着,暗暗喝了几声彩,觉得这位小青姑娘真能表演一手。她不但能抵抗,能反击,而且说的话并不粗俗。这就要看石太太怎样接着往下说了。她道:“你好,你说这些话,都把良心丧尽了。我不愿再见你,天亮你就给我走!”小青道:“走就走,你是什么富贵人家,我留恋着舍不得走吗?但是我要声明一句,从此以后,谁都不找谁!你要知道,刚才你打我一个耳刮子,我没有回手,我已是十分对得起你,你生气有什么用?你丈夫不爱你,爱我!”小青这通话,没有听到石太太的答复。相隔约莫是两三分钟,忽然一声重响,像倒了好几样的东西。接着听了石太太气吁吁地道:“好了,我不要命了,我要和你石正山拼了。我们一起跳河去!”这才听到石正山答话:“你这干什么,你打我就会屈服吗?”石太太还是气吁吁地说:“我打你,我要杀你!”说毕又是一声重响。接着是石先生由屋子里骂了出来。口里连说:“你疯了!”这时,脚步乱响,石正山跑到屋外竹篱笆时,口里还是说着“你疯了”,“你疯了”。他径直跑上了大路,方才停住。这时,月亮已经向西偏斜,清光斜射到人行路上,看到石正山的人影,在地面上拖得很长。这倒教李南泉有点为难,挺出身子来,那会给石正山一种难堪,分明是窃听来了。闪开去罢,彼此相距不远,月亮下人影移动,正是看得清楚。不闪开去,蹲在石头后面又蹲到几时为止?多管人家的闲事,势必给自己带来这个麻烦。

    李南泉听到这话,心里有些奇怪。他这样建筑房子,与抗战有什么关系?这就不免站立起来,缓缓走出门去。那边袁先生说话,声音非常大。他打了哈哈道:“我们由下江来到四川,什么东西都给丢了,政府不是说了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虽没有钱帮助国家,可是我们出力的时候,一天也没有断。保甲上开会,哪一次我没有去演说?每逢一次前方胜利,我都要在茶馆子里坐两三个小时,买好几份报摆在茶馆里让人传观。第一区专员兼巴县县长,是我的好朋友,他看到我为国家这样的出力,希望我住在这村子里,作领导民众的工作。上次我到专员公署里去,专员亲自把我送到大门口来,和我握着手说:‘只要袁先生看的地方中意,无论是哪片地方,由袁先生随便划出来盖房子’。你们的父母官,都是这样的帮忙。你们作老百姓的,岂可对我们的事马马虎虎?下次你们是摊款抽壮丁的时候,要不要我到县政府去说话?”他越说越带劲,索性丢下了手上那根当软尺的草绳子,站在一方土堆上,当上了人行路上的演说家。原来这条路上,陆续有些下市回家的农人。听到他一再提专员和县长,都觉得这是惊人之举。乡下人对于县长的印象最深,他口口声声提到县长,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所以大家都站住了脚听下去。袁先生说话的对象,原是站在面前的两位瓦木匠。木匠姓李,还是地方上一个甲长。他包工作国难房子有一百多所,狠赚了几个钱,这时,上身赤膊,手臂上搭了一件蓝布衬衫,下身穿条青布短裤子,赤脚穿了双麻绳沿边的草鞋,腰上还束着一根紫色皮带呢。

    李南泉不由得“呀”了一声。但对石太太不十分熟,还不肯说“你好漂亮”的话,只是笑嘻嘻地点了个头。袁四维倒不知道石家今天有事,这就向她道:“石太太今天由城里来?”石太太笑道:“不是由城里来,我是要到城里去。”说着,掉过脸来向李南泉道:“李先生,请到你府上,我们去谈谈。”袁四维对于她这个请求,不大赞成,很不容易把李南泉邀到竹林子下面,正是要谈生意经,怎肯让她拉了去!因扛了两扛肩膀笑道:“我正和李先生讨论一个问题,若是石太太和李先生商量的问题很简单,我告便一步,就请你在这里和他说罢。”石太太笑道:“我说的,都是大公无私的事,也欢迎袁先生给我一点指示。就是我家那个、丫头,今天逃跑了。我不希望她再回来,我要到城里去登报。这文字的措词,不知道要怎样才适当。我这里有个底子,两位看看怎么样?”说着,她由衣袋里拿出一张稿子交给了李南泉。他看时,上写着:

    石正山声明与义...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