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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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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南泉有个平常人所没有的嗜好,他喜欢看那人与人之间的交涉和动作。这些动作,储存在脑子里,是写剧本写小品的很好资料。刚才奚氏夫妇过去的一幕,他看来,就不少是蓝本。心里正在默念着呢,不料石家义父义女,又表演这一幕。这且含笑在旁,且看他们继续说些什么。石正山对于李南泉之默察,似乎有点感觉,因向他笑道:“为了敬平兄的事,脸也不曾洗,我就跑出来了。他们这一幕戏,恐怕要闹到汽车站上,我可不帮同演出,引着大家来看热闹。小青,回去弄水洗脸罢。”他说着话,首先向家里走去。这位姑娘,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她站在那株小树下,依然不肯走去。抬起左手,情不自禁地,又将伸出来的小树枝攀住,右手扯着树叶子。但是她的眼睛却不望着树叶子,抬起头来,只管是向山顶上出神。李南泉和她的距离,约莫是一丈远,若是不和人家打个招呼,就这样走开,显着是太冷淡一点,便笑道:“大姑娘,你每日都是起得这样早。”她这才回过头来,因道:“可不是,这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我也算一个。有什么法子,不起早,这一天的事情就做不完。不做完,也没有别人替你做,留到明天还是你来做。”李南泉道:“大长天日子,可以睡睡午觉。”小青将手扯的树枝放出去叹了口气,接着又摇了几摇头。李南泉笑道:“你是能者多劳。”小青道:“什么能者多劳,牛马罢了。”

    李南泉不能想象到她对义父义母,突然会起着这样明显的反抗。对于年轻的女孩子,说话不能太露骨,所以还用话去安慰她。又不料她对“能者多劳”四个字,一听就能理解。因向她笑道:“大姑娘念了几年书?”她笑道:“我念什么书,不过在家里跟着认识几个字。”李南泉道:“跟谁认识的字?是你父亲呢?还是你母亲呢?”小青红着脸道:“是这样叫着罢了,他们也生我不出来。”这话说得是更明显了。她简直不承认她义女的身份了。正想跟着向下还问两旬,石太太却已在她茅屋檐下出现,高声叫着小青。她突然一抽身,大声答应了“来了”两个字。她一面向家里走,一面却轻轻地叽咕着:“一下也不让我得闲。什么女权运动,自己把人当牛马,那就糊涂了。”李南泉站在路上,发呆了一会,心想,接着这又是一幕悲喜剧了。李太太手提着一个竹制菜篮子,里面放着两个玻璃瓶子,就向这里走。她赤着脚,穿了鞋子,头发归理清顺了,脸上却是黄黄的,身上穿的那件浅蓝布长衫,下摆还有两个纽袢未扣。她走过来,李先生笑道:“刚起来你又打算自己去买菜?算了,来回好几里路,纵然买得适口些,也得不偿失。”李太太道:“反正早上也没什么事,只当是散步。你不是也在这里散步吗?”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因道:“这里不是有一台戏正上演着吗!我也可以借了这个缘故到车站上去看看这台戏。”

    这里的吴春圃先生,他最不喜欢袁家人,唯一的原因,就是袁家极少和邻居们合作,而且也没有来往。这时他见袁先生对李南泉过分的客气和拉拢,站在走廊的那端咬了牙齿笑着。他每次微笑,两腮胡桩子会竖立起来。吴先生每逢这样笑法,就是心里极端不可忍耐的表示。差不多的邻居,也都知道他这个脾气。李南泉很怕这件事引起袁四维的误会,这就向他笑道:“我过去看看你丈量地面罢。”说着,他就移开步来,过着木桥,隔溪走去。一过溪就是袁家的后门,袁先生在后面跟着,笑道:“李兄,先到我家里坐谈片刻罢。”他说着,还怕人家不去,又牵了两牵他的衣服。李南泉倒不好拂了他的意思,只好走进他家。这附近十几处人家,只有袁家是瓦房,而且是幢假的洋楼。原来他这房子是分给人家住着,他反是住在旁边三间草屋子里。因为他要把这房子卖掉,和房客交涉了半年,以各个击破的方法,把房子腾出。可是房子腾出来以后,房价大涨,原来议的价钱,少得多了,他不肯卖出,倒反是让他全家享受着,于是书房、客厅应有尽有。不过房子有了,家具可没有力量补齐。他的客厅里,只有一张白木桌子,和两把竹围椅。有只椅子腿,还是用草绳绑着的。屋子显得空洞洞的,他又预备这屋子随时得价便卖,屋子四壁,粉得雪白无痕,三合土的地皮,铺得十分平整。这样,成了一间并没有安家的屋子。

    这时,李南泉正由客室里出来方便,他一听之后,大为惊讶。在屋子后面,转了个大圈子,再回到客室里来。袁四维正站着和张玉峰客气。他笑道:“寒夜客来茶当酒。我也不能有什么好菜敬远客,不过是小园里几项新鲜菜,聊表敬意而已。”张玉峰觉得他口里这样说着,未必事实上就是家里小菜园子里的小菜,抱着拳头只是拱手道谢。李南泉笑道:“袁兄,我看你这事不必客气了。第一,我还有点私事和张先生谈谈。第二,我想带他在这附近看看。张先生今天也不走,关于盖房子的事,我们晚上在乘凉的时候,仔细地谈罢。”他说着,不住地向张玉峰递眼色。当然,张先生就很明了了。因向袁四维道:“袁先生一定要招待,明天叨扰罢,我远道来此,还没有和李先生谈过什么呢。”由于袁四维之过分客气,他已感到烦腻。这就不再征求袁四维的同意,马上就侧着身子,出了门去。李南泉当然也就跟着走了出来。袁四维没有法子,站在屋子门口,满脸现出踌躇不安的样子,将手抹抹两腮的胡桩子,又搔搔头发,带了三分不自然的笑,口里连连说着“这个这个”。李南泉含着一肚子的笑,极力忍耐着。他赶快引了张玉峰向家里走。走到木桥上,连连摇着头,叫着“我的上帝”。李太太由屋子里迎出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我随便的一句笑话,你怎么捡起来说?”李南泉正想答复这句话,看到花枝招展的奚太太,又手扶了廊柱站着呢。

    这位张玉峰先生,也是老于世故的人。他见袁四维一见之后,就这样客气,却是有点反常。不过他和李南泉是近邻而又自说交情甚厚,可能是为李先生的缘故。因之也就向他客气答道“遇到袁先生这样肯帮忙的朋友,那是太好了。不过我们是初交。”袁四维不等他说完,就向李南泉抱手拱了几下,笑道:“你看,阁下和兄弟虽是初交,李先生和我知己,张先生又和李先生很知己,这就是二加二等于四,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李先生,你以为如何?”他说着话,翻了眼睛,仰起下巴颏来,只等李先生的回话。李南泉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点着头连说“诚然诚然”。这样连环地成了知己,袁四维就谈得更是有劲。半小时后,他告辞回家了一趟。李南泉也就考虑着,是不是要把向来和袁家无深交,以及他今日有意拉拢盖房子的话交待明白。可是话还没说出来,袁四维又来了。他先拱拱手道:“我们和张先生一见如故,今日我一定要作个小东。是到街上小馆子里去吃呢?还是在舍下便饭呢?”张玉峰连连说“不必客气”。袁四维站在屋子中间,昂着头看屋子上的天花板,像是个沉吟的样子,因笑道:“张先生到这里来,不见得自带了炊具,不是吃小馆,就是在朋友家里便饭。不过当此夏季,小馆子里苍蝇乱飞,实在是不卫生,还是在舍下便饭罢。就先请到舍下去坐坐如何?”说着,他只是抱了拳头向张、李二人乱拱着手,又连说“请请”。

    袁太太道:“拿碟子装好,把咸鱼头撑在里面,碟子可以装得饱满些。”袁四维道:“鱼头吗?放在锅边上烤烤就行了,不要放到油里去煎,因为鱼头是最费油的。而且吃饭的人,他也不肯吃鱼头。你用许多油去煎鱼头,那是一种浪费。”说时,他将头偏到左边,对咸鱼看盾,先说了句“不错”,然后再把头偏到右边,对咸鱼头检查检查,再说了句“要得”。袁太太道:“既是说要得,你就交给我罢,老看做什么。”袁四维把咸鱼交给太太,因问道:“光吃一条咸鱼不行,我们总还得做点别的荤菜。”袁太太道:“家里还有三个鸡蛋,找点香葱炒炒罢。”袁四维立刻驳正道:“三个鸡蛋炒起来,在碟子里有多大堆头呢?我看还是煎一个圆饼放在碟子里也好看些。”袁太太听了这话,点了头笑道:“你这个计划要得,就那末办。”袁四维交待完毕,转身就向客室里走,他只走了几步,却又转回身去,向厨房门口探着头道:“既是煎鸡蛋,不必三个,就是两个也够了。”袁太太道:“好!两个鸡蛋,勉强也可以煎一碟子,落得省些。”袁先生交待完毕,再转身走去。但只走了几步,他又回去了。因道:“不必两个鸡蛋,就是一个鸡蛋也够了。”袁太太道:“一个鸡蛋,怎么能煎出个饼来呢?”袁四维道:“多搁些葱,不也就行了吗?”袁太太道:“那末,拿出来是葱饼,不是蛋饼了。”袁四维站着沉思了一会,因道:“也好罢。”说着,慢慢走来,突然又站着道:“不必煎鸡蛋,就是打鸡蛋汤罢。一个鸡蛋,准可以打一碗汤,岂不甚好看?”

    袁太太是个胖子,而她那个肚子,特别的大,大得顶出了胸脯四五寸。惟其是她的肚子大,因之她穿的衣服,特别肥大,像道袍似的,在身上晃里晃荡地披着。她平常把厨房里的事,交给了一位穷的女亲戚。今天因为有客来到,她不能不亲自到厨房来切实监督。这时,抬起一只老白藕似的肥手臂,撑住了门框,另拿了一柄芭蕉扇子,在胸中扇炉子口一样,一分钟连扇一二十下,扇得芭蕉扇头的撕烂处,呼噜呼噜作响。袁四维一问,她就道:“有什么菜?早又不说,这时候,菜市上已经买不到肉了。家里只剩一条咸鱼。”说着,她进去在夹壁的竹钉子上取下一条干鱼,手提着悬在半空中连连地摇晃了几下。袁先生看时,那鱼干得已像是一条石灰涂的薄木板子。约莫是尺半长,半边鱼,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半边。不过那个干鱼头,倒还是整个的。那干鱼张了一张大口,穿了一条灰墨色的绳子,就是袁太太手里提着的。袁先生把这干鱼接了过来,将手高高提着,偏了头向干鱼望着,见那鱼肉干得像打了霜的板子似的,上面还有虫灰尘的小络子。这虫丝络子,明显地表示着干鱼的年岁。他提着鱼掂了两掂,怕有六七两重。因道:“这够作一碗的吗?”袁太太道:“那怎么会不够,反正我们也不能把海碗盛了端出去。”袁四维笑道:“我倒有个法子,用盘子装着那就好看多了。鱼头可不要取消,垫碟子底,那是很壮观瞻的。要不,用八寸碟子装,有一半也就够了。”

    袁四维并不以为这话是挖苦的,笑道:“的确如此,我们这里的月亮,是比别的地方,更要圆些的。那倒不是月亮本身,有什么变样,因为我们这里的山水风景,非常幽静美丽,那就把这里天空上的月亮,也就点缀得格外好看了。假如这个地方,有法子维持生活的话,就是抗战结束了我也不离开,我要在这里买山终老了。这里我住了两年,我是越住越觉得可爱呀!”他说着这话,把头昂起来,把胸脯子挺着。当他赞叹着的时候,把那话音拉得很长,周身的重点,都在胸肩以上向后仰着。坐在小板凳上的屁股,就随了这个姿势向前伸出去,那小凳子没有多大的基础,给他的屁股向前一逼,弹了出去两尺远。他就身子仰着落下去,笃的一声,坐在地上,幸是后面有土墙,将他撑住,不然,他也就翻跌在地上了。张玉峰是客,自然不便笑,牙齿咬着舌头尖,极力把笑意忍住。李南泉笑着走过来,伸了两手将袁四维挽着,笑道:“我兄赞美这地方,真是赞美太过分了。大有贾岛骑在马背上敲诗之概。”他笑着站起来,拍了身上的灰迹,笑着摇摇头道:“真好,对于这个地方,我真像是喝酒的人喝醉了酒似的。哦!说到酒,我就想起了待客的问题了。张先生喝什么酒的?”张玉峰笑着点点头道:“袁先生,你不要客气,我绝不会在府上打搅的。”袁四维说句“哪里话”,自己转身向外走。他到厨房里去,找着他的太太,低声笑道:“这个姓张的,我们必须将他抓住,家里有什么可吃的吗?”

    袁四维对这个报告,似乎十分感到兴趣,又凑近了两步,直挺到李南泉的面前来,抱着拳头,两手一拱,把他满脸的皱纹,都笑得闪动了一下,然后用客气而又诚恳的态度,问他道:“南泉先生是我们患难知己知交,你的文章道德,不但在村子里应当居第一位。就是在我平生的朋友当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一个。你介绍的朋友,一定没有错误。你说要盖多少房子吧?完全交给我代办就是。我对于盖房子,那不是自吹,的确有很丰富的经验,准保花钱不多,而房子盖得又好。你那位朋友在哪里?我们可以直接谈谈。”李南泉道:“也许他今天就会到这里来。”袁四维笑道:“那就太好了,这样子罢,今天你那朋友来了,就到我家里吃顿便饭。我也不会有什么菜。无非是炒两块豆腐干,煮几个咸鸭蛋,我立刻去买肉,也许买得到。”李南泉道:“那倒不必了。”袁四维道:“这难道还算请客?老实说,我对盖房子,的确有着满腹经纶,我必须找个比较长些的时间,才能把话说得清楚。吃过了饭,泡壶好茶,在院子里星光下,一面乘凉一面从容地谈着,这样,可以在极和谐的情形下将这件事顺利进行。”李南泉听了这话,心里好笑。顺利进行不顺利进行,那有什么关系?而且这也不是什么竞争场面,谈起来有什么和谐不和谐?因道:“那倒不必这样急迫吧?”袁四维将面孔一正道:“不!我现在计划着动工时间,关系很大。若是你那朋友今天不决定。那就错过机会了。那是很可惜的事。”

    袁四维似乎感觉到客人的观察意思,这就笑道:“茶叶绝对是好茶叶。因为我的内人,太看重了这点湖南茶叶了,她竟是把茶叶瓶子放在米缸里,这不免洒落几粒米在里面,其实这对茶叶本身,那是毫无妨碍的。”说着捧起盖碗来啜了一口茶,并且“唉”了一声道:“茶味真是不错。”李南泉笑着,也就揭开那玻璃杯子上的小酱油碟子来,然后将嘴唇就着玻璃杯子沿呷了一口。点点头道:“这茶味真是不错。”其实,他觉得嗓子眼里有股霉烂气味。袁四维笑道:“慢慢喝,还有下茶的东西,立刻就可以送来。”说着,走到房门口,伸头向外张望了一下,笑道:“来了来了!正好助我们的清谈。”说着,他端了一只粗瓷碟子进来。李南泉看时,那碟子底上,像嵌上面粉团子似的,平平地铺了一层南瓜子。在每个南瓜子的联结当中,却还露着碟子底的花纹。那碟子放上白木桌时,也许重了一点,把碟子里的南瓜子震动得堆叠了起来。而碟子底也就露出整片的花纹。袁四维立刻伸手,在碟子底上按了两下,按着堆叠的南瓜子,他们每个又平铺着遮盖了碟子。口里连说着“请、请”。李南泉本来也想伸手抓两粒瓜子嗑嗑。可是他转念想,无论抓着碟子里那方面的瓜子,也会损坏了南瓜子的版面整齐。只好笑着点了两点头,并没有伸手。袁四维道:“南瓜子是我自己家里的出产,肥而且大,真不错。我们有一个计划,多多地收获,留到过年的时候,炒了当年货。”

    袁先生对于李先生的光降,似乎十分感兴趣。他立刻把放在靠里墙的两把竹围椅,轻轻端了过来。他这举动,似乎是怕椅子下去会触坏了地皮,所以他轻轻放下椅子之后,还低头看了看地面。椅子放好,他就向上面吹了几口风,吹掉椅子上的灰尘,说“请坐请坐”,李南泉坐下来,他就歪过头去叫道:“家里有香烟没有?拿烟来。”在这句问话的口气里,李南泉料到就是没有烟敬客的预兆。因在衣袋里自掏出纸烟来先敬了主人一支,也连说“有烟”。主人接过纸烟,先来了半个鞠躬,说声谢谢。然后走到房门口向家里人打着招呼,大声叫道:“拿火来。把我用的茶叶,泡一壶好茶来。”他这样交待了,还嫌着不够殷勤。直等着他家的小孩子,把火柴盒子取来之后,方才转过身来,将火柴擦着,先弯着腰,给李南泉先点上烟。然后坐在椅子上点着烟自吸,可是他这个时间是太长了,擦着的那支火柴,已是烧得快完了,已是烧到指头上,只得把火柴扔了。他将火柴盒子摇了两下,里面是扑扑地响着,仿佛这里面只有两三支火柴。他这就不再擦火柴了,把盒子塞到衣袋里去,先向李南泉道:“我们接个火罢。”李南泉看他那分节省精神,当然予以同情。袁四维接过了火,却听屋子外面,有人叫了声“爸爸”,袁先生听到,立刻跑了出去。却听到在隔壁屋子里喁喁地和人说着话。

    甄太太在旁边听了,也道:“舍格闲话?舍格闲话?勿懂!”戴国民道:“甄先生家里若是没有的话,奚太太说到李先生家里借一斤。”李南泉本来怕太太不高兴,不愿说话,人家指明了说,就不能不搭腔,便道:“戴国民,你疯了。借什么借一斤?”戴国民道:“奚太太硬是这样说咯。到甄先生家借十斤,到李先生家借一斤。她要看看,说是避邪的。”李南泉道:“这越说越奇了,什么避邪的东西是论斤的?”戴国民道:“是一部书吧?”李太太笑道:“不要闹,我明白,奚太太是向甄先生借《新旧约全书》,向我们借《易经》。她那蓝青官话,又教这两位教育水准太高的人来说,没有不错的。”甄先生想了一想,也笑了,因道:“对的。准是奚太太说了,借《新旧约全书》。她口里说的‘旧’字,和酒字差不多。‘新旧约’变成了‘新酒药。’好罢,我这里有现成的,你拿去罢。”他说着,亮着灯火进屋子,取了一本布面精装的书给她。戴妈走过来还问道:“李先生,你借一斤书嘛!不借一斤,借四两。半斤都要得。我们太太坐立不安,借斤把书给她,冲冲邪气,说不定她就好些。”李南泉笑道:“你们家里人,真是闹得可以。好罢,我借半斤给你。”他说着走进屋子去,在旧书架子上翻了一翻,翻到《西游记》,将旧报纸包了,用笔在上面批了几下道:“此书系《西游记》演成白话,传神之至,向秘之,未容他人寓目,今已奉赠,请不必让小儿女们见之也。《易经》家无此书,谅之。然此书胜《易经》十倍也。”

    正说到这里,奚家的老妈子,忽然在他们家屋檐下,“畦呀呀”地发出一声怪叫。接着喊了声:“朗个做呀朗个做?”奚太太两个孩子也随声附和着,大喊“不得了,不得了!”奚太太本来被李氏夫妻的话说得心虚,这时突然发生这种怪声,她突然向李太太身边一扑,两手抓住她的手。可是她忙中有错,抓的不是李太太,而是李先生。李先生在太太当面,而被邻居太太抓住了。这样也很难堪,立刻将手向后缩着,连问“这是怎么了?”奚太太兀自握住他的手未放,连说:“我害怕!我害怕!”李先生道:“什么事!你害怕?”奚太太哆嗦着叫道:“活鬼出现,活鬼出现!”李先生这就没有法子不提醒她了,因道:“奚太太,你害怕,你去打鬼,你抓着我干什么?”奚太太这才明白了,突然“哎哟”了一声,将手缩了回去。奚家的老妈子,这时开言了,“砍脑壳的死狗,好大一块肉,拖起走了,肉放那样高,它有那样厉害,硬是爬上桌子去了。”李南泉先明白她刚才叫喊的意思,因道:“你是不是说,狗把那作三牲的肉给衔走了?”老妈子道:“就是嘛!”李太太笑道:“我的上帝,这一下子可把我吓着了。这么多人在这里,还有活鬼出现,那还得了?”说着,伸手拍了奚太太的肩膀道:“我的上帝,你回去把那份三牲祭礼收拾起来罢。再要来两条野狗,不定更会出什么乱子。”奚太太透着有点不好意思,慢慢站起身来向家里走,勉强发出笑声道:“我只管说话,把那份三牲,都忘记收拾了。”她说着话,没有离开三步,正好走廊上一条黑影子向前一窜,她又怪叫了一声,手扶了墙壁,向李先生面前跑转来。

    李太太道:“她那样手不释卷地看小说,我疑心那决不是什么好书。昨晚上你到底交给她什么书了?”李南泉笑道:“我当然不会把这事瞒着。可是你能过两三小时再揭破这个秘密,那就更有趣味。”李太太坐在旁边椅子上对先生脸上望着,微微笑着,因伸着手道:“你给我一支烟。”李先生听说,果然就给她一支烟。而且擦着火柴,给她点上烟。李太太斜坐着,缓缓地喷着烟,斜了眼向他看着,因笑道:“我相信你有意和她开玩笑。不过她……”说到这里,她把声音低了一低,因道:“不过她有意在这时候,报复奚先生一下,你可别在这时候,受着她的利用,作了牺牲品。”李南泉昂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极长,总有两三分钟。李太太对他望着,倒也呆了。等他笑完了,因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南泉笑道:“这种牺牲品,男子是愿意作的。不过要看享受牺牲品的是什么人。你瞧她那德行……”正说到这里,李太太向他乱摇着手,只管偏了头向窗子外努嘴,这就听到奚太太操着一口蓝青官话,向这里走了来。她道:“李太太,上街去吗?我们一路走,我要请你作个参谋,行不行?”说着,她已走进门来了。见面之下,就让李太太大吃一惊。她今天已完全变了个样子。上穿黄府绸翻领短褂,下面系着一条蓝绸裙子,裙腰上束着一条紫色皮带,下面光了两只白腿,穿着白帆布皮鞋。

    李南泉道:“鬼这个东西,穷竟有无,我的知识,还不够来答复。不过奚太太每做一件事,都是给家庭和社会作模范的,其中一定有很大的意义,你可以告诉我吗?”奚太太说:“你就猜猜吧。”李南泉道:“反正无事,我们就猜猜罢。我想你是不大信仰宗教的人,若说不是祭鬼,这当然不是供上帝。”奚太太笑道:“那说得太远了,哪里有用香烛纸钱去敬奉上帝的?”李南泉道:“用纸钱敬奉上帝的事,虽然没有,可是用香烛三牲敬奉上帝的事,却是有之。当年太平天国,每逢礼拜日讲道理之先,就有这么一套敬奉上帝的事。”奚太太道:“李先生,你真是多见多闻。这样的事,你都可以找出前例来。不过我实不是敬上帝。”李太太在一旁坐着,便插嘴道:“那末,你是敬什么佛菩萨?”奚太太道:“不,佛菩萨他也不要钱,而且也不吃荤。”李南泉道:“这就奇了,难道你相信什么《玉匣记》?那书上面倒是告诉人某日某时,朝着什么方向送鬼的。”奚太太在星光中嘻嘻笑了一阵,却没有把话向下说。李南泉道:“在西洋科学发达的国家也不能肯定地作无鬼论,至少这东西是个未知数。在没有损害精神的情形下,就承认有鬼,也没有多大关系。”奚太太听了这个说法,在星光中连连拍了几下手笑道:“李先生的见解,往往和我不谋而合,我就是你说的这个看法。宇宙是太神秘了,我们能知道多少?鬼这东西,没有科学方法证明他有,但也没有科学方法证明他没有。我就是在这种心理下烧香、化纸的。”李太太道:“那末,有个对象了,这鬼是谁?”

    李南泉道:“我算明白了。大概奚太太结婚以后,那位家乡太太,曾出来找麻烦吧?”奚太太道:“虽然找麻烦,我倒是和她没有见面。因为我那时住在南京,也总算是相当好的房子,她一个乡下来的女人,看到这种排场,她就不敢上门。而且敬平对她,除了不理而外,还要把她送到法院里去。”李太太道:“作太太的来找丈夫,还有什么犯法之处吗?为什么要到法院?”奚太太道:“当然,敬平不过是吓吓她,不能就作了出来。当时,我很年轻,我不管这事,我也没有去拦阻她。那女人在南京,人生面不熟,虽然还有敬平的同乡。可是他们很不同情那个乡下女人,并没有谁和她说话。她住在小客店里,得了几个钱就回家了。”李南泉道:“你不是说她还有两个孩子吗?”奚太太道:“这是敬平的不对,他有了新太太,儿子都不要了。”李太太对于奚太太所说“新太太”三个字,听来觉得非常入耳。奚太太平常对所有新太太、抗战夫人、伪组织、无论是好是坏的名词,一概加以否定。干脆,她就以“姨太太”三字目之。甚至姨太太这名词她也还觉得太轻了,总是说臭女人。这时,李太太心里忽然来了一个反映,打算问她一句,你不也是“臭女人”,至少那个乡下女人,在她的身份上,可以说你是臭女人。这就坐起来问道:“新太太?奚先生那时在你以外,还有一个太太吗?”奚太太冲口而出地说了句“新太太”,她并没有加以考虑,被人家一问,她倒是默然了。

    李南泉道:“我想不会吧?她自命为家庭大学校长,难道还能够把这桃色新闻弄到众目昭彰的长途汽车站去?”李太太笑道:“惟其这样那才算是新闻了,回头听我的报告罢。”说着,她就向上街的路上走去。今日天气好,几天的阴雨,屋子里什么东西,都很潮湿,趁了这个好天气,拿出来晒上一晒。于是李先生立刻回家,集合了佣人和小孩子,将细软东西,用竹椅木板架着,放到屋檐外来铺设,费了大半小时的工夫,算是布置停当。李先生口衔一支烟卷,站在走廊下休息,带着守着这业已破旧、而又无力再制的东西。就在这时,奚家两个男小孩,在对面山路提快了步子,向家里奔走。李南泉问道:“怎么着,又挂了球了?”那个大些的孩子,抬起手来,在空中摇了两下。李先生知道不是警报,就料着是奚氏夫妇问的问题,增加了严重性。随着向奚家屋子看去,见大孩子将脸盆脚盆,陆续盛了几盆水放在屋檐下;小男孩却端了两把竹椅子放在到他们家的小木桥上,把行路堵塞。这是什么意思?李先生看到这情形,倒有些莫名其妙。他们家的女佣工周嫂,就由屋子叫了出来道:“该歪?硬是笑人。你爸爸和你妈妈是割孽嘛,说的话吓吓人出出气嘛?你留下一盆洗脚水救火,算啥子哟!”这位女佣工五十上下年纪,蓬了一头半白头发,鸭踩水似的颠跛着两只解放脚,将破蓝布褂的大襟掀起,只是去擦洗衣盆里取出来的一双湿手。

    李南泉道:“什么意思?救火?”周嫂道:“说的是!先生同太太在街上割孽,先生气不过,说是要放一把火,把这草屋子烧了,说是大家活不成。先生是一句话,那倒罢了。太太比先生的气还要大,硬是到香烛铺里去买了香烛、纸钱,预备回家来放火。”李南泉打个“哈哈”道:“买香烛钱纸,回来放火,有这样的事?擦一根火柴,向草屋檐下一点,就把房子烧着了,何必还要买香烛钱纸?”周嫂将手向山径的来路一指,因道:“你看,不是带着回来了?”李南泉看时,自己太太在后,奚太太在前,她手上正是提着一束纸钱,中间夹着一束佛香和一对大红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步子很不正常。李南泉这就很觉得奇怪,夫妇吵架之后,为什么带了这敬鬼的东西回来?正注视着她的行动,他家两个孩子,跳着脚,连连摇着手道:“妈妈,不要放火,不要放火。”奚太太道:“胡闹,我放什么火?你不知道法律吗?放火是像杀人一样犯罪,要拿去枪毙的。”她说话时,已改了以前那种泼辣的态度,从容举着步子,到了小桥上。看到拦路的小竹椅子,就把纸钱香烛放到那上面,向孩子道:“你不要害怕,我和你们孩子求求神,也许你们可以得着神佛保佑,家里也就风平浪静了。”李南泉这才明白,家庭大学校长已经在开倒车。这当然是一件怪事,等到太太进了屋子,就跟了进屋,笑问道:“隔壁大学校长,要敬什么神?”李太太道:“她不是敬神。但我也不知道敬的是什么东西。反正不是观世音菩萨。因为菩萨是不需要纸钱的。你爱打听戏剧性的新闻,你就往后瞧罢。”李南泉笑道:“这里还会含有什么神秘吗?这倒是我想不出来的。”李太太笑道:“说破了就没有味了。”李先生已是感着奇怪了,太太这样说着,他更感到兴趣,不时注意着奚家的行为。到了黄昏的时候,他们家屋檐以外,向东北摆着一张茶几,将一个大倭瓜放在茶几中心,当了香炉、烛台,将一对红蜡烛和几根佛香,都插在瓜上。瓜后放着三个大瓷盘,分放着一块熟肉,一只熟子鸡,一条小咸鱼,这是三牲的意思了。奚太太站在茶几旁边,口中念念有词,陆续将纸钱放在烛火上点着,放在前面焚化。口里叫道:“你们都来,向东北地方,望空鞠躬。”她的两个男孩子,有点莫名其妙,只是遥遥站在茶几后方,不肯移动。她有一位十六岁的大小姐,名叫赛维。这也是奚太太向人注解过的,意思是赛过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她倒是站在母亲的一条战线上的,料着母亲这样敬神敬鬼,一定有个大原因存在。母亲叫鞠躬,她就鞠躬,而且姿势是非常之恭敬而严肃。她事先就预备好了,上身穿着学校里的草绿色制服,下面系着青布短裙子。这时垂直了两手站得笔直,然后弯下腰去,行着四十五度的鞠躬礼,而且先后三次。她行完了礼,奚太太又向两个男孩子道:“姐姐都行礼了,你们为什么不来?行完了礼,我煮着这鸡和肉给你们做晚饭菜,让你们吃了,家庭和睦长命百岁。”那两个家庭大学学生听说有鸡有肉吃,这才走过来,对着大倭瓜胡乱鞠躬一阵。

    李南泉越看越稀奇,自己也忘了有什么不便,就走向前两步,直走到走廊草檐下,手扶了柱子站着。奚太太蹲在地上,将一根木棍子,拨着焚火的纸钱,倒是很诚敬的样子,偶然一抬头,看见李先生那样注意,便笑道:“李先生觉得我今天烧纸是太早了一点吧?到七月半还有几天呢。我不是为了这个事。”李南泉点点头道:“我知道,你做事是不会偶然的。”他这样交代过一句话,也就完了。天色已是渐渐昏黑,李先生全家人,都在草檐下的一小片平坦地上乘凉。椅子、凳子、布面睡椅,纵横交叉。李先生自己,躺在睡椅上,手拿一支烟卷仰望着夜幕上的天河。心里想着,这道天河,家乡也是照样看得见,不知道家乡人,在这天河影下作些什么感想?他正是这样出神,一阵拖鞋踢踏声,远远地告诉人们,是奚太太来了。李先生对于焚烧纸钱野祭的事情,感到莫大的兴趣。这就笑着叫道:“奚太太,现在清闲过来了,在这里坐着摆一摆龙门阵罢。”奚太太先叹了口气道:“谈话的材料多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只是说了之后,又要添上我一肚皮闷气,那让我怎么办呢?我们谈一点别的,不要谈我家的故事罢。”她说着话,在椅凳子空档里挤了过来,就在李先生身旁一张小矮凳子上坐着。她先问道:“李先生,你看鬼这东西,宇宙里到底是有没有?据我看来,一定是有的,你说我做事不偶然,那是对的,我考虑的多了。”

    李南泉虽明知道送奚太太回家,是奉内阁命令的。可是想到奚太太屡次抓着自己的衣服和手,让太太知道了,是很大的一份嫌疑。这样黑的地方,只管陪了她,倒有些未便,因大声叫道:“两位奚公子,你们也快点拿个灯亮来罢。”她家大孩子在屋子里答道:“我们不出去,怕外面有鬼。刚才就有两个女鬼来抢三牲吃。”奚太太端着一只木托盆,正放快了步子向屋子里走,听到说有鬼抢三牲,她以为是跟着身后追了来的,就跑得更快。可是她忘了登走廊的台阶了,两脚碰了石坡子,人向前一栽,正好李南泉就站在走廊檐下,她是连手上的木托盆和整个身子都扑到李先生身上来。李先生猛不提防,向后倒去。奚太太整个身子压在他的大腿上。两个人和一只木托盆,同时落在地面,这声音不会太小,连左右邻居都惊动了,不约而同地问着“怎么样了?”李南泉在地面上推开了奚太太,慢慢爬了起来,笑着道:“不要惊慌,我摔了一跤了。我慢慢地爬起来就是。”说着,他扶了廊柱站了起来。当他爬起来的时候,奚家的老妈子,和两家邻居们,已经举着大小灯火,都到了走廊上来。灯火之下,照见李先生在弯腰拍着身上的灰,而奚太太却坐在地面上,两手抚摸着大腿膝盖。李太太在那边的黑暗地方,看这边的光亮所在,十分清楚,见李先生和奚太太的形状,都是这样狼狈,就大声问道:“这是怎么搞的?真有活鬼出现吗?这真是大大的一个笑话。”李先生听了这话,知道太太有怒意,什么话也不敢答复,立刻就走了回去。  李太太看到李先生回来,不免板住了脸子。但在星光之下,李先生并不看见,也就悄悄在睡椅上坐下。不多大一会工夫,奚家老妈子,手提了一盏带铁柄的瓦壶灯,后面跟着对面山沟一个卖水果的小伙子,一路嘀咕着来。那个小伙子是老妈子的儿子,在沟边上种了几块菜地,带卖点水果。但虽如此,却是本村子里的甲长。一来,这村子里全是外省籍的公教人员,不愿当保甲长。二来,本村子虽有一小部分本地人,都认不得字,人缘也欠缺。而这位水果贩,倒是认过三百千三部大书的。因此在本村子的下江人‘公举他为甲长。他叫戴国民。本村里三岁小孩子都叫得出他的名字。原因不是他的道德文章,而是他贩了水果回来,在未上市之先,就可以卖给本村的小国民,而且还可以赊账。他一说着话,小孩子全操着四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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