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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故剑说浮沉掉头不顾 大江流浩荡乡巴臂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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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以上,就站在小轮的天棚上,手扶了栏杆,对了江天望着出神。心里也正想着,下次再到武汉来,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武汉成了个什么局面。

    她将报看完了,照例是写一封长信,来消磨这上午的时间。却在这时,茶房敲了两下门,接着道:“薛小姐,客来了。”茶房对薛小姐之来客,好像是一回很堪惊异的事,所以特地敲着门,代为报告一声。冰如本人,自是格外惊异。但她脑筋里,立刻联想到,不会有几个人知道自己住在这旅馆里。而同时皮鞋上的马刺,碰了楼板响,分明来的是一位军人,这绝不会有第二人,绝对是江洪了。口里哦了一声,便来开着房门,但门开了,却让她又喊出了第二个“哦”字。第一个“哦”字短促,表示了高兴与所想不错。第二个“哦”字,声音拖长,表示了奇怪而所想太错。原来面前站的不是江洪,却是在香港离了婚的丈夫孙志坚,他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制服,手上提了一只旅行袋。他笑道:“请恕我冒昧,我可以进来吗?”冰如手扶了房门,正站着出神,便笑着点了两点头道:“那当然可以。”志坚走进房来,把旅行袋放在桌子上,周围看了看,觉得手脚无所措的样子。冰如将椅子移了一移笑道:“请坐。”志坚这才有所省悟,慢慢坐了下来,冰如将桌上摆的信纸信封移了开去,问道:“哪天到的?一来就有什么见教吗?”志坚先看了一看她的脸色,然后笑道:“我不会耽误你写信,有十分钟的谈话就可以了。我是前天由粤汉路到的。昨天见过了几位上司,对我都很好,朋友都不曾去看。”冰如笑道:“我并不问你这些事。”志坚将手移着桌子上的茶杯,搭讪着望了桌面,想了两三分钟,点头道:“我知道你不问我这个,但是我的话必须这样说了来。这样,表示我也没有看到江洪。今天在报上看到王妈登的小广告,说是有事和我商量,我就按着地点去了。真猜不着,她在王玉那里帮工。王玉似乎还不曾嫁人,而且还在追求江洪……”冰如听到这话,不觉脸红了,瞪了眼问道:“你……你……你怎么知道?”说着,又摇了两摇头道:“这话不对。王玉那样乱来的人,江洪早已知道了,他难道还会去接近她?”志坚道:“据王妈说,本来江洪是不大理会她的。但是自前两天起,他们倒是天天在一起。而且江洪在她面前说,他绝不会爱你,王玉对这种情形,很是得意,我便想到你的难堪,也没有和她多说什么。只问王妈有什么事找我。哪……”说着,志坚将桌上放的旅行袋一指道,“这里面有我许多相片和一柄佩剑,是我给你留下在南京,作纪念的。据王妈说,你离开南京的时候,已经上了船了,忘了这东西没带来,二次又进城去,以至于赶脱了船,坐火车到芜湖才赶上船。只这一点,你那情深故剑的行为,使我冷成死灰的心,又热起来。王妈把这袋子交给我,让我留下作纪念,说是你离汉口时,丢在那所租的房子里的。我倒起了一点疑心,这东西丢弃了几次,还是在我手上,也许我们也可以分而复合吧?”冰如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将脸微偏着,望了窗子外面。志坚既说了,倒不中止,又把桌上的茶杯子向里移了一移,因道:“现在这情形,你不是闹得很僵吗?依我的意思,以前的事,可以一齐忘记掉了,你还是回到我这里来。”冰如赫赫地重声冷笑了一阵,接着道:“那不是个笑话吗?婚姻大事,也不能像儿戏吧?”说着,不但把脸偏过去了,而且将身体由椅子上转了过去,左腿架在右腿上,两手抱了膝盖,脸子一板,表示毫无可以转圜的余地。志坚站起来,手提了那旅行袋,笑道:“薛冰如小姐,对不起,我打扰你了。”说着,点了两点头。

    冰如还是那样朝外望着,并不回过脸来。志坚也不再说什么,带了笑容,悄悄地走了。冰如坐着,一点也不动身子,只是呆想。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薛小姐,你好哇!”冰如回转头来看时,又是一个意外的来宾,王玉却笑嘻嘻地站在房门口。志坚走时,不曾带拢得房门,这时,人家很客气地打招呼,倒不好意思拒绝她进来。硬笑着点了两点头道:“哦!王小姐,请进来坐吧。”王玉进来了,笑道:“薛小姐,请你原谅我多事,我是代人送信来的。要不然,我也不敢来打搅。”冰如道:“我在这旅馆里,并没有什么工作。请坐请坐。”王玉就坐在志坚刚才所坐的椅子上,因笑道:“刚才孙先生来过了啊!我们在电梯口上遇到的。”冰如不免将脸红了,因强笑道:“我们都是遭遇着一样的命运。”王玉笑了一笑,却没有答复。冰如搭讪着给她斟了一杯茶,又站在梳妆台前的镜子面前,摸了两摸头发。王玉端着杯子喝了一口茶,笑道:“我告诉你一点消息,就是我和江洪的友谊,现在倒很好,你寄给他的信,也都收到了。他说,他和孙志坚的友谊很好,他绝不能让你爱他而和孙先生离了婚,而且根本上他不曾在你身上想到一个‘爱’字。他若肯爱一个离婚的妇人,那他的心早就有所属了。”说着,两道眉毛一扬,也将手抚摸了两下头发,接着笑道:“薛小姐,你绝不会疑心我是来报复的,要在你面前表示什么胜利。我完全是一片忠厚之心,来劝你两句,还是回到孙先生怀抱里去的好。”冰如听了她第一句话,眼泪已经流到了眼角里来了。只是自己有了一个感觉,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在王玉面前示弱,所以极力地把眼泪忍住了,反故意做出了一番笑容,把她的话听了下去。等她说完了,索性向她点了个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们都是同样命运的人,还用得着王小姐来劝吗?”王玉笑着摇两摇头道:“虽然说命运相同,也不完全相同吧?我虽不必回到姓包的那里去,但我始终就在人家追求之中,倒也不见得前途怎样悲观。薛小姐现时住在旅馆里,这就很感到寂寞了。”冰如脸越发的红了,由桌子对面椅子上移坐到较远床沿上去,身子有些抖颤,含住了眼泪,向王玉望了望:“你这还不算在我面前夸耀着胜利吗?可是人的境遇是难说的,你知道将来会怎样,也许更不如我。”王玉还是很从容的,笑着站了起来,打开了手提包,取出四个扁纸包封放在桌上,笑道:“这是江洪托我送给你的,大概是你给他的信吧?他全数退回了。可是我声明,这是江洪包好了才交给我的,我并没有看到信。”冰如想不到有这一着棋,周身只是发抖,不能动,也说不出话。王玉笑道:“我告辞了,最后我告诉你一句话,我也不一定要爱江洪,但在这一段过程中,我要将他把握住,你不会有什么希望的。志坚既是还来要你回去,你正好借了这一步台阶下台。这是实情,你若以为我有意挖苦你呢,那只是你自己牺牲这个绝好的机会而已。”她一面说着,一面走了出去。走出去之后,却又推了门,伸进半截身子来,她又笑道:“薛小姐,不要灰心,努力吧。”说着,她把门一带,方才走了。冰如就这样呆坐在床上,丝毫不晓得移动。这样总有二十分钟之久,她忽然想着省悟过来,又哇的一声哭着,倒在床上了,这么一来,王玉不表示着胜利,实际上是大大的胜利。她出了旅社,坐了辆车子,直奔了一家广东馆子,在楼上一间小雅座里,遇到了江洪。他笑着站起来道:“对不起,要你做了一趟邮差。我静坐在这里喝茶,并没有吃东西,意思就是要等着你来同吃。”王玉坐下笑道:“虽然我不辞给你当一次邮差,可是我也有我的作用。以往,我很受过她的奚落,好像一个女人和丈夫离了婚,就不是人了。现在呢?”江洪向她连连地摇了手道:“不要提这个了,不要提这个人了,我们点菜吃饭吧。”说着,把桌上的菜牌子,交给了王玉。王玉将菜单子放在怀里,望了他笑道:“我的意思你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是故意做着和我要好,让薛冰如死了追求你的那番心。你之所以如此,又无非是要她和孙志坚言归于好。可是,她不会回到孙志坚那里去的,她不好意思回去,她也不甘心回去。”江洪将肩膀抬了两抬,笑道:“你已报复得够了,何必还要损她?”王玉道:“我告诉你,我是按照你预定的计划做的。果然十点钟的时候,志坚就来了。他没有想到王妈是在我那里,先有些惊奇,我又告诉他,我们的友谊很好,我还要把冰如给你的信退回去,他又是一番兴奋。可是这位先生,是太不受他离婚夫人的欢迎,我到旅馆门口,他已经饱受冰如的白眼,退了出来了。”江洪道:“这是我顾虑得错了,我免得冰如疑心是我们做成的圈套,所以让志坚先去。假使让你先去刺激她一下子,也许志坚后去,比较的让她容易回心转意。”王玉道:“他又飞不了,假如她可以回心转意,孙志坚此后还可以去找她。不过我看孙志坚的态度,也不会再去找她的了。”江洪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王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江洪道:“我本来是一番好意,维护她由南京到汉口来,不想把我这番好意埋没了,倒让他夫妻拆散了。我与志坚十几年的老友,我简直无脸见他。”王玉笑道:“你有这番志气,那就很好,现在所缺少的是一番决心。有了决心,她自然就不会纠缠你了,这决心你应当知道是什么。”江洪笑道:“我有什么不明白?宣布我和你结婚。”王玉听着,点头微微一笑。她这样一笑,双眉飞舞,却给予了江洪一种更大的印象。陪着王玉吃过午饭以后,他已知道志坚住在哪里,单独地便到旅馆里去找他,到了旅馆里时,茶房笑着说:“这位孙先生,很少在旅馆里。不过你要会他,也不怎样难,他成日地是在江边散步的,我在江边,遇到过他好几回了。”江洪想着,只有法租界附近一段江边,比较的幽静,自己是个老在江边散步的人,当然还是到那种地方去寻找他了。他如此想着,故走向江边去试试看。这自然是不能发急的事,他到了江边先站着定了一定神,向周围张望了一番。

    正如此出神,却有一只手搭在自己手臂上,笑道:“志坚兄,我来送行了。”志坚回头看时,却是江洪,他也穿了一身军服,精神抖擞地站定了。志坚握了他的手道:“你公事很忙,又何必如此?”江洪笑道:“在我们的交情上,不得不如此。”正说着,汽笛呜的一声响。志坚道:“船要开了,你快登岸吧。”江洪并不慌忙,在衣袋里取出一盒纸烟,一盒火柴来,抽出一支烟,递给了志坚,然后取一支自衔在口角,擦了火柴,彼此燃着烟。志坚道:“不必客气了,你请登岸吧。”江洪手夹了纸烟,指着江面道:“你看秋高气爽,正是军人勇往前进之时,秋江如练,和老朋友谈谈,看一程江景,多送你一程,又待何妨!”说时,船身有点摇荡,已是发动了鼓水轮子,离开码头了。志坚道:“呀!真的,你送我到哪里?顺风顺水,船行很快,你打算在哪里登回岸来?”江洪笑道:“我送你到宣城,也无所谓。”他说着,喷出一口烟来,态度很是悠闲,志坚这倒有些愕然,不免对他身上望了出神。就在这时,看到他胸前换了一方新的证章,番号是白布书着楷字,第一列××集团军总司令部,第二列上校参谋,第三列江洪两个大字,上面盖了鲜红的硃印。志坚哦了一声,握着他的手,紧紧摇撼了道:“好朋友,好朋友!”这时正是顺风顺水,船到了江心,便走得很快,回头来看汉口的江岸,原来泊船的码头,已隐约杂在白云秋树里。和武汉两百多万人都别了,同时那江岸码头上,正有两个少年妇人,站在树下,对这开行的轮船呆望着。一个是薛冰如,一个是王玉。王玉道:“薛小姐,你怎样知道江洪走了?”冰如道:“我刚刚接到他一封信,说是三点半钟,在这里坐差轮到九江去,要转赴江南。不想来迟了十分钟,没有赶得及上船。”王玉道:“我倒是比你先到这里十分钟,见他在烟棚上和孙先生握着手。他们为了祖国,不要女人了。”冰如呆呆地向江心那只轮船看着,但是那船越走越远,缩成一点影子,漂到水天一色的里面去,那一缕苍烟,却还在云里盘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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