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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柳春荫始终存气骨 商尚书慷慨认螟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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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曰:

    美玉千磨,真金百炼,英雄往往遭贫贱。凌云豪气不能伸,泼天大志无由见。拭泪花憎,舒眉柳厌,逢人难得春风面。哀哀城上,白头鸟飞,飞巷口鸟衣燕。———右调《踏莎行》

    话说贵州贵阳府,有一个公子,姓柳名春荫,年方一十六岁。父亲是当国大臣,忽一日,为奸臣所诬,有旨全家抄斩,家业藉没入官。报到贵州,贵州抚按火速差兵围宅擒斩。这一日,柳春荫正在城外馆中读书,有人报知此信,他吓得魂胆俱无,不敢少停,忙将馆童一件旧青衣罩在身上,急急往万山逃命,又不认得路径,只捡荒僻小路奔走。走到天晚,正无安身之处,忽撞见一个祖上用的相老家人,叫做刘恩,一向在外。陡然见了,着惊道:“大相公为何这等模样,独自到此?”柳春荫认得是自家人,便大哭起来。刘恩再三细问,方知是朝廷抄斩缘故。因说道:“既是这等,哭不得了!为今之计,须受逃得性命方好。” 遂领春荫到家中宿了一夜。因商量道:“ 此处耳目多,住不得,须逃出境外,方有生气。”遂收拾些盘缠,次日,领着柳春荫,躲躲藏藏,直走了两个多月,方到湖广地面。主仆二人见无人知觉,方才放心。喜得柳春荫穿戴的巾帽、衣服皆有金珠嵌缀在上,除下来兑换与人,尚足充盘缠之用。

    在湖广住了数日,柳春荫因与刘恩商量道:“ 柳氏一脉,想还未该绝灭,我幸亏你扶持出了虎穴,须择一个好地方,发愤读书,指望异日成名,与父母报仇,方不负男儿志气。”刘恩道:“ 大相公青年颖悟,心坚志牢,何患不成!但要另择一读书之处,未为不是。” 柳春荫道:“ 我闻得浙中称人文渊薮,又兼西湖名胜,秀甲天下,若得读书其中,必有妙处,但路远恐未易到。” 刘恩道:“ 任他远,料不在天上!”主意定了,遂搭了一只船,竟往浙中而来。又走了月余,方到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个幽僻寓处住下。终日读书,甚是快活,只可恨资斧不断,渐渐有衣食之忧,未免要搅乱心曲。

    一夜,月明如水,春荫闭门苦读,读到自得忘情之时,不觉高吟朗诵。忽想到柴米欠缺,只身天边,无个至亲好友,又不禁咨嗟发叹。忽想到父母遭刑,宗祀莫继,又不禁放声大哭。哭而又读,读而又想,想读无休。早惊动一位高贤,你道这位高贤是谁?却是绍兴府会稽县的商尚书。这商尚书是绍兴有名望的人,因起官进京,打从湖上过,为爱湖上风景,就流连了半月。这夜见月明如昼,两堤上山色湖光,十分可爱,因住船断桥,带了两个家人,沿着长堤一带步月赏玩。忽步到柳春荫门前,听见里面书声朗朗,便立住脚细听。听他读了一回,又放声痛哭,哭了又读,读了又哭。商尚书听了半晌,心下惊奇道:“我听此人如此哭,如此读,其人决非平常!胸中定有大冤大苦之事。” 因分付家人道:“你可轻轻敲开门,问是何人读书?我要见他一面。”家人领命,忙将门敲响。刘恩听见,连忙来开,看见是两个齐整家人,因问道:“你们有甚事?”家人道:“我们是绍兴商尚书老爷,偶步月到此,听见你们相公读书,有兴欲请出来会一会!”

    刘恩听了,忙进去与春荫说知,春荫暗想:“ 此时步月,必是高人,便见一见也无妨。” 因走出来,看见一个长髯老者,立于月明之下。老者见春荫青年俊秀,因举手道:“兄年正青,怎肯这等用功?” 柳春荫躬身道:“ 晚黍卧子,资质愚鲁,不能默会潜通,以致口占哔有声,惊动高贤,殊觉可愧!”商尚书道:“读书是青年之常,但兄读得一似悲切,一似激烈,一似苦而带忧,有怀莫吐者,故我学生疑而动问。不知兄何处人,姓甚名谁,有何冤苦?不妨一一告我,或可为兄稍宽万一。” 柳春荫见商尚书语语道着他的心事,不觉掉下泪道:“老先生在上,别人冤苦可以告人,惟晚生的冤苦只好暗暗自受,上不可以告君,下不可以告友,知我此难者,其惟天地乎!” 商尚书见柳春荫话中有话,因携他手道:“此处不便讲话,可到小舟一谈。” 柳春荫分付刘恩看门,就随商尚书到船上来。见许多家人并立,船中锦屏玉案,银烛辉煌,摆设得甚是富丽。柳春荫敝衣颓冠,与商尚书酬叙其中,绝无羞涩之态。商尚书看在眼里,又见他眉清目秀,知是个贵介落难之人,心甚怜爱。因分付取酒与他对饮,柳春荫也不推辞,举杯饮了数杯。商尚书道:“我学生姓商,待罪卿贰,虽不敢以贤豪自命,然亦非不堪与语之人!兄有何隐衷,何不并姓名、家世为我言之?” 柳春荫道:“若姓名家世可言,则晚生之冤苦不为冤苦矣!在他人见问,则可假名托姓,权辞以对,而老先生殷殷垂爱,汲汲见怜,真不啻天地父母!而晚生再以世俗之伪言以进,是自外于天地父母也,吾何敢焉?惟望老先生察晚生冤苦之心,而恕其不告之罪,则晚生不告之告,犹告也!” 商尚书听了,叹道:“ 闻兄之言,使我心恻!家世、姓名既不肯言,且请问尊公、尊堂无恙否?故园松菊犹存否?” 柳春荫见问,不觉双泪交流,放声痛哭道:“苍天,苍天!两先人若不遭变,故乡若得可归,则晚生何冤、何苦?今晚生无父无母,累累如丧家之狗!有冤有仇,茕茕为无告之人!老先生纵有□□万物之功,亦不能令我哀哀孤子,再复庇于椿庭萱室之下矣!”说罢,涕流满面,声凄气咽。商尚书看了,再三劝解道:“ 古来英雄多遭坎坷,须坚忍以胜之!兄今青年,前程正远,就有冤仇,当图后报,须宽心徐俟,不必如此痛苦。一恐伤生,二恐短气,三恐为奸人所窥,又开是非之门!”柳春荫听了,因拭泪谢道:“ 老先生金石药言,敢不铭佩!”商尚书道:“兄既两亲遭变,又无家可归,今只身于此,将欲何为?” 柳春荫低头无语,固见案头笔砚,遂展开笺纸,题诗一首,送与商尚书。商尚书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着:

    苦心如咽石,哑口似茹荼。

    不敢通名姓,但愿乞为奴。

    商尚书看了两遍,因说道:“ 兄虽遭难,然写作俱佳,异日功名不在老夫之下。只不可因眼前 落 魄,便 自 待 轻奇!”春荫道:“晚生天边一身,无亲无友,就使异日功名可得,试问眼前衣食却从何来?晚生安得不自轻乎?” 商尚书闻言,沉吟半晌道:“我学生到有一处,不识兄肯从否?”柳春荫道:“老先生有何处法?万望见教!”商尚书道:“你既无父母,我学生年已六十余,你莫若结义我学生为父,则是无父母而有父母矣。” 无姓名而有姓名矣,无家乡而有家乡矣!此虽非真,然亦舍经行权之道,不识只肯为之否?”柳春荫听了,忙立起身道:“老先生若肯卵翼晚生,便是再生之真父母矣!何以为假?但有一言,须先禀明。” 商尚书道:“何言?”柳春荫道:“倘不肖异日成名,皇家有赦罪之恩,则报仇削恨,终当复姓,以慰先人于泉下。乞老先生鉴不肖苦衷,毋深罪不肖为负心也!” 商尚书道:“ 我已有四子,非忧乏嗣。今此之举,为兄起见耳!异日归宗,情理允合,有何不可!”柳春荫道:“ 既如此,请大人尊坐,容不肖子拜于膝下!”商尚书遂立在上面,受春荫拜了八拜。拜毕,商尚书问道:“你今年几何?”柳春荫道:“儿今年一十七岁。”商尚书道:“我有四子,论起年来,两为汝兄,两为汝弟,他四人俱是春字排来,一名春茂,一名春芳,一名春荟,一名春蔚。我今取汝叫做春荫何如?” 柳春荫听了,厌名与旧名相同,便欢喜道:“春荫最好!” 自此,柳春荫改为商春荫了。商尚书道:“你既拜我为父,可将寓中书籍移到这船中来。”春荫道:“请问大人,此来何事?” 商尚书道:“ 我是奉召进京。” 商春荫道:“ 今孩儿还是随大人进京,还是借居于此?” 商尚书道:“你随我北上固好,但恐你新遭家难,京中耳目多,倘有是非,便为不美!莫若我叫人送你回家读书。过一二年,事情冷了,那时再接你进京未为迟也!”商春荫道:“大人识见深远,可谓善于保全,孩儿且回家读书,尤为美事。但念孩儿萍梗之身,为世所弃,倘回家两兄两弟视孩儿孤寒,不肯相容,奈何?” 商尚书道:“ 我虽进京,有汝母在堂,他为人慈善,我写信嘱咐,他自能为你作主,我四子料不敢轻薄于你。况他四人,我已请曹孝廉作先生在家教他,我再写字与曹先生,托他看你,他四人自然不敢放肆。那曹先生虽是举人,文才也只中中,你看可从,便从他也好,如不可从,便另请明师也可,不必拘定。”春荫应诺,就起身回寓,与刘恩说知此事,刘恩欢喜,忙将行李、书籍收拾到船上来。次日,商尚书又讨商春荫的文章看,见他才情灵敏,不胜欢喜。在湖上与他共住了四五日,因进京钦限甚迫,不敢久留,只得恳恳切切写了两封书,一封与夫人,一封与曹先生,都是叫他看管春荫之事。又分付一个老家人道:“你可拿这两封信,送三相公回去,他虽是我认义之子,但他才学甚高,后来功名不小。我托你在家专心服侍,不可怠慢!倘家中四位相公有甚说话,你就禀知夫人或与先生,要他拘管。” 老家人领命,同春荫拜辞尚书,回绍兴家里去。尚书方才发牌进京,不题。

    且说春荫同老家人来到商府,老家人将尚书二信送与夫人并曹先生看了,夫人就叫四个儿子请春荫进内厅相见。春荫先拜了母亲,又与二兄二弟同列对拜。拜毕,夫人分付家人收拾一间书房与他宿歇,又取出许多衣服叫他更换。春荫只捡了几件素淡布衣,华丽色服一件也不穿。又去馆中拜见曹先生,曹先生见他气清骨秀,又见尚书信中托他看管,也十分用情。只是四个兄弟见父亲信中分付不许期负他,因心下暗想道:“ 他是流来之子,得与我们认做兄弟,孰轻孰重,论起情理,他该奉承我们,怎么先戒我们欺负他?终不成反让他来欺负我们!我们今看他如何,倘有不逊之处,便须慢慢弄他。”四弟兄暗怀妒忌之心,不题。

    且说春荫自到商家之后,以为栖身得地,又见有人服侍,遂打发刘恩回贵州去打探家中消息,自己在商府安心读书。曹先生初意料:“他必要拜我为师。” 不期过了许多时,商春荫只是自读,并不提起。曹先生想道:“ 他年纪尚幼,只道书就是这等读,不知讲解、做文尚有许多难处。待我明日定一文会之期,叫他来学做,他若做不来,就好叫他拜我为师了。” 到了次日,因对商春茂兄弟四人说道:“ 读书不可怠惰,做文要订日期,我今限定每逢二、六日做文二篇,我便好考较优劣。”商春茂道:“谨奉老师严命。”到了初二日,大家都到大厅上来做文章。原来商府的书馆甚大,商尚书请了三个饱学秀才做先生,凡是商门子姓,愿读书的,都任他来读。这曹先生却是另请了教他四个儿子的。这日,曹先生到了厅上,因说道:“ 今日是大会之期,凡在馆中者,虽非我教,亦该传与他知,有愿做文者,不妨来同做。” 春茂忙叫书童去传,就有数十人愿来同做。曹先生道:“你三弟新来,亦当通他知道。” 春茂又叫书童去说,春荫便也走来。大家分位而坐,曹先生出了两个题目,众子姓名各拈毫构思。曹先生只认商春荫未必会做,时时偷眼看他。谁知他题目到手,略想一想,便提起笔,一挥而就,第一个交卷就是他。曹先生展开一看,真是言言锦绣,字字珠玑,心下暗惊道:“原来此子是个异才,怪道商老先生这等殷勤相托!我必须收他做个门生方妙。” 又候了多时,众子弟方次第交完卷子。曹先生一五看完,都是庸庸腐腐,只得勉强批些勉励之语。独唤商春荫到面前说道:“ 你资性尽高,才情尽妙,但学力有不到处,尚欠指点,你须细细讲究,异日自成大器。切不 可 任 自 家 才 性,而 不 虚 心 求 益。” 商 春 荫 道:“是。”遂走下来。曹先生又与众子弟论论文字,方才散去。

    到次日,曹先生料商春荫定来拜他为师。等了一日,却不见动静。因又对商春茂道:“ 你三兄弟到是个读书的资质,只可惜无人指点,可与他说,叫他也拜在我门下,我便好尽心与他讲究。” 春茂将此话与春荫说知,春荫道:“ 曹先生叫我拜他为师,固是美意,但不知他的学力、文章可以作我之师否?” 商春茂道:“他一个孝廉,难道做不得你一个童生之师?” 商春荫道:“ 文章一道,那里是如此论的?大兄可将曹先生的文字,借几篇与兄弟看看,果然有前辈风气,我自然从他。”春茂道:“这个不难,他做的文字都在我处,我拿几篇与你看,你便知道了。” 因取几篇来,递与春荫。春荫细细看了一遍,因笑道:“曹先生这等文字,麻麻木木,不痛不痒,骗得一个举人,造化他了;若要中进士,须要拜我为师,怎到叫我去拜他为师?” 商春茂怒道:“三弟小小年纪,怎说这狂妄之语!他文字纵然不好,已发绅科,你不 过 一 个 童 生,如 何 叫 他 拜 你 为 师?” 春 荫 道:“大兄不必怒,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今日与大兄说也徒然,久当自知。”商春茂道:“你既说他文字不好,你有本事,明指出他那里不好来我看,莫要这等狂言无实,坏了我商府读书体面!”商春荫道:“要我指出,这有何难?” 因取笔将几篇文字细细批评、涂抹道:“ 此处庸腐,此处泛常,此处不该如此做。” 将篇篇横一又,直一竖,都涂得花花绿绿,递与春茂道:“ 大兄请细细一看,便知兄弟非妄言。”商春茂原不喜欢他,今又见他将先生文章批坏,又见说大话,愈加不悦。因拿了文章来与曹先生看,又将他言语述了一遍,曹先生大怒道:“这厮敢如此无礼,若不看尊公面上,就该计较他才是。”

    自此之后,商春荫见众人才学平平,也不来同做文章,只在书房中苦读。春茂暗想:“他资性又高,文章又好,肯苦读,明日必中。我商家四个亲子不中,到让他螟蛉之子中去,何以为颜?莫若将花酒诱他,他一个穷困之人,自然要着迷。”算计定了,便时时寻几个清客,引诱他到花柳丛中去玩耍,争奈他少年老成,见了妇人睬也不睬。商春茂又想:“他少年血气未定,那有不好色的,这是在人面前假老成。”因又借看花名色,骗他到城外馆中歇宿,却叫一个绝美的娼妓假做良家妇女,到夜静更深,静静来缠他道:“妾乃邻家之女,因窥见郎君俊秀,不能定情,故越礼相从,不识郎君亦有意乎?” 商春荫见是一个美女,因拒他道:“ 小娘子来差了,我商春荫虽是一个人形,却是一段稿木,绝不知人间有情趣事,空劳枉驾,勿罪,勿罪!” 那妓女装出许多妖态,笑说道:“妾貌虽不敢比西子王嫱,然亦有可观,郎君为何出此不情之言也?万望郎君见纳为幸!” 商春荫道:“小娘子貌虽如花似玉,奈我商春荫心如铁石何?” 那妓女就捱近身旁,当不得商春荫毫不苟且,见女子只管苦缠,便乘空避出房外去了。那妓女没趣,只得空回。正是:

    碧草自春色,黄鹂空好音。

    谁知美人意,不动君子心。

    商春茂见美人局弄他不动,心下不快。兄弟春芳道:“大哥不必不快,我闻不爱色者,定然爱财。前日京中会了一千两银子在杭州,母亲叫我拿会票去取,我如今推病不去,你可撺掇母亲叫他去了。他是个穷人,见了许多银子,自然动心,若是拐了去,便不敢再来。明日父亲见他无行,却怪我们不得。” 商春茂欢喜道:“ 这个妙!” 因与母亲说知,果然商夫人听信春芳有病,就叫春荫拿会票去取这一千银子。春荫奉母亲之命,接了会票,带两个家人往杭州去。过了三五日,不见消息,春茂、春芳愈加欢喜。到了第十日,没些影响,春芳便来见母亲,问道:“前日是那个的主意,叫春荫去取这宗银子?” 夫人道:“是你大哥说你身子懒,叫我叫他去的。你问怎的?” 春芳道:“ 一千两银子也不少,他又不是亲儿子,一个外人便托他去取,倘有差池,岂不可惜!” 夫人道:“ 你三兄弟,你父亲既认义他为子,必然看他有些好处,难道为此千金小事,便拐了去?不要多言,明日使他闻知,伤了弟兄和气!” 春芳笑道:“ 母亲不要发怒,且看他来了,发怒未迟。” 正说不了,只见商春荫忽然回来,将一千两银子一一交明与夫人。商春芳看了,大觉没趣,只得出来,与春茂计较道:“如今说不得了,一不做,二不休,昨日闻得南庄瘟疫盛行,庄中男妇不知死了多少。家人没一个敢去看看。大哥明日见母亲,可瞒起此情,只说南庄租米久不交纳,可叫三弟去催催。他若去,染了瘟疫,纵不死,也要害一场病!”春茂道:“说得有理。” 到次日,果然来见夫人,说道:“南庄租粮久不来交纳,孩儿欲去催讨,又馆中离身不得,欲叫二弟春芳去,又怕他不的当。到是三弟春荫做事老成,母亲可叫他替孩儿去走遭,免得只管拖欠下。”夫人闻言,遂叫春荫去催讨。春荫不敢违拗,只得应诺而出。要带两个家人跟去,家人们都知南庄瘟疫盛行,便你推我辞,没一个肯去。商春茂恐怕露了风,便坐名叫一个不知事的蠢家人跟去。春荫毫不知觉,竟坐一只船,摇到南庄门口,天色已晚。上了岸,同蠢家人步行到庄上来。只见庄门半开,并无一人,春荫只得进去。到了庄内堂上,也不见一人。此时天已昏黑,又无灯火,春荫惊奇道:“庄里人都到那里去了?” 遂同蠢家人走到后堂来叫唤。叫了半晌,方见一个人慢慢走出来。蠢家人问道:“你们躲在内面做甚么?府内三相公来了半晌,怎不见一人?” 那管庄人说道:“ 我一庄人俱害时疫,七死八活,那有一个好的?我正在昏沉之际,亏你们叫,方才扒得起来。” 春荫道:“既是这等,你且不要走动。” 因叫蠢家人可自去点起灯来。蠢家人寻到灶前去点火,只见各房许多男女,俱渐渐扒起来。蠢家人正没处寻火,亏一个妇人取了火刀火石,递与蠢家人,方敲出火来,点上灯,移到堂中来。商春荫因问管庄人道:“ 你们怎样害病?” 管庄人道:“ 每日被疫鬼魔弄,连人事都不知道。” 春荫道:“你既不省人事,为何能扒起来?” 管庄人道:“我正在昏沉之际,影影听得那些鬼说道:‘不好了,有大贵人来,我们存身不得了!’ 忽被你们叫唤,那些鬼一时踪迹全无,我所以得扒起来,这病都好了。他说大贵人,想就是三相公了。” 说罢,只见许多男妇都已走到堂中,来见三相公。春荫问他如何能起来,众男妇都是一般说话,春荫暗暗欢喜。庄内众人一时病好,忙收拾夜饭,请商春荫吃。吃完饭就收拾内房请商春荫安寝。到次日,村内传知此事,都来请春荫去逐疫鬼,真是一贵能压百邪。凡春荫所到之处,那些疫鬼都散了,病人都好了。故这家来请,那家来请,恰似一个行时的郎中,好不热闹。按下不题。

    且说那老家人,自奉商尚书之命,叫他看管三相公,故每日必到书房来看视一遍。这日到书房来,不见了三相公,忙问于人,方知到南庄去催租。他知南庄瘟疫之事,着了一惊,忙来禀夫人道:“ 南庄瘟疫盛行,缠染之人,十死八九,夫人为何叫三相公去催租?” 商夫人也着惊道:“ 我那里知道?这是大相公误我,你可快快去请他回去!” 老家人随即往南庄,将到村口,早有人传说:“村中疫鬼,亏得三相公驱逐散了,合村人家病都好了,如今要做戏酬谢他!”老家人闻知,方才放心。到了庄上,见春荫果有驱鬼之事,知他后来定是大贵人,满心欢喜。因说夫人请他回去之意。商春荫闻之,租粮是因病未曾完纳,就要回去,争奈合村人感他驱鬼之德,要做戏请他,死不肯放。只得先打发家人回复夫人,自家又迟了三五日,方得回来。春茂与春芳闻知此事,惊奇不已,也不敢再来谋算他。

    过了年余,忽绍兴有一个乡宦,姓孟,名学,孔官拜春坊学士,因有病致仕回家。他有一位小姐,生得才貌俱全。孟学士要择一个佳婿配他,一时难得。忽想商家子侄最多,定有佳者,要自来一选。又闻知他馆中西席是曹先生,与己又是乡科同年,因写一书与曹先生,达知比意,约了日期,只说来拜他,便暗暗一选。曹先生得了此信,便回书约了日期,又暗传与商家子姓知道,凡是没有娶亲的,都叫他打点齐整,以待孟学士来选。到了这日,果然孟学士来拜,曹先生接入。献茶毕,遂携手到各处书房去游玩。这学生们闻知此事,俱华巾美服,妆扮得齐齐整整,或逞弄风流,或卖弄波俏,或装文人面目,或作富贵行藏。孟学士看了皆不中意。忽登楼下看,只见隔墙小轩中,一个少年手持一本书,倚着一株松树观看。孟学士与曹先生在楼上笑语多时,那少年只是看书,并不抬头一观。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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