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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成都也独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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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4>一</h4>

    辛亥年十月初七日,成都果也独立了。这一天,是公历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后于武昌起义一个月又十九天。

    你们要知道这一天的成都独立,是一种什么性质吗?你们想知道搞这件大事的人,他们具的是一种什么头脑和什么想法吗?那我介绍两个文件给你们,请你们自己去领会好了。

    黄帝纪元四千六百九年十月初七日,实贴勿损!167

    黄帝纪元四千六百九年十月初七日,军政府告。166

    路广钟连忙鞠躬应诺道:“是极!是极!兄弟我立刻过去。”

    路广钟一进门来,见人就称“贺喜”;见人就道歉说,来迟了,没有帮上忙,“兄弟我历来就赞成维新,赞成自治。并且历来就衷心钦佩诸位先生的改良手续。想当年,兄弟我在梓潼宫当署员时候……”

    路广钟一溜走,王棪觉得气氛不对,借口说到别处去参观,也跟着溜了。

    说话之间,已经有好几个人来请他过去,说有要紧事商量。尤其重要的,是朱庆澜已将佩有上将徽章的军服取来,要请他去试穿。

    蒲殿俊瞪起带有倦意的眼睛,说道:“这宣言,能算小事吗?要对人民讲清我们大汉军政府的政治,既与前朝不同,又与革命有异,而文章又要典雅厚重,不能像写策论那样纵横驰骋!这是大汉军政府第一篇文告,若或稍有毛病,会叫人说话的!”他跟着就把那张文稿递给周善培,“我想来,还是得烦你斧正一下。你到底是大手笔,你给赵季和代笔的那篇东西,就很好!”

    而且这两个文件,除后一个六言韵示形式的文告,系军政府秘书局人员的杰作外,头一个文件,因为太重要了,由一些人草创,由一些人润色,由一些人修饰,用后世的词句说,叫作集体创作是也。这集体中,没有人想得到竟有周善培、杨嘉绅这两个号称大手笔的清朝官吏。(赵尔丰那篇宣布四川自治的,使许多人几乎念不断句,更使许多人不了解说些什么的妙文,据说也是他两个搞的。)

    第二个文件: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蒲、副都督朱,布告全省各道、府、厅、州、县,陆、防营各军,各局、所官绅商学各界文:

    第一个文件:大汉四川独立军政府宣言:

    现在四川僻省,同时实行独立。省城设立政府,均须取决公议;事事务持和平,力求宁人息事。外国人及教堂,我省行政官吏,满洲驻防人民,一律照常待遇。省外同志民团,已达圆满目的,急宜释兵归农,大家力图新治;从前损失丧亡,优予抚恤赈济。旧日敝政苛捐,急筹减除废弃。至于社会秩序,务求安静如昔。凡我士农工商,一切各安生业。所颁条件禁令,大众均须注意!从此共享太平,同尽国民天职!

    王棪正在同别两个比较熟悉的人周旋。听见了,特别走过来插嘴说道:“杨彦翁之言,确有见地,我们应该多加研究。听说今天行礼时候,英、法、德、日四国领事,平安桥天主教堂大主教和司铎,四圣祠、一洞桥、陕西街各个耶稣教堂的牧师,还有女洋人,还有几个医院里的洋医生和南台寺五会学堂的洋教习,还有高等学堂、陆军小学堂的日本男教习和淑行女子学堂里的那个日本女教习,都要来参观,都要来致贺。大家想想,有那么多东西各国贵宾贲临,这关系多大!若果稍有差池,不但贻笑外人,说不定将来有什么交涉时候,还会出一些岔子哩!”

    杨嘉绅眼睛几眨道:“还有一件事,不知你感觉到吗?房间里的人个个都在欢天喜地,唯独罗梓青一个人冷眉冷眼。说起来,他与伯英的关系,直如四川人说的‘一把萝卜难分彼此’,纵然副都督一席,未能如愿以偿,而一个部长,总可到手。在今天这个日子里,也不应当形诸颜色。但他……”

    杨嘉绅把头摆了两下:“名不符其实!”

    杨嘉绅把大拇指竖起向那说话的人一比,并且极为认真地道:“有理之至!我还要加一层意思,那就是两位都督行礼时,站在一起,一位穿的是金碧辉煌的军服,佩着金把子指挥刀,挺然而立,既威风,又庄肃。而另一位哩,不管穿什么衣裳,即令是西装吧,相形之下,总要差些。所以就观瞻而论,兄弟以为要穿军服,两位都穿军服,要穿便服,或是西服,两位也该一样。平常可以不如此,然而在今天这场礼节上,实在应该再加研究……”

    杨嘉绅头一个掀开门帘进去。几个认识他的人都叫喊起来:“呔!这下好啰!智多星来了,可以请他判定一下。”

    杨嘉绅先与众人打了招呼,有的鞠躬,有的点头,有的甚至拉手,只是免去了作揖。还笑着谦逊了两句:“兄弟识见卑下,何敢决此大计!”及至众人再三要求,他方沉吟了一下道:“请教诸公,副都督穿什么服装?”

    有的说,那怎么成!首先,马褂、瓜皮帽便是清朝的制度。况乎这种伊古未有的大典礼上,穿一身寻常便服,也不慎重。既然两位都督都剪了发辫,不如就穿洋服的好,因为独立自治,本是采自东西洋,精神是舶来品,外表也应当是舶来品。

    有的说,在服制没有颁发前,还是现在通行的便衣小帽就好。

    有的说,倒也可以。不过中国是积弱之邦,自从戊戌变政,举国上下就在倡论振军经武。今日之事,无异革故鼎新,吾人更应该提倡尚武精神。所以两位都督在就职时,最好以身作则,都穿军服佩刀,也使人民耳目一新。

    时候尽管这么早,都督的会客室里,已经人众济济,议论纷纷。

    就这时候,蒲殿俊手上拿着一张纸,急匆匆掀开门帘进来道:“听说周孝怀先生来了。在哪里?在哪里?”

    因此有人喊着:“彦如!彦如!你来裁判一下,三种办法,何者为是?”

    周孝怀止了步,向四周的房子环顾了一下(这里是贡院时代正副主考垂帘阅卷地方;后来改办留东预备学堂时,是监督办公所在。是个四合院子,庭院虽小,却还雅静),然后转过半身,特意将文稿举在跟前,使得随便从哪个房间的窗口望去,都会认为他两人是在磋商文字似的。这才轻声说道:“似乎有点乱。你以为如何?”

    周善培拿着那张写满了行书的文稿,把杨嘉绅的膀膊一拍,道:“走!我们找个清静一些的房间去。”

    周善培定睛看了看蒲殿俊,只见他目光散漫,脸色晦滞,神气也不似平日那样安详,而是有些慌张,有些恍惚的情态。遂笑说:“伯英,是怎么的?这点小事,也要你亲自动手?你现在不同了,应该谋其大者远者……”

    周善培因为有些人对他招待得并不如其想象那么热情,心里颇不高兴。他自以为今天四川能够闹到独立,差不多从头到尾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比方说,找吴璧华去劝说赵季和的,是他;在电话上向赵季和剖析利害,使其明白让端午桥联络绅士,宣布独立之害,与夫交出政权,进退自如之利的,是他;鼓舞邵明叔等敢于向赵季和要求政权的,是他;草拟条件,使赵季和放心退让的,是他。他在赵季和心目中,还几乎成为四川独立派的代表。前天夜里,忽然有两个人跑到制台衙门,要面见赵季和。自称是罗梓青派去索取总督关防,并立地要把已经封好,准备次日交去藩库收存的银质关防取去。赵季和莫名其妙,打电话问他如何应付?是他用电话质问蒲伯英、罗梓青。据说,并非罗梓青所派,但答应立即叫人到制台衙门,把那两个自称奉命行事的莽汉抓回去惩办。虽然一点小波折,然而赵季和如其不通知他,而竟自借此翻脸,是可以酿成大故的。由此观之,只这么一丁点,他的功劳也就不小。但是这个时节,似乎大家并不感到他于四川独立有如此大功,相遇之间,仍是那种淡烟暮霭样子,反而不如应酬杨彦如周到亲切,这已有点令人生气了。接着,那一句“这里没有你这等人插得下手的事”,他更疑心说这话的人大有“取瑟而歌”之意,明说路子善,其实在责斥他周孝怀。若果不在今天这个地方,他早已把那个人揪过来,骂他一个狗血喷头,像这样负义忘恩之徒,尚能让他厕身于缙绅之间?即在此地此时,他也敛起了笑容,默默然退坐在一个为人所不注目的角落里。

    周善培不禁又喜笑颜开,连忙起身应道:“伯英有什么大事,又要问道于区区了吗?”

    周善培、杨嘉绅、王棪、路广钟这四个人,差不多早点刚罢,便穿戴整齐,周善培一人是长袍短褂,官靴小帽,杨嘉绅、王棪、路广钟三人是没有徽章的军装,不过四个人仍都在脑后拖着一条梳得溜光的发辫,比任何人都早赶到皇城里来。为的是要向正副都督和行将发表的九个部长(因为盐政部部长,已经商定,仍由杨嘉绅继任。这是在磋商条件与组织时候,他就拍了胸膛,声称四川盐政,引案复杂,兼有济楚、济黔的纠纷,非他留任不可。大家想了想,确也想不出一个比他更行的人。所以他尽管是旧官吏、安徽人,还是答应了他)道贺道喜。

    吾汉族苦压制久矣!今一旦脱专制之羁绊,为政治之改革,岂非吾川人日夜所祷求而引以自任者耶?夫川人以争路与政府相抵抗,猛厉进行,万死不顾,不二三月间,天下土崩;各省次第宣告独立;吾川灿烂光华之大汉独立军政府,而于今日告其成;此非吾同胞同心协力,军人之一致进行,而吾入团得以食其果欤?此后,增进人民之幸福,发扬大汉之威灵,当与吾川七千万人共谋之!唯有一言以正告于吾川七千万人者:则大汉四川独立军政府之宗旨,基于世界之公理,人道之主义,组织共和宪法,以巩固我大汉联邦之帝国,而与世罔极,所当与吾川七千万人子子孙孙共守之!

    判定什么?原来关于正副都督就职行礼时候,应该穿着什么衣冠?

    今天军政府里任何人都变成了他的上司,他安得不使出通身解数来承奉维谨呢?

    主张尚武精神的先生连忙插嘴说:“这又不然啦!正副都督虽说地位相同,然而正都督到底比副都督大一些,副都督到底要听从正都督的提调,犹之从前总督之能管理巡抚一样。可见正都督还是能够过问军旅之事。仅只是间接过问,而非直接过问罢了。所以鄙见,两位都督都该穿军服。”

    两个人走到天井中,看见四下无人,杨嘉绅凑到周善培耳边,把声音压得只有他才听到的程度,问道:“孝怀,你看新政府的情况怎么样?”

    不提到梓潼宫倒还罢了,好几位学界名宿一听见梓潼宫,猛然想起他路广钟便是从梓潼宫当警察署署员起,专与学界为仇,借以巴结上司,升官晋级,从一个捐班县丞,保升到即补知县;宣统元年南校场运动会上,他支使巡警教练所警士,用刺刀戳伤学生,闹成流血惨案,他便被委署邛州直隶州知州;保路事起,他更红了,资格已是候补知府,充任着巡警教练所总办,赵尔丰十分信任他,加派他为四城总稽查,手上有一千多训练有素、器械犀利的警士,更是威风凛凛,干了不少罪恶;七月十五日制台衙门流血之际,他叫人到联升巷放火,赵尔丰要蒲、罗等人谋反叛逆罪证,他就通过尹良,制造出“铁道学堂井里捞印信,梓潼宫殿梁上搜盟书”的喜剧。因此一提到梓潼宫,大家心头活像烧起一把烈火。本来在同他应酬的人,都沉下脸,闭着口,有的转过身去,有的走出房门。幸而都是性情和平、涵养有素的读书君子,才没有当面给他下不去。仅仅一个什么学堂监督,年龄不那么大,是非之见尚难泯没,因才冷冷地向他说道:“路太尊,这里没有你这等人插得下手的事。你实在闲不惯,不妨到秘书局去。那里正待写文告,还差几个写手。”

    “那好!就请你们两位会同斟酌好了。不过,我的意思,这宣言和其他辩论文章不同,只把我们的政治表白清楚了就行。以往的是非不好措辞,那就不必提它……或者略带一笔也可以……总之,以简单平妥为主。大家拟的几篇,都掌握不住这分寸,所以我才打算自己动笔的……现在托了你们二位,我就放心了……”

    “那么,正都督为何又不穿军服?”

    “正都督专管文事,不问军旅,怎好穿军服?”

    “我也有此感觉。这位先生,平日多么精明,不光是有口,而且也有手。没想到黄袍尚未加身,他就有点昏了!你看这篇文章,哪里像一个解元公的手笔!口头说得那么有条有理,何以一下笔就完全不同?从这上头,也可看出他脑子的确有点不大对。这真出人意料之外,唉!”

    “怎么样?”

    “当然是军服。”

    “并不是我一个人搞的,杨彦如也与有力焉。”周善培把站在旁边的杨嘉绅瞅了一眼说。

    “嗬!孝怀在这里!”蒲殿俊的油黄脸上含着笑意,但眉头却锁在一处,走到他跟前,“就是这篇宣言的问题。大家起了几篇稿,我看都不妥当。今天早晨,我自己来动笔。不晓得什么原因,总写不好。这已是第三道稿子了。务必请你斧正一下。”

    “听说周孝怀先生来了。在哪里?在哪里?”

    “你还不晓得前天夜里,竟自有两个浑蛋,去向赵季帅逼索总督关防,几乎使季帅翻了脸。据说,那两个浑蛋,就是此君暗地派去,伯英完全不晓得。”

    “不只有点乱,老实说,是毫无头绪!我适才同那几位先生谈了谈,除我之外,其他几位部长都还没有决定,个个都要出来担任一席,以致伯英到此刻还没安排发照会。我看伯英这个……”

    杨嘉绅吃了一惊道:“居然有这样事情发生!那么,以后的问题就多啦!”

    周善培仍然表示乐观道:“也不见得。一群书生……”

    “嗯!不可小视之。争路风潮,岂非一群书生鼓动起来的?”

    “然而若不是依赖同志军、民团、袍哥、土匪的力量,又哪有今天?……”

    <h4>二</h4>

    差不多绵延了半个多月的阴沉沉的天气,到今天早晨,算是结束了。早饭时候,薄雾散尽,难得见面的太阳照红了全城,把街头用长竹竿从屋檐口撑出的白布旗,都染成了很好看的粉红色。

    傅隆盛在肩头上披了件已在翻红的青羽纱马褂。这是一件光领口、大袖管、对门襟、绽着黄铜圆纽的老式马褂。这马褂,和穿在身上那件又短又阔的酱色斜纹布面薄棉袍,都是前年为了去一个亲戚家吃喜酒,被老婆百般怂恿,才鼓起大劲,邀了一个内行,同到新街估衣铺,和一班极会做生意的老陕,磨了几小时的嘴皮,才买到手的。这两件只有四成新的、款式过时的衣服,穿在老头身上,不但他自己感到很舒服,很合适,就在旁人眼里,十有九个也仿佛觉得硬是他自己缝的,自己穿旧的。

    傅隆盛叭着他那根已被烟油浸得通红的叶子烟杆,踱到铺门外;先仰头把天空望了望,又伸长脖子把街的两头望了望。天空是碧澄澄的一片。不稀奇,但凡晴正时候,便这样。街的两头,若只是看见人来人往,也不稀奇,哪一天不是这样?但是今天到底有一些稀奇景致:好多家铺户果都在檐口上挑出了一面比方桌大、也有比方桌小的白布旗。旗在微风中飘荡,虽然素净一些,可是多了,也好看!

    一看见旗子,他便回身向铺子内吼叫道:“快点嘛!你们来看,哪一家不是早把旗子挂出来啦?”

    小四一面尖声尖气回答他师父:“就搞好了!”一面催他师娘,“几针串起来就完啦,缝那么结实做啥子!”

    掌柜娘抽着针道:“龟儿子,晓得啥?不做结实点,风一吹,就会脱线的。”

    王师从后面天井里拿了一根竹竿出来道:“只有这一根长点儿,就使这一根吧!”

    掌柜娘瞄了一眼,立即叫喊起来:“要不得!这是我晒过裤儿,晾过裹脚布的!”

    小四笑说:“一正压百邪。国旗不怕你这些东西它。”

    傅隆盛与王师都支持小四的见解。其实不支持也不行,因为的确找不到比这根再长一点的竹竿。

    国旗样式,是头夜打二更前后,田街正才到皇城领了出来。即刻叫打更匠传锣,在街公所开了个临时紧急会议,把这事情交代给众人说:“军政府吩咐的,都督在明天正午行就职典礼,每街要举代表两人,去皇城道喜。从明天早晨起,各家都要把这旗子悬挂到屋檐口——用一根长竹竿挑到屋檐外头。这叫国旗,不准一家不挂。不挂,就不算大汉人民。”

    登时有人发出了声音:“那咋搞得赢!明天一早!现刻是啥时候呀!”

    田街正在不大亮的三芯油灯光下大声说道:“搞得赢的!听我说嘛,样式很撇脱,不像黄龙旗那么麻烦……慌个球呀!听我说……只是一幅白布……啥子白布都行。军政府说过,土布也使得,洋布也使得,竹布也使得,只要是白的……还有,还有,听我说!……在白布当中,画个大圆圈,圈子里写个汉字。对!汉字表示汉族,我们独立,就是汉族光复,所以我们称大汉军政府……还有哩,听我说!汉字要用红写。当然,当然,圆圈用墨画。不过,还有呀……听清楚!在中间那个大圆圈外头,还要画十八个……大家记住!是十八个小一点的圆圈!对,对……多半是代表十八行省,所以多一个不好,少一个也不好。大家记得不记得?记不得,我再说一遍!”

    其实不止一遍。田街正至少说了三遍。说头一遍时,他自己对于这新国旗的概念,并不十分清楚。说了几遍之后,他几乎觉得那国旗已具体飘拂在眼面前了:一幅白布当中,用墨画个大圆圈,圈内用红写一个汉字,大圈周围,又用墨画十八个小圆圈。就这样,也还发生了一些问题:大圆圈要好大?小圆圈该好小?十八个小圈,如何排列才合适?红汉字,写楷字,还是宋体字?最要紧的是,这幅白布旗该好长?好大?大众一时没想到问。就问,恐怕田街正也没法交代。因为军政府根本便未向他讲到这些。大家是那样忙法,能够及时把全城街正传去,吩咐了派代表,做国旗,这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举动!

    因此,傅隆盛高高兴兴回到铺子(他高兴,并不是被街众推举出来,明天得以代表资格,同田街正去到皇城观光道喜;也不是由于汉族光复。只是赵屠户垮了台,稍稍出了他心头恶气,至少也算代他徒弟小四报了七月十五日在督院上的一弹之仇),叫老婆把预备做油布伞的、尚未染色的白土布拿出一匹来,正待下剪,王师问:“你这国旗,要多长多宽嘛?”

    老头猛地把光额脑一拍道:“当真,要多长多宽?”

    几个人商量之下,本着“谙到做”的原则,用两段窄土布拼成一幅三尺四寸见方旗子。但是画墨圈、写红字这两项工程,不但没把柄搞得周正;而且一块巴掌大的砚台,小半锭九如墨,也磨不够需要的那么多浓墨汁,更找不到写汉字的红。怎么办呢?得亏掌柜娘指点,才拿到顺城街一家旗帜伞扇铺去请人书画。

    找旗帜伞扇铺解决问题的,不只傅隆盛一家,抑且不只盐市口一处,又是临时发生的崭新工作。掌柜先不接手,说是不晓得怎么做。有人把在军政府模来的一张草图交去,掌柜才点了头说:“那么,等我们默计好了再动手,破住熬个夜,你们明早来取东西。各人打记号,搞错了,我不管。”

    次日清晨,小四前后跑了四趟,旗子倒取回来了,却要自己做穿竿。当然,这是掌柜娘的事,只好等她把早饭弄好,大家草草吃完,王师被派去洗碗刷锅,掌柜娘方慢条斯理来动针线。

    国旗悬挂停妥,连掌柜娘都走到铺子外头,仰起头来看了看。不过她只是看了看,什么表示都没有,仍然走进铺子的后进,做她二十几年来永远做不完、也永远感生兴趣的家务事去了。

    田街正拄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叶子烟杆走了来。

    “正好,傅掌柜你还没去耗子洞吃早茶!”尚未走上阶沿,便这样在打招呼。

    “有话说吗?好嘛,一起到耗子洞去。”

    “不啰!就在你这里商量一下算了。”

    两个年纪相差不远的老汉,面对面地靠柜台坐下。小四拿纸捻来,把两支生叶子烟卷都给点燃。

    田街正叭着叶子烟,把傅隆盛周身端详了遍,从头上一顶虽不常戴,但已发亮的青洋缎棉瓜皮帽,直到扎脚套裤、白布琢袜和一双老家公样式的青绒棉鞋。于是咧开嘴皮,露出几颗又黑又黄的牙齿,说道:“把你这身过新年、吃喜酒的鬼皮,都披挂起来了!”

    傅隆盛也笑道:“叫化子买米——只有这一升(身)嘛!”

    “说是正午才去,你这么早就打扮好了。”

    “横顺今天不做活路,早点穿规一,免得走时再换。你晓得,我背心一受冷,齁病就会发作。”

    两支叶子烟,你喷一口,我喷一口,半间铺子都充满了刺鼻气味。

    “你说找我商量。到底是啥子事情?”

    “有人说,大汉光复,就是反满,头一桩紧要事情,应该把帽根儿剪掉……”

    “唔!我也听见有人这么说。说帽根儿是清朝入关才兴起的制度,好多人就因为不肯剃头发、梳帽根儿,遭斫了脑壳。那时节,剃头匠都带有圣旨在担子上。违旨者斩!所以剃头匠才叫待诏,剃头担子上也才竖一根带斗的小旗杆。”

    “……并且说,今天进皇城去的代表,都该把帽根儿剪掉。若其不然,就有这个东西,也不准进去。”说时,从怀里取出两条宽宽的白竹布带子。一打开,便看出上面用浓墨写着“盐市口街道庆贺代表”九个大楷字。

    傅隆盛连忙把布条取过手,问道:“是军政府发的吗?咋个用法?”

    “军政府只发了个样子,我们自己做的。说是斜挎在左边肩膀上,两头拉在右腰眼处拴个结子。”

    傅隆盛点头赞许道:“想得好!有这个东西,也才有分别。不然,那么多人晓得哪个是代表?哪个不是代表?”

    “可是帽根儿呢?要剪不要剪?我找你商量的,便是这件事。”

    傅隆盛叭着叶子烟,一面伸手到脑后,把一条细得与大指头差不多的发辫,从肩头上拉到前面,眯起眼睛看了看:不很乌黑的发辫当中,已经杂有不少银丝!觉得在自己身上生长了六十几年的东西,一下把它去掉,虽然不痒不痛,但心上总有点不大自在……

    街上忽然嘈杂起来。正在行走的人,都不由伫了脚。就这时,从锦江桥头拥过来一群从八九岁到十二三岁的男娃娃,一路跑,一路跳,一路又在笑喊:“你们看啦!看断尾巴狗……看假洋人……哈,哈,哈……呵,呵,呵!……”

    对街铺子上的人都跑到街边看热闹。田街正也站起来要走。

    跟在小孩子后面走来一群学生模样的人,全是剪了发辫的。有两个人的头上,各戴一顶有遮阳的方格子呢帽,是洋人常戴的那种样式;一个戴一顶平顶草帽,倒是学生哥的帽子。其余几个,都是光头。走在顶后面的一个又瘦又高的学生,不但剪了发辫,还穿了身浅蓝色洋装。脚上一双又长又大的黄皮鞋,走起来似乎很吃力。衣裳裤子显得又单薄又不合体。看样子,太阳尚未将他晒暖和,使得他瑟瑟缩缩把一双手插在裤袋里,把两个肩头耸过了耳朵,好一种寒乞相!

    这一群学生从盐市口一转拐向东御街西头走去。尽管被娃娃们在前头恶意嘲笑,被街上行人和两边铺家户的掌柜、伙计、徒弟们满怀惊异地追着看,逼到身边看,好像已习惯了,不但一个个面不改色,有一两个还故意打着哈哈道:“有啥稀奇?等不到好久,大家都一样的!”

    田街正看见没有什么事故发生,又退回来坐下,把铜烟斗里的烟蒂在阶沿石上磕下,顺便吐了一泡口水,说道:“剪了帽根儿,不大好看,我觉得不忙剪的好。”

    傅隆盛叹了声道:“好看不好看,这话也难说。现在剪帽根儿的不多,看起来有点不顺眼。刚才那个学生讲得对,等到大家都一样了,你一个人拖了条长帽根儿在背上,人家又会笑你不合众。我的意思,并不在好看不好看上,我想不通的是,独立就独立,却为啥子一定要学洋人,瓜皮帽不戴,要戴遮阳帽?暖暖和和、大大方方的中国衣裳不穿,要穿那绳捆索绑、薄飞飞的洋装?这样搞法,岂不是独立之后,颠转投降了洋人?”

    “对!硬是这么的!”田街正把烟杆在石条上一杵,好似加重他说话的力量,“不过我们的帽根儿,今天到底剪掉的好?不剪的好?”

    “看光景,这条帽根儿一定保不住。我想等大家都剪掉了,再剪不迟。”

    “若果进不去皇城呢?”

    傅隆盛沉吟了一下道:“我看你的帽根儿,同我的一样,都细得跟耗子尾巴差不多的。我们拿簪子把它撇在脑顶上,用帽子一扣,不是就遮过了别人的耳目?”

    “嘿,嘿,你这个老头儿,真会想法子!”

    <h4>三</h4>

    说是正午行礼,但从吃早饭时候,各街各巷的人众已一群一浪地向皇城拥来。

    好多人都以为这个皇城就是三国时候蜀汉先主刘备即位登基的地方。其实,它和刘备并无丝毫关系。它在唐朝时候,靠西一带,是有名的摩诃池;靠东一小块,是节度使府,大家耳熟能详的诗人杜甫,曾在这里陪严武泛过舟,还作过一首五言律诗。唐末五代,王建、王衍父子的前蜀国,孟知祥、孟昶父子的后蜀国,即就此地大修宫室苑囿,花蕊夫人作了宫词一百首来描写它的繁华盛景。但到南宋诗人陆游来游览时候,已说摩诃池的水门污为平陆,大概经过元朝的破坏荒芜,摩诃池更汙塞干涸了许多。明太祖朱元璋封他第十一爱子朱椿为蜀王,特意派人给修一座极为雄伟的藩王府,据说,正殿所在恰就是从前摩诃池的一角。明朝末年,张献忠在成都建立大西国,藩王府是大西国皇宫。张献忠由于情势不妙,退向川北时,实行焦土政策,藩王府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而且十八年之久,成为虎豹巢穴。清朝康熙十几年,四川省会由保宁迁还成都,才披荆斩棘,把这片荒场,划出前面一部分,改为三年一考试的贡院,将就藩王府正殿殿基修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至公堂(与藩王府正殿比起来,到底不如远甚。因为摆在旁边未被利用的一些大石础,比至公堂的柱头不知大多少倍,而至公堂的柱头并不小),又将就前殿殿基,修成一座颇为崇宏的明远楼。史书和古人诗词所记载咏叹的摩诃池,更从明藩王府的西池,缩小到一泓之水,不过几亩大的一个死水塘,然而大家仍称之为摩诃池。犹之这个地方尽管发生过这么多的变迁,贡院也有了二百多年历史,而人民还是念念不忘,始终呼之为皇城,还牵强附会,硬说它是三国时候的遗址,都是一样不易解说的事情!

    光绪二十八年废止科举,开办学堂,三年才热闹一回的贡院,也改作了弦歌之所。从前使秀才们做过多少噩梦,吃了多少辛苦的木板号子,拆除得干干净净,使明远楼内,至公堂下,顿然开朗,成为一片像样的砖面广场。部分房舍保留下来,其余都改修为讲堂、自习室与宿舍。到辛亥年止,光是贡院的部分,就前后办了这么一些学堂:留东预备学堂,通省师范学堂,优级师范选科学堂,通省补习学堂,甲等工业学堂,绅班法政学堂,通省师范附属高等小学堂,以致巍峨的皇城门洞外,长长短短挂满了吊脚牌。而且就在皇城门洞两边,面临两个广大水池,背负城墙地方,还修建了两列平顶房子——西边的叫作教育研究馆,东边的叫作教育陈列馆。

    还没有到正午,傅隆盛到底忍耐不住,拉起田街正,就随着人群向皇城走来。

    一过东御街,向北去的那条贡院街上,人更多了。因为由红照壁、韦陀堂、三桥这一路上来的人,比由东、西御街来的人多得多。并且越走越挤,走到皇城坝“为国求贤”石牌坊和横跨御河的小三桥跟前,人挤得更像戏场似的。

    皇城坝有三道石牌坊:正中向南一道,是三架头形式,横坊上刻着“为国求贤”四个大字;东边一道,正对着尚未成为街道的东华门,这石坊小些,刻着“腾蛟”两个大字;西边一道,大小与东边的一样,刻着“起凤”两个大字。东边的东华门虽未成为街道,到底还零零星星有几处人家,而且近年还开了一家教门站房,专住由甘肃、陕西而来的回教商旅。而西边的西华门,简直连街的影子都没有,从一片垃圾泥土荒地望去,可以看得见回教的八寺红墙。

    皇城坝在没有开办学堂之前,是一个百戏杂陈,无奇不有的场所。有说评书的,有唱金钱板的,有说相声的,有耍大把戏的,有唱小曲子的,有卖打药和狗皮膏药的,有招人看西湖景的,也有拉起布围、招人看娃娃鱼的,有掏牙虫兼拔痛牙的,也有江湖医生和草药医生。但是生意最好的,还是十几处算命、测字、看相,取钱不多而招子上说是能够定人休咎、解人疑难、与人以希望的摊子。不过也就由于这些先生说话不负责任,才使皇城坝得了个诨名,叫扯谎坝,和藩台衙门外面那个坝子一样。

    自从开办学堂,在三道牌坊外面加了一道漆成蓝色的木栅栏。御河之内,又东西掘了两方水池,修了两列平房。空地无多,即使不由警察驱逐,这些临时摊子也不能不迁地为良。几年以来,这里已相当清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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