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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庆在反正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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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4>一</h4>

    黄澜生一跨进小客厅门限,便欢然高叫道:“欢迎!欢迎!足下是几时到省的?”

    才待作揖,看见王文炳从藤心椅上站起,向他伸出右手,他赶忙用两手抓住,边摇边说:“真正久违了!足下一晌就未在省吗?一定在外府州县奔走。人还好吗?”

    黄澜生的口硬似刚刚斫断杩槎的都江堰,滔滔滚滚的语流,连标点符号都来不及加一个,直向面色犹然苍白,身体犹然孱弱的罗升冲击下来。虽然没把他冲倒,却也把他冲得昏头眩脑,奓开一张大口,不晓得回答哪一句话的好。

    黄澜生登时就沉下脸色,摆出威权莫上的样子,吆喝道:“一定要叫人来请,你才回来!哼……”

    黄澜生吃吃疑疑地摇了摇头道:“说这话的人不少,甚至连我们朋友,向有诸葛公之称的葛寰中,也以为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劝我把在满城租佃的房子,赶快退了的为便。”

    黄澜生于是将楚用参加学生军,在犀浦打仗受伤一事,尽其所知,叙说一遍。

    黄澜生不想再在楚用身上发议论(因为他的内心并不赞成楚用搞革命,还批评过楚用为革命而流血;楚用回新津娶亲,他又怂恿过),遂有意把话头引开道:“我莫问你,你们在省外闹革命,可也知道方今天下已经大乱起来?”

    黄澜生一边把自己手上的纸捻吹燃,递过去,一面问道:“怎么说,你不跟子才他们毕业吗?”

    菊花送盖碗茶出来。

    罗升忽然搀起嘴来道:“正要回老爷。肃大嫂找到我,眼泪婆娑地求我哀恳老爷太太施恩到底,别退她的房子。肃大嫂说,若是老爷太太不再租她的房子,她和她的儿子只有穷死、饿死。因为从七月起,将军就再没发过他们额外户的济贫口粮。得亏老爷太太租了她的房子,她们娘儿母子才算得了生路。她有钱吃药,病也渐渐脱体。肃大嫂说,啥子旗人排汉人,啥子不准汉人再进满城,都是流氓痞子造的谣言,安心整他们旗下人的冤枉的。肃大嫂说,他们旗人离开了汉人,咋能生活哟,拿她自己打比,她那几间破房子,要不是老爷太太的恩典,他们旗下人能够租吗?肃大嫂说……”

    罗升在门外咳嗽了一声。不等主人问询,便掀开门帘进来。弹着两只长袖,微带喘息说:“老爷唤我吗?”

    王文炳非常惊异地问道:“楚用为革命而流血?”

    王文炳问道:“澜生先生可晓得楚用什么时候方能回省?”

    王文炳眯着眼睛笑道:“澜生先生,何以会问到这些话?还这样迫不及待?”

    王文炳满不在乎地淡淡一笑道:“毕业!毕业不过挣个资格而已!眼见革命已快成功,革命成功,另是一个世界,这样一个区区腐败资格,要来做啥?何况我目下正在奔走革命,革命事大,也无暇计及这个资格。”

    王文炳大笑道:“真是无稽之谈!”

    王文炳呵呵笑道:“岂有不知之理!只怕有些新闻,你们在省城的,还未必知道。澜生先生,这倒并非说是你们耳目不周,实因你们的耳目已被赵尔丰完全蒙蔽了。”

    王文炳不由慨然说道:“不料楚用这家伙居然着了先鞭,我才说上省来加以说辞,拉他去革命的……但是,为什么又在这紧要时候,却跑回去讨老婆?岂不自行消磨了英雄志趣?唉!楚用就是这样一个没宗旨的人!”

    楚用虽比王文炳大一岁多,但在黄澜生眼中、心中,始终把他看作一个大孩子,顶多是初初成人的一个没有世故的青年。唯独对王文炳,从第一面起,黄斓生不知是何缘故,一下就重视了他。认为这不是一个寻常中学生。这个人有学问、有世故,前途变化莫测。因此,每每与楚用谈到他的同学,总叫楚用要多亲近王文炳,要以王文炳为模范,学他少年老成的样子。及至听楚用说起王文炳在学堂里,不特是他们这一班的头儿,甚至全学堂的同学都拱服他;不特学生们这样,甚至教习先生对他也要客气三分。也就因为这些,他才成为屠致平的眼中钉、肉里刺,只管不舒服,却又拔不掉他。黄澜生于是更为敬重王文炳,把他拉平,把他抬高,认为确是一个值得纳交的朋友。

    当下,肃然起敬道:“哦!足下原来奔走的是革命!我还以为足下光是在奔走同志会哩!”

    但是罗升却侃侃说道:“老爷说过,要等奎先生的回信嘛!”

    他很生气地吹着手上的纸捻(纸捻也同他调起皮来,老吹不燃),几乎忘记了身边还坐有一个远客。

    他一面从衣袋里摸出一盒强盗牌纸烟。抽出一支,拈在指头上。

    不等他说完,王文炳已经气哼哼地挺起腰板;并在镍边眼镜后面,把一双眼睛鼓得圆彪彪地大声叫喊道:“屠致平还敢这样专制霸道?呃!岂有此理……呃!可惜不多几天,我又要出省。不然的话,我硬要约集同学,扎实收拾他一下。”

    一阵礼貌上的亲热寒暄,真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其实黄澜生之认识这个中学生,为时并不久,前后也只几面。

    “高金山?”王文炳接着问道,“是另一个人,还是我们学堂里的那个小工?”

    “高金山哩,怎不叫他端出来?”

    “老爷不是打发他进满城喊罗二爷去了?”

    “犯了什么过失吗?”

    “澜生先生说得对。我是从七月十五那天,打铁路公司翻墙逃走后,遂变更宗旨。觉得光凭口舌笔墨,是奈何不得盛宣怀、端方、李稷勋、赵尔丰等人,强权世界,安有公理可言?除了采取激烈手段,实在别无他法。恰巧,路上碰见几个要到荣、威、自、贡一带去作革命运动的同盟会朋友,一谈之下,彼此契合,因此,我才投身于革命潮流……”

    “正是你们学堂里的小工。”

    “是啊!你还不晓得吗?”

    “打听过了……”

    “我最初也认为是无稽之谈。继而仔细一寻思,却也在情理之中。何也?因为说到革命,就连带着排满,听说武昌反正的当晚,便拿旗人开的刀。荆州的驻防旗人几乎是斩尽杀绝。汉人排满,满人当然要排汉。北京城的消息或许不可靠,然而荆州与武昌的事情,难道尽属子虚?……”

    “怎么样?是不是旗兵都出了队?是不是奎都统亲自坐镇在小东门的城楼上?是不是几处城门楼上都架了大炮?是不是满城里的汉人都着撵走了……”

    “怎么会转到府上来的?”

    “就是等到高金山来叫我的时候,还没有回信。”

    “因此,成都驻防旗人才先下手为强,不等革命,遂动手排起汉来。可是这样的,澜生先生?”

    “因为小价罗升病了,急切不能起床,我正打算多用一个底下人。恰好,你们屠监督把高金山开销了。”

    “回信呢?”

    “嘿,嘿,这却难说了!他走的时候,说是不等请假期满,就将回省。但是,婚姻大事……照新名词讲来,叫度蜜月。嘿,嘿,蜜者甜也,正在甜蜜蜜的日子里……”

    “嘿,嘿,潮流,硬是潮流!所以像楚子才那样淳谨的人,也居然能为革命而流血!”

    “啊!足下还不知道吗?这几天,全城都传遍了,连制台衙门的人都在这样说,摄政王把东三省的八旗满兵几十万名全调进了山海关,赵次帅挂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印;第一着,先把北京的汉人杀完……”

    “原来澜生先生打算迁居满城?”

    “你就这样没转变,难道不能自己去打听一下?”

    “也不尽然,”黄澜生摇着头极力否定道,“我们这里还是有许多消息的。比如说,革党在武昌举事啦,好几个省份都已起而响应啦,端午帅已到重庆啦,虽然不见有公文发布,然而口口相传,老少皆知。不过谣言也重得很,一天一个样,只要你肯听,包你两只耳朵不得空。上个月的谣言是,同志军要按城,说得多凶,几乎连日子、时候都安下了。现在哩。又变喽,说的是……”

    “不知道。据高金山说,只是由于你们屠监督的脾气越来越大,一句话答应得不对头,莫说小工……”

    “……咹!怎么样?一件事情都没打听到吗?……呃!呃……真是你妈个饭桶!”

    黄澜生截住他的话头道:“我并没说过要退她的房子。莫非高金山漏了什么话?”

    “不是的。肃大嫂求我在前。她打了转身,高金山才去。”

    “那么,此话从何说起的呢?”

    “我也问过她。肃大嫂说,因为听见好几处搬住进去的老太太、姑太太、姨太太、大人、老爷们,都信了谣言,在退房子。有些人连招呼都不打,连大门都不锁,就各自走了。所以她才特为跑来找到我,说那些话全是谣言,求老爷太太莫信。”

    “当真全是谣言吗?我刚才问的那些……”

    “是的,正要回老爷。各条胡同里,还是那样清静,并未见有旗兵逡巡。别的城门楼上,没去看过,不晓得有炮没炮。我们这条西御街小东门城楼上,还是跟前些日子一样,只驻扎了不多几个旗兵,不说没有炮,连枪都没拿,全是空手。看样子,都统大人好像也没在城楼上……啊!还有一件事要回老爷。我送信到奎家时,奎先生不在,他家老太太特为把我叫到堂屋里头,向我说,他们听见好些人说,有一大伙革命党已经赶在钦差端大人前头进了城,联络好凤凰山的新军,正估逼赵制台响应湖北省的革命党,扯起反旗来反对皇上。还说,若是赵制台不答应,他们便要杀进满城去,杀个鸡犬不留,叫赵制台来担这血海干系。奎老太太说,她晓得这多半是谣言。不过她想来,无风不起浪,说不定大城里头,真有革命党在图谋起事。她说,奎先生在学界里头,听不到啥子真消息。想来,老爷在制台衙门当差,耳目要长些,若有啥子风吹草动,千祈老爷给他们一个信,她同她的儿子好早打主意。”

    “妙!妙……这才叫谣言满天飞!”黄澜生用拿着纸捻的手向罗升一挥道,“进去,把这些话给太太说一遍……等着我,不忙走,歇会儿,我还有话吩咐你。”

    等到罗升退出小客厅,他才转面对王文炳叹了一声道:“我看大清朝的国运已经走到尽头处,就不革命,这江山也会易主的!最近省城尚发生一件极关紧要的事情,绝不是适才所说的那些什么无稽之谈可以比拟,你们在外府州县闹革命,恐怕未必知道底细吧?”

    “还有为我所不知道的要紧事?”王文炳颇为注意地说道,“倒要请教。”

    “当然要奉告。那便是赵季帅与端大臣之间的龃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王文炳一跃而起道:“对!对!我这次上省的目的,正为打听他们两个人是如何的钩心斗角。澜生先生既知其详,请你赶快谈一谈。”

    高金山一头走了进来,不及与王文炳打招呼,径直向他主人报告:“郝大少爷来了。”

    接着,郝又三掀开门帘,大声唤道:“澜生先生,澜生先生,我特来奉访,事情大有转机……”举眼看见王文炳站在当地,遂伸过手去笑说:“原来是你这位王先生……我就说啰,能到这个地方来起居的,断非什么生客。”

    黄澜生等到他们彼此问好落座之后,才忙问:“所谓大有转机,莫非赵季帅松了口了?”

    “嘿,嘿,倒还不只松口哩……”

    <h4>二</h4>

    这几天,赵尔丰反而沉静了许多,已不像前几天动辄发脾气,动辄骂人。

    一班保护他的人,从草上飞张麻子起,都放了心,认为“不管世道再怎么变,咱们大帅福气大,是摔不下去的”。

    但是在他身边和贴身服侍他的人,却提心在口。

    李夫人悄悄问大丫头来龙:“大人昨夜睡得好吗?”

    来龙紧皱起一双浓眉,摇头叹道:“又跟前夜一样,随时都听见他在翻腾。”

    “今天的早点呢?”

    “一汤碗燕窝都没吃完。”

    李夫人非常焦心道:“像这样吃不成吃,睡不成睡,如何好呢?”

    不错,如何好呢?何况老头子已经是满六十岁的人了,何况交卸四川总督之后,还要返回打箭炉外冰天雪地,去吃酥油糌耙,去与蛮家周旋!

    八月二十三日实授岑春煊为四川总督的上谕,是打在赵尔丰头上的第一棒——梆!多么沉重的一棒啊!得亏下文是“在岑春煊未到任前,仍以赵尔丰署理,俟岑春煊到后,再行交代”。所以他发了一阵脾气之后,希望犹存。革党在武昌起义,无异给他保了险。他料定岑三爷既已逃回上海,那就只好在上海养疴,要来四川接事,起码得等到长江通行。“然而长江通行,岂是易事!”赵尔丰是大清朝的边疆大臣,当然不希望革党成功。不过就私人利害计,革党暂时猖獗,倒也是“心焉窃喜”的。克实说来,这一棒固然不轻,还不算致命打击。

    九月初三日北京资政院复会。头一桩议案,就是奏劾盛宣怀违法侵权,激生变乱。而奇怪的是,这次朝廷也太听话了,并不经过什么各部会议、内阁会议、御前会议等等照例的拖延手续,而竟在资政院纠参的同一天,便下了上谕说:“铁路国有,本系朝廷体恤商民政策。乃盛宣怀不能仰承德意,办理诸多不善。盛宣怀受国厚恩,竟敢违法行私,贻误大局,实属辜恩溺职。邮传部大臣盛宣怀着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不特轻易地罢免了盛宣怀,而且同一上谕还说:“内阁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协理大臣大学士那桐、徐世昌,于盛宣怀蒙混具奏时,率行署名,亦有不合。着交该衙门议处。”这对赵尔丰说来,虽非直接的一棒,也算间接的一棒,敲在头上,不是——梆!而是——啵!因为第一,四川乱事始于争路风潮,即发源于盛宣怀一意孤行的国有政策,这不用讲了。他赵尔丰之能在今日巍然不动,尽管反对他的人滔滔皆是。固然他二哥、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为力不小,而在内里,却全靠盛宣怀的支持维护。现在冰山忽倒,他再投靠谁呢?第二,那就是朝廷俯顺舆情俯顺得太快,翻遍大清各朝实录,从未发现这种例子。推想起来,必因时局日非,情势益紧,朝廷为了收拾已去人心,所以才不能再拘文法,才来了个“有求必应”。那么,外间流言说的革党北上大军,已沿京汉铁路攻至京郊,北洋劲旅不败即变,是真的了。设若朝廷真个倾覆,或者天命犹存,仅只像咸丰帝之北狩热河,慈禧太后、光绪帝之西狩西安(在赵尔丰的信念中,当然只能有后者,而不能有前者的),总之,对他都是不利的。尤其使他不安的一件事,就是证明华北地方既然不靖,则他在奉天同直隶所暗地招募的三千子弟兵,怎能迅速开来?

    然而更沉重的一棒,打得赵尔丰两只眼里火星进发的,是端方揭参他的那通电奏。虽然朝廷旨意尚未处分到他,但是田征葵、王棪、饶凤藻,这两个股肱、一个心腹,撤职的撤职,降职的降职,这不仅是打了梅香,丑了姑娘;而且准定是杀狗在前,伤人在后。以前希冀端方查办其名,或许由于利害相同(他更多地相信端方是川事祸首,四川人之恨端方,必百倍于恨自己),必能与他通力合作,来应付四川这些民匪。他也听说有几个成都和重庆的绅士迎到万县,当然对他有些不满控诉。他并不放在心上,认为这位查办大臣,必定要按照成例,有什么举动,总得先与他商量,而后拿主意。谁知道端方比他狡猾,一方面敷衍他,不要紧的事每天都有电报同他商量,甚至派随员来省当面禀商。而另一方面,却本着他在宜昌启程时和端锦等几个心腹商定的既定计划,一入川境,便拉拢绅士,到重庆后,竟自来了这么一手。不消说,端方用意表明:他不是来查办川事,而是来夺取他赵尔丰的高位的!所以当他顶住这一棒时,他是暴跳如雷,脾气大得不得了,逢人必骂端老四不是东西;甚至当着尹良也这样骂。看得出,他是借那个老四在骂这个老四;同时,要这个老四将他的意思传与那个老四。

    恰好,那个受了冤枉而确实不能算作赵党的周善培,服不下这口气,先写了一个禀帖给赵尔丰,力说自从路事发生,他周善培一贯主张和平解决,七月十五日的事情,他并未预闻。但听说端方在重庆采集谣言,竟以他为主谋,要奏参他,他说:“时势至此,一官无足惜。唯是非所关,去留有道。”要求赵尔丰“将七月十五日之事,究由宪台独断?抑由何人告密、主谋?电知端大臣,俾免误听”。接着他的那一篇几千字长的“上端大臣书”,就做好了。先将底稿拿去请示。赵尔丰一读一叹,虽然假意劝了劝:“老兄何苦来哩,是非自有公论!”结果,还是默许他拿到官报书局,用四号铅字印了十万份,派出四十个人,专送到一百四十二州县去张贴。并且隔不了几天,赵尔丰自己也想到确有与端方辩一下的必要。同时,也向朝廷表示“他得力的人,没有得到他的同意,还不容许任意宰割”。其次,无异间接告诉端方:“你的权力还不配支配我!”再其次,是要他的手下人切不可灰心丧气,“凡事有我,只要与我贴紧,即今天垮下来,也有我这个高汉子撑住。你们在我帡幪之下,不会吃什么亏的!”他趁着意料中的处分未下,赶先发出了这样一封“致内阁”的电报:

    尔丰待罪川疆,不幸因路事发现逆谋,乱端既开,遂致滋蔓。两月以来,拊循激厉,幸将士效忠,兵卒用命,勉为朝廷守此岩疆,尚无陨越。旬日之间,迭闻湘、赣不靖,昨接黔抚电,又知滇告独立,噩耗频传,方深悲愤!不意督办铁路大臣端方,诡谲反复,希图见好于川人,谬信讹言,罔究事实,不恤将士竭忠救乱之诚,妄徇川民偏私要挟之见,罗织参办将领司道多人,释放倡乱首要各犯。未幸朝旨,已一面将奏稿传示绅民,一面大张晓谕。风声所播,已定之人心,又复骚动;各将领尤人人自危,兵卒亦皆解体;佥谓是非倒置,功罪不明,我辈虽愿效忠,亦将无由上达。密谋偶语,情形叵测。本月十六日,竟有派驻龙泉驿陆军一队,忽尔叛变。尔丰已飞饬该军将领,迅往招抚。唯事变至此,以后情形如何?实非尔丰智虑所能逆料,亦非尔丰才力所能戡定。传闻宜昌革党己上窜夔府,端方即日将带所部鄂军,退驻省垣。外闻传言,欲纠众欢迎端方为名,即行要求,立将蒲、罗诸人释放。是何变局?尚不可知。唯有仰恳天恩,迅催岑春煊刻日启程,并派大兵随后继进;将尔丰历次电请交大理院办法宣示。如再迟误,有不堪设想之势!至于端方奉命督办川路,始则徜徉鄂省,唯日电迫尔丰严压川民,又电劝骈诛首要。及至督兵入蜀,是时省城附近各州县匪徒蜂起,亟盼援兵,迭奉谕旨,饬其迅速来省,与尔丰和衷商办,尔丰亦复一再电催;乃端方不肯由小川北路进省筹商,迂道改赴重庆,逗留月余;及闻武汉、宜昌失陷,已无退路,仓皇失措,遂不顾国家利害,唯计一己安危,倒行逆施,莫此为甚!川事为之一误再误,不可收拾。端方到省之日,即将为川人独立之时,尔丰临难,唯知尽忠,不得不迫切预陈,以求圣明鉴察!再川省军事,自端方遥居重庆,不肯来省会同协商,尔丰每有咨商调遣,辄被掣抑,一军两帅,已觉无所适从。营务处总办田征葵,现为统兵大员,两月以来,勤劳王事,其部下亦无妄杀要功情事。况各省事变纷呈,皆由军队内变。今川省军队既未赏功,而练兵之官先行查办,实足以寒军心而长匪胆。应恳天恩,迅赐昭雪;温谕勉慰陆防备军;并将川省军事,准予岑春煊未到任以前,责成尔丰一人专办,庶可任事一日,勉尽一日之忱。是否有当,伏候圣裁!谨请代奏。

    赵尔丰会同老四、老九,以及几个心腹,拟具好这封强硬的、迹近要挟的电报。满以为朝廷正当风雨飘摇之际,为了安定西陲,必会将就他几分;至少,不再听任端方干涉他的事权了。

    他绝对没有料到,最后而致命的一棒,到底当头打下。这一棒把赵尔丰打闷了,却也把他打醒了。

    九月十六日上谕:“命督办川汉、粤汉铁路大臣、候补侍郎端方,于岑春煊未到任前,暂行署理四川总督,赵尔丰毋庸署理。钦此,钦遵!”

    这封电谕,赵尔丰始终没有录交收发室发表。不过也无须乎他发表,端方毕竟循着东大路向成都而来了!

    <h4>三</h4>

    端方于九月十五日离开重庆向成都出发。九月十五日——即夏之时他们在龙泉驿拉起革命旗、敲响自由钟的同一天。不过端方是上午离开重庆,夏之时等是傍晚起义;端方由东向西,夏之时由西向东;前者走的是东大路,而且是按着官站徐徐而进;后者走的是小川北路,不但无官站可按,而且还故意纡回在岗陵溪谷之间。端方走过永川县,方从成都方向接到紧急情报说,卫戍在龙泉驿的一个支队叛变。查其形迹,似有窜扰东大路,“以阻行旌”之势。希迅饬前队开到资州截堵,以备不虞。

    端方鉴于武昌反正主要由于陆军叛变。并且是不多几营陆军,而竟引起了长江几省的独立。所以对于龙泉驿起事,他比赵尔丰更为重视。除了飞令走在前头的一营,兼程赶到资州截堵外,并沿途张贴告示,通札有关府厅州县,悬挂赏格:活捉夏之时叛弁来辕者,赏纹银三千两;斩其首级来辕,验明属实者,赏纹银一千两。

    端方绝对没有料到夏之时这支革命军,只几天工夫,竟从三百多人膨胀到八百多人(若连非战斗人员计算,足有一千四百多人);而且待端方统着大军,浩浩荡荡,于九月二十二日行抵资州之时,夏之时等正得了安岳王孟兰的帮助,最后决定,要杀向他重要的后卫重庆去当导火线。

    端方认为他在重庆的布置是稳妥的。后队的鄂军已逐渐由夔府、万县、忠州、涪州集中到重庆,虽然队伍不大,但比起这个地方任何实力都强。地方上的兵力哩,添募的巡防一营,以及川东警察总队、水上巡警等,都掌握在重庆知府纽传善手上。这人,不似川东道道员朱有基那样懦弱,而是非常干练、精明,有了这个人,地方上是不会出事的。何况新成立的城防营,又是他特别从广东调来的、最为相信的李湛阳在训练统率。重庆商会所组织的商队和重庆绅士所组织的民团,用来维持地方秩序,防范土匪奸宄,都还可靠。算来算去,这地方纵无泰山之安,确有磐石之固,要说革命党会在这里生事,那简直难于想象!

    固然,重庆也有保路同志会,在端方来到之前,也闹得起劲。但自武昌革命发生,保路性质已然转变;接着盛宣怀丢官,国有政策,无形消灭。从九月初旬以后,同志会名义虽尚存在,已没人注意;举凡开会演说,拍桌打掌这些慷慨激昂举动,当然都成为陈迹。因此,端方初初听见资政院参倒了盛宣怀,心里很是吃紧,生怕影响他的前程;继而看见这把刀并未朝他头上斫下,他不特放宽了心,并且由于铁路事件不再有人提起,使他少费许多唇舌,少用许多心机,他反而感到一种无可形容的轻松愉快。何况,同志会里一班正派而有力的绅士,他都曾招呼来面谈过。比如,听说在成都临时股东会上闹得最为激烈的股东代表朱之洪这个人,自从在万县见面,倾谈之下,他觉得朱之洪的态度,就从激烈而转为温和。到重庆再一次见面,更变了,对之不但恭敬有加,而且表示,只要他能俯顺舆情,采及刍荛,今后的同志会,还将改变宗旨。如何改变?朱代表虽未明言,但据川绅施纪云揣测,大有转而拥戴他,为他羽翼的可能。唉,唉!这更是“塞翁失马”,为始料所不及的事啦!

    绅士方面,联络得很好。商界这面,更不消说,因为李湛阳本人,就是重庆商界里最有力量的天顺祥银号的老板。

    最爱闹事的学界哩,端方也放心。因为由重庆知府纽传善禀称,这里只有府中学堂里几个喜事少年可疑。府中学堂监督杨庶勘号沧白这个人,是一个不大过问地方公事的秀才。虽说是个新派,又深通洋务,又懂英文,曾经在叙永厅中学堂当过监督,又在成都什么中学堂教过英文,好像都有过一点嫌疑。不过自从去年担任本府中学堂监督以来,尚属驯谨,并未看出什么劣迹。只是最近两月,风闻该学堂时常有人聚会,深夜不散,出入品类,也甚复杂。他曾派人侦查过几次,仅只查出该学堂监学张培爵和几个教员有聚众密谈行迹。但是有一次,杨庶勘似乎觉察有人在调查他们,他竟自跑到知府衙门来质问纽传善。纽传善描绘他们那次的问答如次:

    杨庶勘:“昨夜三更时分,鄙人由学堂公毕返舍,亲见有三个人跟踪不舍。鄙人今天调查清楚,据说,是太尊派的侦查人员,在敝学堂门外已经盘旋多夜。此事是否属实?敢请明告。”

    纽传善:“有这一回事。”

    杨庶勘:“那么,请问太尊,却是为何呢?”

    纽传善:“风闻学堂里藏有复杂分子,经常密聚;当此时局不稳之际,理应查一查。”

    杨庶勘:“太尊意思,是否以为敝学堂里藏有革命党人?所谓复杂分子,盖革命党之代名词耳。”

    纽传善:“诚如贵监督所云。”

    杨庶勘:“若然,太尊将鄙人收监究办好啰!”

    纽传善:“贵监督何出此言?”

    杨庶勘:“因为敝学堂并无革命党溷迹其中。太尊疑有,只有鄙人足以当之……曾记宣统元年,成都举办全省学界运动会,学警冲突,以致学生流血。鄙人偕同已故的刘士志先生晋谒赵次帅,为学生申理。彼时,赵次帅便疑鄙人是革命党人。既然注名在案,鄙人何必推辞……”

    因此,纽传善才敢于向端方断言:“学界当中,大体上没有什么可注意的。”

    并且他的幕僚刘师培也告诉端方:“杨庶勘是一个纯粹文人。听说会做文章,会做诗,会写字,也会办学。却不知道是否加入过同盟会?因为在东京时,并不知有此人。至于平日言论激烈,不过时代趋向,无足为虑的。”

    就是新纳入幕中的同志会代表朱山也说:“成都方面,但凡学界中知名之士,几无一人不参加保路同志会,几无一人不在风潮汹涌时候,投身潮流,或是慷慨陈词,或是痛哭流涕,或是撰写诗文;至不济,也要在呈文或通告末尾,搭上一个名字,表示是爱国爱川的一分子。唯独重庆这面的同志会,绅商各界参加的很踊跃,学界参加的,学生多而先生少。至于办学的人,如领袖群伦的杨沧白这个人,就自始至终连名字都不肯出。如此看来,杨沧白——还不止杨沧白一人为然——对于国家大事,非常冷淡,似乎还置身事外,如秦越人之视肥瘠。这样无大志的人,徒负虚名,产生不到作用,应当不予重视!”

    情形是这样地好,端方当然放心启程。

    但是后来事实表明,杨庶勘岂但是革命党人,而且是同盟会四川支部的一个负责人。争路事起,他确实表现得很冷淡,外间许多人议论他,说他壮志消沉了。他的盟友们也很怀疑他,问他为什么会这样?起初,他只笑笑。其后,同志会闹得风起云涌,参加的人越来越多,一班同盟会的同志都认为民气开张,是一个很好利用的时机。他才拈着纸烟——他的纸烟瘾很大,几乎随时都有一支燃着的纸烟拈在手上,以致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都被烟子熏黄,一排门齿也被熏焦了,说道:“时机倒是时机,但是若仍跟着立宪派屁股转,光是闹一阵废约保路,到底不是根本之图。”

    “怎么办呢?”几个地位高、资格老的盟友问。其中就有重庆教育会会长、川东师范学堂监学,在桂香阁办了一个两等小学堂和一个女子学堂,自任两个学堂监督的朱之洪;就有巴县中学堂监督、朱之洪的兄弟朱蕴章;就有光绪三十三年在成都图谋革命不成,逃到陕西开办实业社,今年潜回重庆,即隐身在桂香阁女子学堂教国文,废去谢愚守这个被通缉的名字,改名谢持号慧生的这个人;就有川东师范学堂监督杨霖;就有在府中学堂当监学的张培爵;就有在府中学堂当教员的黄圣祥、向楚这些人。

    “最好是利用奋发的民气,将革命思想注入大家脑海,把风潮老实搞大一些,即使达到了争路目的,大家还是要闹,不休止地闹。一方面,我们必须悄声匿迹,暗地里联络同志,极力准备,等到事机成熟,而后揭橥革命,推倒满清,建立民国,实现中山先生的伟大抱负。”

    大家一齐说:“对!尊论甚属有理!”

    因此,等到朱之洪在成都股东会播下革命种子,跑回重庆,他们在重庆的机关部里,便着手组织起来。他们除了飞函各府厅州县,邀约各地方负责任、有力量的盟友,齐集重庆,商量大计外,他们还分了一下工作:杨庶勘担任决疑定计,筹划财政,延揽同志,并和地方官吏周旋;张培爵担任的是交通、联络,征集武器,运输武器,规划发难时候纲要,并且指导各地同志的行动;朱之洪是铁路股东代表,便担任联络官绅,交通主客军队,往来各地,以通广声息;文字上的工作,交与向楚等几个教国文的先生;谢持不便露面,只好帮助杨庶勘统筹全局。

    上下川东的革命党人(绅、商、学各界以及哥老会的大爷都有),都前前后后来到重庆。安岳县的王孟兰也来了。只有隆昌县的曾省斋不来。但是他却提出一个建议,非常重要。他写的回信上说:“诸公雄才大略,发难定然有成,重庆地当冲要,影响亦必甚大。唯是发难必须倚赖民兵,而民兵多系仓猝召募之众,纵有利器,恐难敌清廷训练之师。区区之意,以为重庆暂勿发难,而令诸同志分赴外县,同时揭竿起义,既足以张大声威,又足以牵制清兵,分其势而杀其力。俟重庆空虚无备,而后振臂一呼,庶几费力小而成功大……”

    曾省斋不只在书面上说说而已,他本身首先实行起来。他纠集了百十人一个队伍,凭借几支明火枪和一些刀叉梭镖,就趁垫江县不备,夺取了县城,获得了不少洋枪现款。一月之间,纵横川北两府数县,不但牵制住上十营的巡防军、盐防军和小部分陆军,而且在十月初一日,还在广安州召开了民众大会,组成蜀北军政府,被举为当时四川境内第一个都督。

    杨庶勘等采纳了曾省斋的建议,分遣盟友各回原籍举事(果然,在重庆独立之前,下川东,尤其沿长江的州县,大都起了义,并且都组织起了民兵,都组织起了政府,都接受了重庆同盟会机关部的命令和指示)。一方面,朱之洪、张培爵他们还趁李湛阳招募城防营,商会招募商队,城内外招募团练,把盟友、学生和比较接近的人,尽量介绍进去,高的当到中队长,至不济,也要抓个上士。学生队伍也非常隐秘地组织起来。学生队伍名叫敢死军,武器是自己用铁壳和化学药品制造的、据说威力大得惊人的炸弹,因此又叫作炸弹队。

    他们的机关部设在炮台街重庆府中学堂监学室。但是他们秘密集会的地方却不在这里,而在距中学堂不远的一条更僻静的街道上和在通远门旁边、打枪坝后面的桂香阁。所以老奸巨猾的纽传善只管疑心府中学堂里有不轨之徒,聚而密谋,只管派遣侦探在学堂四周窥伺,到底查不出什么行迹,遭杨庶勘一番硬顶,也只好罢了。

    但是在端方未离开重庆之前,他们虽然派遣几个加入过同盟会的学生,用各种方法,和鄂军中间少数几个革命党人联络上了。一则由于革命的系统不同,二则由于彼此境地不同,都不敢深说,并且不敢把关系扯得过宽。因此,重庆机关部的人多所顾虑,不敢大肆活动。一直等到端方走后,听见云南、贵州两省都已独立,人心非常不安,于是杨庶勘才向张培爵说道:“列五,看来时机已到,你的部署如何?是不是可以发动了?”

    比他年纪轻,比他精力旺,比他兴趣好,甚至比他身材高大(其实也只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张培爵,搓着两手,嘻着笑脸说道:“正待告诉沧白先生。安岳县的王休——就是那个大胡子表字孟兰的,打发他一个学生兼程赶来报称,有一个我们的盟友,统率了一支革命大军,正由安岳取道向重庆来,大约不多几天便到达。我的意思,等到这支人马到达,联络好了,再谋发动不迟。”

    “这个盟友叫什么?”

    “据说叫夏之时,进过日本东斌学堂。”

    “嗯!”

    <h4>四</h4>

    长江各省纷纷独立,谣传北方几省也不稳。邻近四川的云南、贵州,据闻也前后反正。重庆人心不安,绅商界尤其惶恐,趁着端方没离开,一递一递地跑去见端方,要他拿主意。

    端方老是态度悠然,拈着颊髯微笑道:“不要紧啊!无论乱党如何猖獗,纵然半个中国都独立了,我敢断言,乱党还是会被扑灭的……”

    他的理由,倒不像有些腐败头脑所说的“天命未漓,国运永庥”,而是当时一班洋务派的通见,认为列强是不允许中国革命的。洋务派引的例证是,打倒太平天国军队的,是英、美、法各国帮助清朝训练的常胜军的力量,而扑灭不可一世的义和团、红灯教邪匪,更是八国联军的功劳。但是列强为什么要帮助清朝,消灭革命?洋务派只能说,因为太平天国、义和团(当然也包括现在孙逸仙所倡导的革命党,和国内一些秘密的革命团体在内)都是反对洋人的缘故。但是端方到东西洋去考察过宪政,不仅住过道道地地的洋房,吃过道道地地的大菜,还亲眼看过、亲耳听过道道地地的外洋社会上的情伪,他自以为所见较高。他的见解是,东西洋列强都是文明国家,文明国家的人民最赞成的是人道主义,最反对的是野蛮流血;而革命恰恰要流血,恰恰是野蛮行为,所以文明国家的人民都反对革命。其次,现在的中国,已经不是闭关时代可比。闭关时代,不说别的,就是造反作乱,尚可自由自主。而今哩,中国大陆已为列强划为各自的势力圈,每一处地方的安危定乱,无一不与列强的利益有关。列强要在中国经营商务,办理实业,乃至开矿筑路,都是不能容许暴乱分子来破坏,甚至扰乱秩序。现在革党暴动,即令朝廷能够宽容,暂时得逞,但是到了损害列强利益时,他们岂能袖手旁观,而不出头干涉吗?对于庚子年义和团的往事,应该从这上头去研究,对于目前革党骚扰,更应该从这上头去着眼。何况革命排满,乱杀无辜,争城以战,血流漂杵,还是一种最不人道的举动。

    端方说这番话,并不是光为了安定人心,的确也出于他的信念。他并且仗恃手下有四营精练的鄂军,可以为之效命。使他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把重庆这个后卫布置妥帖之后,率兵到成都,把四川总督的关防抓到手上。那时,做骆文忠公也得,不做骆文忠公也得。

    但是,到他启程西上以后,时世日非,谣言日盛,就是最为信服他说话的绅商两界人士,也因为重庆四周和沿江各州县纷纷起义反正,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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